“你知道梁祥此来带了哪些人吗?”她问。
万柏奇当然不知道。
“臣去问一问那文象国的三王子、五王子便能知晓。”
“去吧。”程念影轻声道。
万柏奇一愣。
没起争执,没有剑拔弩张,倒有些出乎他原本的预设。
若储君这样好说话,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万柏奇拱手拜了拜,当真转身去了。
但那两个阶下囚这时却表现出了不合作。
三王子冷冷一瞥。
五王子躺床上装死。
谁都能威胁得了他们吗?三王子心下冷笑。
“这二人实在嚣张!”万柏奇的副手按不住火气,恨不得动手逼问。
万柏奇抬手将人一拦,这会儿也才后知后觉,这储君难怪方才那么好说话呢。
早料到这一幕了是不是?
万柏奇按着性子,又回到了程念影这厢。
步子还没迈进去,便听见吴巡不快的声音:“这万柏奇好生嚣张!”
与万柏奇的副手骂文象国王子竟是如出一辙。
万柏奇本来听得冒火,但那着火的念头刚一扑腾起来,就又好似被凭空泼了盆冰水,叫他惊出了点汗。
他觉得文象国那两个阶下囚王子愚蠢的同时,别人也在觉得他蠢呢。
万柏奇用力一抿唇,慢慢放下了预设的对立情绪。
他重新迈进门,好奇而认真地问:“臣方才去问过那二人了,他们为何什么也不肯与我说?”
“因为他们的命掌握在我手中。”
伴着少女那平静又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她顺手抽刀的声音。
“就如这样。”程念影将刀架在万柏奇颈间。
万柏奇一刹那完全没反应过来,冷汗倏地就下来了。
老将贵在经验丰富,怎敌年少杀手的敏捷与刁钻?
程念影只架了一架刀,赶在万柏奇的副手急眼前,她又迅速地收手,将刀插回了刀鞘中。
只那张精致过头,更显出天真无辜的脸,彻底叫人不敢轻视了去。
那越是平静的姿态,才越是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万柏奇动了动唇:“储君……也是这样杀了梁祥的?”
“嗯,先弄清楚他在哪个帐子里,再用三王子去引诱他。他要扶持五王子,便要杀了三王子这个嫡子。此事不能于光天化日下进行,便要屏退左右。”
“梁祥急着要五王子立起来,更要将他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艘船上,便要五王子亲手弑兄。这样的场面,更不能轻易被他人瞧见。”
“待左右护卫退下,便给我留出了杀他的机会。”
“一刀切在颈间,他脖颈粗,一时还有反抗的余力,在我肩头撞出一道青痕。但到底是血肉之躯。”
“刀再用力一切,他还是死了。之后再将他亲近的两个心腹招进来一并杀了。”
“三王子与五王子就吓住了……”
这是程念影回来后头一次说这样长的话。
也是众人头一次知道,她究竟在文象军营里怎么做杀人跑路一气呵成的。
“他们怕了我了。”程念影如此简短地总结道。
也叫万柏奇听出了一身寒气。
那些怀疑,就这样在她过分平静的语调中烟消云散了。
老皇帝的子嗣之中……
竟这个孙女才是狠人。
程念影这时看着万柏奇的反应,意识到傅翊为何不陪她来。
他若前来,旁人就算低头,也不过是一时为他的势头所迫。
她要旁人畏惧她才行。
厅内一时寂静久久。
吴巡都不自觉地缓了口气。
哪用他两拳啊?
两句就给万柏奇治住了。
越是武将,越晓得武力上的压制有多厉害。
万柏奇这时缓缓回神。她是厉害,又轻描淡写地便发了狠劲儿。可做皇帝能如此吗?
能如此……吗?
万柏奇的念头突然又顿住了。
“储君从军营带回了些百姓?”
