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翊在程念影耳边道。
也正如傅翊预料的这般,梁王二人回到御京后,朝中果然没受什么阻力,该派兵的派兵,直奔怀远去。
兵是给了,听不听你的不归我们管。
女子打仗,听来就是笑话。
梁王还是太纵容了啊!
朝臣私下里摇摇头。
彼时,程念影也已抵达了怀远。
怀远城门紧闭,街上只余漫天黄沙,几不见百姓的人影。
程念影骑在马背上,远远瞧见有人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怀远的官员,个头矮小,帽子被狂风吹得歪了去,穿得灰扑扑的,看不出官职大小。
他顾不上去整理仪容,甚至没看清骑在马上的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他匆匆一拜:“原本住在城外的百姓已连夜迁徙到城内,有些散居的,相距甚远,来不及知会,到底是被掳去了七户!”
又焦灼道:“这七户里,老幼便有八人。边城入夜极寒,只怕他们熬不到平乱结束那一日!”
程念影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那我们还要将这七户人平安带回来?”
官员愣住。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马背上的贵人与身边的人说的。
他呆呆接声:“能,能平安带回来吗?”
三王子咬牙:“不可能!这做不到!”
程念影根本不听他的:“既然熬不住,那就不要多等,今夜就行事。”
三王子眼珠子都要震出来了:“大军还未到!”
程念影问官员:“那七户人等不了了是不是?”
官员点头,本来他很急,但这会儿见着有个更急的,他反倒一下怯怯的有些茫然了。
“你怎的这也怕那也怕?你还想做文象国的国君?”程念影斜睨了三王子一眼,连马都不下,驭马便要继续向前行。
三王子一口气堵在嗓眼儿里,被美人激得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阿影。”傅翊突然唤了一声,他伸手从吴巡那里接过一把刀,递给程念影,“这是先帝本要给你的,带上吧。”
程念影接过来。
三王子脱口而出:“寒月刀?”
“这刀有什么特别之处?”程念影疑惑。
三王子道:“是文象朝贡之物。”
傅翊笑笑:“还记得夔州时,陛下说要赏赐你吗?你忘了,我还替你记着。哪怕你从郡王府走了,我都还替你要了来。”
程念影闻声,微怔地握紧了刀柄。
“阿影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傅翊问。
“你要来接我。”
第272章 谁给谁做阶梯
营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来人掀起帐子,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按说这个年纪的人该是意气风发的,但他眉眼间却透出了一丝谨小慎微。
“相父。”年轻男人朝着帐中的人行了礼。
坐在帐中的人,阔面脸膛,肤色微黑,鬓发梳得齐整,比起文臣,他更像是武将。
此人正是文象国如今大权在握的梁祥。
“国君请上坐。”梁祥起身将主位让给了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是文象国已病逝的国君的第五子,他连忙摆手:“未得桓朝册立诏书和印信,岂好先称国君?”
梁祥眉头拧住:“权力已推至你跟前,你却谦逊不敢握,这并非是君子之态。”
说完,梁祥转眸看向帐外的方向,隐约可见怀远的城墙连成一条黑线。
“还要桓朝的册立诏书和印信?你以为我们如今在这里做什么?与桓朝玩过家家的把戏吗?”
“亮了刀,见了血,自是要推翻从前的规矩!文象国难道要做桓朝一辈子的附庸?”
五王子被说得羞愧难当,低头道:“相父教诲的是。”
梁祥伸手按住他的肩,顺势将他按在座上:“不要令我失望。”
五王子犹豫道:“可是……若是梁王出战……”
梁祥脸上没半点忧色:“我倒盼望是他。”
“梁王骁勇……”
“我已设伏等他。”梁祥露出笑容。
“大人!”帐外这时响起士兵的声音,激动难当,“找到三王子了。”
程念影出怀远城门时,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三王子,一个是少虡楼的同伴望月。
梁王欲留亲卫给程念影,傅翊猜到了。程念影会拒绝,傅翊也猜到了。
程念影从来都只是要脱离少虡楼的控制,而非是少虡楼里那些与她同样深陷沼泽的杀手。
于她来说,没有比那些杀手更令她熟悉的人。
所以傅翊一行人从御京赶往河清时,这些特别的“亲卫”也跟着上了路,直到在怀远相聚。
本来程念影连望月也不打算带的。
但三王子实在有些受不住,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就我同储君二人,去杀梁祥?还要将那七户边镇百姓带回来?”
程念影:“嗯。”
她生着一张无比纯良的脸,表情也淡定到让三王子有种荒唐的人是自己的错觉。
傅翊也有些受不了。
他低声道:“再带个人,我不放心。”
程念影:“行。”
三王子:“……”
于是这才多出个望月。
三王子的侍从官都只能含恨咬牙,被扣在怀远城内。
夜间风大,出了城后,程念影与望月健步如飞,三王子被夹在中间,冻得瑟瑟发抖。
“如今……桓朝都是这般养储君的吗?”
