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微弱。
风吹得他们越加发抖。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近了。
第276章 最后一张底牌
他们方才还感觉到奇怪的女储君,此刻却又禁不住心心念念的女储君,她回来了。
少女身影轻盈,几步跃上前:“怎么回事?”
“他,他奸细!”
程念影听罢,眼皮都没眨一下,一个侧踢,正踢中阿根的颈侧。
定睛再看,阿根已昏了过去。
吴三慢慢缩回双臂,整个人都还在发抖。他的妻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毕竟方才出的力气更少,于是这会儿还能扭头同程念影说话。
农妇哪里见过贵人?
但出奇的,她并不怎么怕这位女储君。
大抵是因为她来时,说了要带他们回桓朝,她是在众人绝望之中准备孤注一掷时突然出现的。就仿佛佛经中的救世佛。
“我家男人去看地上的尸体,阿根管他叫梁大人……”花儿将他们怎么发现这人是奸细的,又怎么努力控制他的,一并说了。
望月都听得后怕:“那梁祥竟收买了边城百姓做奸细?若被他大声叫破,我们岂不是要被士兵围困在此?”
三王子目光闪动,是啊,偏偏……
“还好阿根只一个光棍,若他有妻有子的一块被掳来,方才恐怕没法子一块儿都捂住呢。”吴三也是后怕。
程念影一下想到了梁王说的,梁祥擅收买人心、挑拨离间。
算不得如何可怕,但悄无声息埋一根刺在那里,的确容易害人。
她转头看向吴三夫妻,学着往日傅翊的口吻,夸道:“你们很是厉害。”
这样夸还显单调。
于是又添了添:“你果敢聪慧。”这是对吴三说的。
“你勇猛无畏。”这是对吴三的妻子花儿说。
吴三夫妻登时受宠若惊。
老天爷!
将来的皇帝夸他们呢!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女子当皇帝奇怪呢。
这可是皇帝夸他们呢!
要是能写成字,像城里那些书生,裱起来才好呢!要传十八代的!
其他人此时也听得心头火热,只恨方才绳索解慢了,才没帮得上忙。
“时辰差不多了。”程念影抬头看了看天。
这时沉睡的士兵还未醒来,守夜的却已经进入了最困倦的时候。
望月提刀依次砍断了百姓身上的绳索。
各家认领了各家的老人、妻小。
男子带老人,妇人带幼童,各骑一匹马。
程念影简单教了他们如何上马、勒马绳。
“倒与骑驴也差不多。”百姓咂嘴感叹。
程念影没纠正他们,越纠正越恐惧。
只是道:“战马认人,奔跑起来更急,一定要牢牢踩住了马镫,抓紧了缰绳,肩膀打开,背挺直,脚跟下沉……”
他们听得连连点头。
天爷啊,贵人说话还这样耐心呢,还教他们呢!
那些惧怕都暂且压了下去,只想着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夜色愈沉。
五王子苦兮兮地将马儿一匹一匹地往外牵。
这可是偷自家马啊!
文象的马也的确对他身上的气味更熟悉,全程没发出半点动静。
也多亏梁祥为奇袭早有准备,一个个马蹄都被裹了棉花,倒省了他们的事。
随着时辰推移,程念影一声令下:“上马!”
“走!”
马儿不安地跺起脚,但还是在驱使下本能地朝前行去。
脚步声细微。
咚咚、咚咚。
剩下的马儿看见同伴无故离去,烦躁地撞起了马棚,一下、两下。
打盹儿的士兵一个激灵:“好像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旁人一边问,一边拿来了火把。
火光照亮狭小一方,但却并不能穿透黑暗抵达远处。
那远远的印在他们眼中的,依旧只是一团漆黑的轮廓。只是那轮廓盯得久了,瞧着瞧着……
“好像前面有什么在动?”