“嗯。”
万柏奇看了看她纤弱的肩头。
不说话了。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往前倒个十几年,万柏奇满心都是为桓朝抛头颅洒热血的一腔忠义。
他是真心想要侍奉一位仁君。
只是被冷落得久了,慢慢也就忘了初心。
而今再被启用,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重新大展手脚……
以储君的贵重之躯,奔袭击杀梁祥,不轻易抛弃自己的子民。
不正是自己从前一心向侍奉的仁君吗?
万柏奇勉勉强强从被冲击得混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
他这回背躬得更深了,语气也平实几分:“梁祥带了什么人来,臣等该如何平乱,请储君示下。”
从前哪有这么多人要来听程念影的主意。
杀手只是工具,只负责听命。
程念影眼下舔舔唇,道:“我想了一条路。”
“还是让五王子登位吧。”
她现在隐约能理解傅翊当初为何要选那个小皇子了。
“让五王子回去,留三王子为质。三王子活在桓朝,便是他们的眼中刺。五王子若要安稳做国君,让三王子再也回不去,便不得再与桓朝冲突。
“五王子放弃寻仇,梁祥的私兵便会与五王子撕破脸。”
“他们这般互为掣肘,又如何再犯桓朝边城?”
“打一仗虽是威风,但要拿人命填。将军不在前头,士兵在前头。亏。”
“书中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是不是?”
万柏奇听得浑身汗毛直竖,这回不是怕的,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约意识到桓朝将会迎来什么的激动。
眼前这位新储君,还带着少女的情态,可她冷静、狠决,有着常人不可比的武力,又有着文臣的脑筋心计。
这将是前所未有的。
历史上会如何书写呢?
万柏奇似乎知道了傅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来支持她了?
能站在她身侧的人,若写入史书也该是极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万柏奇有些站不住,迫切地想说点什么来。
程念影却决定不再与之多说。
话说多了,就不显厉害了。
她冷冷淡淡地一起身,招呼吴巡:“走了。”
吴巡:“哎!”
好一个利落狗腿。
程念影去找了傅翊。
“你办的事要这样久么?”程念影扒着门探进头。
傅翊闷闷应了声:“嗯。”
而后转过身,才又勉强恢复了从容如风的模样:“见完万柏奇那些人了?阿影觉得如何?”
“只见了万柏奇。”
傅翊没多问。
选谁率军来边城,其实是有讲究的。
此事他与枢密使早通过气。
傅翊对一些人和事的记性奇好,因而才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启用合适的棋子。
他早前曾听人提起过万柏奇,说他的早年事迹,又说他如何慢慢遇冷,评此人简直是一头驴。
驴,温顺中带叛逆。
老皇帝磨平了他的叛逆。
正好将温顺留给程念影。
第282章 怀远日常
傅翊思绪一转回神,迎上前不让程念影留心到灶台的惨状,顺势将人的腕子不轻不重地一握。
不能握紧了。
紧了她如今越发聪明,一定发觉不对。
傅翊就这么半哄着把人牵了出去,才勉强没在程念影面前丢脸。
从河清到怀远,又一路奔进军营里杀人、救人的疲累,已经从程念影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和傅翊并肩而行,堪称步伐轻快,诊未诊出有孕对她来说,似乎都没什么分别。
她把对着万柏奇说的主意,又与傅翊提了一遍。
傅翊到了嘴边的“阿影聪明”,陡然换成了:“储君圣明。”
这话又带着地位分明的恭敬,又有点别样亲昵。
听得程念影嘴角抿一抿,耳朵又软了。
她觉得这下大抵没准儿,丹朔郡王将来在史书上真要变奸佞了。
突然想到这一茬,程念影也就好奇地问了:“如果史官写你是佞臣怎么办?”
从未有过的女储君,推她上位的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奸臣了。
“能做得了奸佞,载入史册的,须得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人物了。”傅翊如今毫不遮掩自己,笑笑道:“挺好。”
两个人相携走过一段回廊,边城的风挟着沙土披上他们的头发。
傅翊突地道:“在这里再多待几日吧。”
程念影确认了,他的确是有一点怕的。
“如今回到御京,会有人要害我?因为你和我有了孩子?”程念影不明白就问。
“你和我”三个字从傅翊舌尖滚过去,丹朔郡王从中品出点缠绵亲密的好滋味,眉眼都松和了些。
本来到了嘴边的“没什么事”,都咽了回去。
傅翊从前是习惯不对人透露心思和谋划的。但那回在皇宫已经试着迈出去过一步,如今再做一遍倒也没想象中那样难。
“你我暂不还京,是要留给梁王一定的操作余地,想办法弄到解少虡楼药物的法子。”
傅翊自然不怕别人的虎视眈眈,但历史遗留始终横亘在他心间。
让他寝食难安。
“操作余地?”程念影轻轻出声。
傅翊轻咳一声,他很想给梁王留点面子……
但他现在又要在程念影跟前说实话。
只得还是道:“梁王一看就好骗,别人才会觉得有利可图,因而松口。一旦我们回去,别人就要死抓着不肯放了。”
程念影:“……”
傅翊很快转走了这个话题:“我们回去晚两日,也正好叫御京里头那些人最后再开怀两日。”
还要给梁王反应消化的时间……
程念影有孕毕竟不是小事,这事眼下还不能走漏了消息,叫普天同庆。
但梁王该知道。
也正好按一按他的冲动急躁。
傅翊一开始打算写信,但想来信容易为人所截获。多疑的丹朔郡王最终让吴巡亲自跑了这一趟。
吴巡离开怀远的时候还老大不舍呢,等真上了路,也不敢耽搁,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狂奔着回到了御京。
一回去,他就去见了梁王。
吴巡这一路实在跑得太急,也就显得形容狼狈。
梁王一见他,脸色就青了:“边城的局势控不下来了是不是?傅翊怎的也有失算的时候?早说还是得有本王,再不济也留下本王的亲卫……”
吴巡急喘两口气,打断他:“殿下,殿下听我先说。”
“你说。”
吴巡左右看看:“殿下得屏退左右。”
梁王的护卫自然不干。
虽然梁王府与郡王府眼下因为同一目标走上了同一条路,但哪有那么容易就亲如一家了?
梁王倒是摆摆手,让护卫退下,脑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怎么了?这样小心?傅翊死在怀远了?”
吴巡一噎。
勉强顺过气儿:“自然不是!”
“哦……那是……”
“储君……有孕了。”吴巡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
“…………”
半天没别的动静,吴巡不禁唤了声:“殿下?”
梁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殿下去哪里?”
“去……”怀远。话没说出口,梁王如梦初醒。他眼下去什么怀远?
梁王霎时顿住脚步,转而扭过脸,气势汹汹:“本王杀了傅翊!”
吴巡听完都不生气了,他叹气:“都是要做外公的人,怎能还这般不稳重呢?”
梁王:“……”
梁王无言以对,又坐了回去。
“傅翊交代你来做什么?不只是传这话吧?”梁王冷静许多。
吴巡这才将傅翊的隐忧说了。
梁王也不傻,当然知道如少虡楼这样的组织,手段多着呢。但这样鲜血淋漓地又一次直剖在他面前,不免叫他心下又狠狠抽痛两下。
对刚驾崩的老皇帝,又生了一股怨气。
“本王知道了,本王来办,若这事都办不好,倒也不配为人父了?”
梁王沉着脸,重新大步走了出去。
自从得了吴巡传来的信儿,梁王就显得神思不属的格外牵挂。
引得朝中上下都怀疑是怀远的事不顺……
就如傅翊所说的那样,有人借着这个机会可开心了一阵。
也就这一阵儿了。
与紧绷的御京相比起来,怀远称得上宁静祥和。
程念影躺在床榻上睡得沉了,本能地翻了个身,差点改由趴着睡。
傅翊近来都睡不沉,晃眼一瞧,眼疾手快地捞住了程念影的腰,将人生生拉了回来。
程念影也警觉,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傅翊,然后……又合上了。
能得她这般信任,傅翊自该高兴。
只是有点耗他。
傅翊闭了闭眼,强自按下骨头缝儿里妄自乱窜的欲念。
待到天光大亮,程念影起身由人伺候着洗漱,没一会儿食物呈上来,得试三遍毒。谁叫丹朔郡王而今还没学会做一道囫囵菜出来呢?