“马那边在动。”其他士兵惊醒,跟着赶过来。
“五王子还在那边处理事。”
“这都什么时候了?想来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走,过去瞧瞧。马可不能出事。否则明日梁大人要将你我几个皮都扒了。”
“是是。”
士兵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马棚去。
终于,只听得“轰隆”一声。
马棚被撞塌了。
士兵们惊得七手八脚地扑上去,终于将倒塌的棚子清理出来,火光映照下,受伤发狂的马儿没有几匹。
但那具横亘在中间的尸首,在火光下分外扎眼。
“梁、梁大人!”士兵的声音在惊叫中变了调。
申屠于就是在这时候被吵起来的。
其余副将也别想睡了。
“梁大人死了!”
士兵乱糟糟地喊着。
申屠于几以为自己听见了笑话,本能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
他们连滚带爬地赶到梁祥的帐子外,守在门口的护卫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见到里头陈尸的韦、元两个护卫。
他们头皮一麻,浑身发冷。
“五王子呢?”
“三王子呢?”
申屠于暴声厉喝,嗓子几被撕裂。
“哪里不对?……抬尸体,抬尸体不对。是那里出了错,一定是那里出了错……他们能去哪里?回怀远?他们怎么回?”
申屠于的脑子飞快转动。
然后喉中爆出一声更凄厉的叫喊:“马!去清点马!不,不清点了!立即都出营追!往怀远城的方向追!快!!!”
整个营地很快火光大亮。
在程念影回头望见越盛的光芒时,便知道他们发现了。
“快些!更快些!”她的声音风吹得散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必掩藏了。
程念影掏出怀中藏了许久的云中箭,冲天一放。
“咻”的火光划过。
城门楼子上。
瞪大眼,直瞪到两眼迎风流泪也不敢闭,双腿战战也不敢歇的郡王府护卫,突然跳起来:“快!传话去,储君要回来了!”
“这样快?”府兵一愣。
这样已经很快了。
太快了!
城楼上下当即也忙碌了起来。
怀远官衙的灯火也变得愈加耀眼。
“主子!主子,得信儿了!”护卫狂奔进门。
傅翊刚放下手中的碗。
吴巡龇牙瞪了瞪那护卫。这不早来一步,白喝了!
傅翊面上倒没异色,仿佛又恢复了那从容的模样,只是接披风的动作快了些,也不张开双臂等旁人来为自己穿戴了,他反手一披,一系,利落得吴巡都怕他把自己勒着。
“剑。”傅翊伸手。
吴巡微微错愕:“主子……要出城去接?”
“嗯,不是说了,要我去接她。”
文象营地中,申屠于等人一反应过来,便调兵遣将,飞快地追赶了上去。
毕竟是训练过的士兵。
这其中还有梁祥的私兵,眼下见了在国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子,死后竟被抛尸在马棚里。
那等脏污之地!
此恨怎消?
而大人一死,他们的将来又要何去何从?
悲恸、惶恐齐齐袭上心头,他们冲在了最前头,马儿疾奔,到底比百姓们驱使得更好。
他们疾追而来,哪怕仍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那刺眼的晃动的火把,仍旧在黑暗中带给了边城百姓极大的压迫感。
“他们追来了!”不知是谁慌乱喊了一句。
程念影脸色不变,轻夹马背,放慢了步子,渐渐落后于众人。
望月和吴三夫妻最先留意到,于是忙转过了头。
“储君怎么到后头去了?”
“我在后头压阵,保你们不慌乱。”杀手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一次未成,当先保命,再等待下次机会来临。
压阵在后,更像是话本子里的英雄将军才会做的事。
但而今她做了。
程念影觉得这感觉并不坏,甚至叫她兴奋。
风吹得越大了。
吴三夫妻在前头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嘴吃了满嘴沙,便又只得闭上。
他们只能无比震动地无言地望着程念影。
程念影抿抿唇,与他们目光相接。
她发现自己喜欢且享受这一刻被注视的眼神。
“走!快些走。”前面的百姓互相招呼着。
他们没有再回头看,也没有再害怕。
边民从未见过天子。
只知说书先生嘴里,天子该是生有异相的,因而才与常人不同。
寻常百姓家,自是儿子继承家业。但那是天子,天子怎与寻常百姓同呢?