终于用完饭,怀远的大小官员便来程念影跟前禀报城中的大小事。
这也是傅翊要多留几日的用意所在。
一座城,俨然是一个最小的国。
程念影会在这里习惯听人向她禀报事务,求她拿主意。
将这厢主场留给怀远的大小官员后,傅翊缓步走了出去。
万柏奇与他匆匆擦肩而过,想是也有事急着去禀报给程念影。
“主子。”护卫这厢将人带到了傅翊的面前。
边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子,连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的不知贵人吃错了什么药。
可她不敢说这话。
只能无助地搓搓衣摆:“民妇……牵了一头牛来。”
傅翊应声:“嗯,开始吧。”
婆子暗自嘀咕地上了手。
御京的贵人真是怪啊!
怎的还要学怎么给牛接生呢?
不知过去了多久,农妇满头大汗地重新抬起头。
却见贵人衣摆一动,来到跟前,双手抖动,竟是脱下披风来将湿漉漉的小牛犊裹住了。
农妇愣了愣,越发觉得这御京来的贵人奇怪。
她不由壮着胆去看对方。
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她的还要难看。
“明日再来吧。”贵人直起身道。
他究竟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才能叫他开心呢?
农妇想不通。
但这时候一边护卫递上了一串铜钱,农妇登时什么疲劳畏惧都忘了,牢牢抓在掌中开开心心地走了。
“跟上去。”傅翊转身回到座位,头也不回地吩咐。
为了确保农妇不对外说出他的举止动向,免去有心人产生什么不该有的联想,这农妇当然得盯住。
护卫应声,却忍不住垂眼看了一眼傅翊被弄得脏污的衣摆。
近来主子实在变了太多。
连这等细枝末节都顾不上了。
转眼太阳西沉,程念影结束与县官的巡视,回到了官衙中。
傅翊低头轻嗅身上的淡淡血气,这才立即去沐浴更衣。
“那万柏奇又来求见储君了。”护卫拿了件新的披风给傅翊穿上,一边开口道。
傅翊点点头,问:“那头母牛和牛崽如何了?”
护卫愣了愣,还不大适应主子从那些风云诡谲的大事上,转到牲畜身上去。
“好,很好,没什么事,牛犊子都能站起来了。”护卫磕磕绊绊地答。
牛的身躯健壮庞大,但生产过程尚有种血淋淋的残忍。
傅翊此时抬眸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眉心果然不自觉地皱着。
他抬手抚平,这才走出去。
因为程念影救了那些城外散居、“无足轻重”的百姓的缘故,怀远县官待她很是尊敬。
这矮小县官长得干巴,但却精力十足,他陪着程念影去巡视怀远的防御工事、农田水利,核钱粮、阅刑案,连县志都捧来给程念影瞧了。
这让程念影飞快地以最小单位,体验到了集“公、检、法、税、农、民政”等职能于一身是什么滋味。
一下见识了这样多的东西,难免还有未完全消化的。
一时仿佛又回到郡王府上,程念影憋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想与傅翊说。
“傅翊。”程念影三两下跨进了门。
傅翊迎面撞上她顾盼生辉的面庞,就像被春风兜头浇过了。
他想也不想就一手握住了程念影的腕子,扶了她一把。
程念影还是没什么要做母亲的样子,她脚步轻盈,瞧着比先前还要精力充沛。
这让傅翊眉心更舒展了些。
只是目光从程念影肩头一越,才发现万柏奇也跟了过来。
跟屁虫万柏奇见了傅翊,捏着鼻子,硬邦邦地唤了声:“丹朔郡王。”
“万将军还有何事?”傅翊问他。
万柏奇一万个不乐意与傅翊打交道。
但还是捏着鼻子继续答:“怀远乱势已平,臣想请储君到军中观看士兵演武。”
万柏奇愿意相信这位女储君了,但以他坐万年冷板凳的本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与新储君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