是女子似乎也不奇怪了。
还是这样爱护着他们的女子。
天子该是如此的!就该是如此的!
马儿仍在向前狂奔,它们挟着对怀远攻城时的记忆,无畏无惧地朝前奔跑。
再近些!
再近些!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随之战鼓响,哪怕隔着这样远也感觉耳朵里跟随着节奏突突跳了起来。
那日一身尘土来迎接程念影的矮小官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城楼上大喊:“储君归来,我等须死战到底!”
吴巡嘀咕:“那也不至于到死战的地步……”
城门此时已完全打开。
傅翊一骑先出,惊得他手下人连忙跟上。
他们的身影渐渐在熹微的晨光中变得清晰起来,最终烙入边城百姓的眼底。
有人来迎他们了!
他们兴奋之余,仓促回了下头,只见文象兵越逼越近,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压城。
“快!”
“再快些!”
他们已听不清是谁在嘶吼。
那迎向他们的队伍,终于与他们相接。
只是为首的分外俊美的,哪怕此时身处战场,一见尤觉惊为天人的年轻男子……竟逆着他们,与他们擦肩而过。
百姓们再度回首。
见他迎上了储君。
他一定大官儿,是御京来的大官儿!
他还是皇帝的好臣子!
眼见有了一点光,终于能看清些前头的景象了。
远处申屠于咬牙切齿,也知道终于能摆脱这憋屈的怎么追都还没追上的处境了。
他朝身后的人伸出了手。
望月瞳孔急缩,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箭!”
程念影第一反应是紧抓住了傅翊的手。
他的手不能再挡一次了。
但她左手持刀,右手到底也只扣住了傅翊的一只手腕。
下一刻,听得冰冷铮响,剑出鞘。
在双马交错时,傅翊劈剑而斩,弹飞箭矢,再看他,双目赤红,脖颈间青筋暴突,神情如修罗。
这一剑劈得又快又厉,无一丝拖泥带水。
程念影惊诧:“你会剑术?”
傅翊控住马儿,与她并行,与她紧握的手掌洇出了冷汗,他声音喑哑:“是啊,我本要瞒一辈子的最后一张底牌,而今你也知晓了。”
那少年心无旁骛,全然听不见别的声音。
飞箭被他拿着顺手浸了火油,在火把上一扫,便烧得极旺。
就这样,它拖着灼热的尾巴,直冲申屠于面门而去。
申屠于反应倒也算快,勒马向后倒去。
马儿摔倒,带火的飞箭便从他头顶越过,直直落在了申屠于身后的一个副将身上。
那副将惨叫一声,跟着跌落马来。
这么远!
他如何射准的?
怀远边城还有这般神射手?
申屠于瞳孔瞪大,不敢再一味向前冲,大喝着:“后退!后退!”
但城楼上的射手却尤不觉完,他再抽箭。
浸油、扫火,射出去。
再抽箭。
一箭接一箭,仿佛这是数年里已经深植入他骨子中的动作。
直看得一边的士兵目瞪口呆。
而那厢申屠于喝止不住梁祥的私兵,只能先带着普通士兵连连后退。
梁祥的私兵冲在前头,一时被火点燃,躲也躲不开,纷纷坠下马来,在地上打起滚。
好在文象一向驯马有术,马儿们才没有在这时慌得踩中自己人。
可火连着火,已是炼狱。
“退!再退,退更远些!”申屠于喉咙口发紧,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失去将领本就气急心乱。
丢了五王子,更是噩耗临头。
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逃跑的桓朝百姓奔入城门,可他们却怎么也接近不得,那不甘将士气就这样狠狠碾了过去。
他们退兵了。
只得退兵了。
傅翊这厢反过来紧攥住程念影的小臂,将她抓到了自己怀中。
失主的文象马竟然也掉头往自家大营回去。
程念影没顾得上去看马,也顾不上继续惊奇傅翊的剑术。她的目光从地上的火势掠过,最终落到那高高的城门上。
城门上的少年收箭,听耳边士兵难掩激动道:“我的天爷!你这手箭术,你这手箭术哪里学的?御京来的就是不一般!”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教教我,能否教教我?”
少年僵硬地扭了扭脖子。
这是第一回将杀人术放到光天化日之下。
耳边听到的不是对“暗杀者”的痛斥,而是对他的赞扬膜拜。
城门下,傅翊几乎抵在程念影耳边,他低声道:“做杀手时,总要一人来去,无人善后,无人迎接。做皇帝,所有人都为你所用。你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的马落后几步,慢慢驶进了城门。
官员顾不上仪态,披发狂奔而来:“储君!储君!”
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那些被带回来的百姓被人从马上扶下来,两股战战,脸上一片雪白,可他们仍强撑着抬头朝程念影看来。
而后叩拜谢恩。
抓着弓箭的少年从城头下来,身后还跟着喋喋不休讨教技巧的士兵。
少年与程念影的目光短暂相接。
程念影一眼认出他的身形与气质。
是小董。
程念影环视过一圈儿又一圈儿,连吴巡都立在马旁,两眼泛红,既激动又佩服地望着她。
她好似成了这座城的中心。
程念影舔了下唇,舔到了沙子。她以前为杀人,也曾埋伏过沙漠。砂砾覆住干裂的唇,一舔,干涩,喇嘴,很快就渗出血来。
但眼下傅翊突然抬起手给她擦了擦唇,又给她拍了拍头发里的灰。
傅翊已经有些日子不怎么吃药了,身上的药香气早淡了去,只剩一点衣物洗净后的皂荚气。
程念影一下想起来木荷的熏香。
既然想起来了,她也就问了:“吴巡同你说了木荷在熏香里用毒的事了吗?”
傅翊微怔,浑然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起。
她得胜回来,自该沉浸在众人拥簇之中熠熠发光。怎还有闲心与他说小话?
就好像一日走在路上,见到路边开了一朵蓝色的花,这花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在见到他后,突然想了起来,于是与他提了一嘴。
那是一种琐碎日常的味道。
那是一种惦念的本能。
是傅翊从不曾有过的体会。
“说了。”傅翊轻轻应声。
“那你……”
“死不了的。”傅翊笑笑。
“嗯。”程念影垂下眼,不自觉地摸了下他握缰绳的腕子。
然后他们一同看着逃回来的百姓,狼狈地被士兵扶着去喝热水、吃东西,听着他们吐出劫后余生的欢喜的感叹。
他们又一同驭马走过长街,回到官衙。
三王子众人是认得的。
怀远的官员这时惊奇地指着五王子问:“他是?”
浑身绫罗,穿得不似百姓。
“文象国五王子。”程念影开口。
竟然还多带了个回来?
众人一时佩服得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王子,那就是梁祥要扶持的王子?”吴巡一个迅疾的反应,将人猛地摔到了地上。
五王子磕了脸,很是委屈:“等等……且慢……为何只摔我一个?我并无反桓朝之心啊!”
程念影点点头:“也是。”
她抬手一指三王子:“将他也拿下吧。”
三王子微微变了脸色,三王子的侍从官更是哭喊着扑上来拦。
但眼下谁人还敢不听程念影的话?
将侍从官一挡,三王子下一刻就被按倒在了地上,与五王子做了伴。
这一摔结结实实,生疼。三王子龇牙咧嘴:“储君为何要将我也拿下?”
“你不对劲。”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感觉到惊异。
而傅翊微微转过脸,认真地等着程念影继续说话。
“你和梁祥才是一类人吧。”程念影看着三王子道。
“因为是一类人,梁祥才不能容你登位。因为是一类人,你虽借了桓朝之力,但内心想的也并不是对桓朝俯首称臣。”
程念影从前观人比较粗暴,总是单从武力值上来判断对方的威胁性。
在傅翊这里跌了个跟头之后,倒是一看一个准了。
“我们从梁祥的营帐里出来,去解救边城百姓时,你看向我的目光不对。”
程念影话音落下,顿时周围的人齐齐看向三王子,一个比一个目光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