女子比他还剽悍。
无人解答三王子的迷惘。
他嘴张得大了,还多灌了两口风进去,呛得他咳嗽不停。
就这么奔着文象军营的方向的走了一段路,三王子实在是忍不得了:“我们为何不骑马?”
程念影这才回了下头:“你像是能从桓朝抢到马逃出边镇的人么?”
三王子:“……”
“你像么?”
“……不像。”
三王子彻底老实了。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身边两个女人连半点疲色都不显。
她们明辨方向,对被漆黑笼罩的一片茫茫没有丝毫畏惧。
直到终于隐约见了点火光……那是营地火把的星星点点。
程念影终于又开了口:“你说梁祥身边有人行事老派,一向坚持嫡子登位,若见你回去,便会有所动摇。”
“是。”三王子喘了口气。
“那你去吧。”程念影顿住脚步。
按照先前便预演好的,三王子不等气喘匀,放声大喊:“申屠于!出来!出来!”
这申屠于正是三王子口中,行事老派的人。
火把接二连三地亮起,有士兵举弓走近:“什么人?”
“桓朝探子?”
三王子登时又换了文象话大喊:“我是三王子李脩!你们疯了吗?怎敢在此盘踞不去!明知我身在桓朝御京,还敢出兵侵扰怀远,是盼着我死在御京吗?”
“你们这些混账!”
“连国君的遗志都不顾了吗?”
三王子一通好骂,不远处的帐子很快就依次被撩起,相继有人走出来。
“三王子?是三王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念影躲得远远的,眯起眼竭力分辨着这群人。
最终有人来到三王子跟前,将一路跑得万分狼狈的他扶住了。
那人三十来岁,满面震撼:“三王子?您怎会……您的侍从呢?您的护卫呢?”
三王子紧紧抓住那人胳膊,看似神情慌乱狼狈,实则也冷汗直流,不敢放开一点。
“申屠于!”他大喝对方的名字。
也是喊给不远处的程念影听。
“还不都是你们妄自行事害的?若非……若非这小婢女,我根本逃不出来!桓朝见你们盘踞在此,要拿我祭旗!”
三王子怒气冲冲,一声一声皆是真情实感。
他是真怕死在桓朝。
望月这时才从三王子身后探出头来,脸上神情闪烁,似畏惧似兴奋。
她是人字阁的。
杀人术稍有欠缺,但扮个小婢女手拿把掐。
“她是桓朝人?”申屠于看向望月。
“是,她是四方馆的婢女,她偷了她主子的鱼袋,才叫我拿在手中假扮身份,得以逃出。”
申屠于面上略显疑色:“她既为四方馆婢女,想来过得也算不错,为何会助三王子……”
望月闻声不为自己辩驳,只微微别开了脸。
同时三王子往前挡了一步:“怎么?要审问我吗?”
申屠于见状露出了然之色:“不敢!臣明白了,想是她为三王子的风姿所倾倒。”
一个宁愿押宝在一国王子身上,搏出个荣华富贵来,而不甘平凡的女子罢了。
“三王子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申屠于道。
三王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没有马,是很苦。
“快快随臣先到帐中歇息休整,沐浴用饭,剩下的,容臣慢慢说。”
三王子再度点头,跟着申屠于往里走去。
士兵们面面相觑,自然分出两列,为他们让出路来。
程念影看着他们走入帐中。
可那大帐,不是申屠于方才出来的地方。
“大人!找到三王子了!”帐门口的士兵激动地喊道。
三王子一脚迈入,退后已来不及。
他抬脸对上了梁祥与五王子的两张面孔。
“方才他大喊了我的名字,我出去一瞧,他自称三王子李脩,质问我等为何陷他于危险境地,所有士兵都听见了。”申屠于漠然地陈述道。
三王子听得手脚僵住,冷汗一下便窜过了背脊。
显然,这申屠于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便将他卖了。
什么行事老派,坚持嫡子登位,想来也不过是往日故意对外做出的假象罢了。
“所有人都听见了?”梁祥皱皱眉,看向三王子。
梁祥没什么慌乱,反倒是他身边的五王子略有不安,被他一眼扫过去,定住了。
“这女子是什么人?”梁祥问。
申屠于将方才三王子所说的,又照着说了一遍。
“哦,四方馆的婢女。”梁祥平静应声,“知道了,你先出去。”
申屠于有些惊异:“就这么不管了?”
“叫你出去便出去。”
“是!”申屠于老老实实躬身退下。
三王子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可悲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也不过是一条梁祥的好狗。
他当真还有挣扎自救的余地吗?
“三王子,我想知道桓朝派了谁到怀远。”梁祥走了两步到近前,“是梁王吗”
“若我不答,你要如何?”
“三王子是文象国国君的儿子,理当为文象出力。”
“回答我!你要杀我吗?”三王子激动得脖颈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望月不由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梁祥面色冷酷,看着望月道:“这小女子都知道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不必说那么多,你就是想杀我。扶持谁?扶持他登位?桓朝会放过你们?”
梁祥大笑:“何须桓朝放过?该是我放不放过他们才是!他们自己尚在争斗不休,待我等长驱直入,夺下桓朝城池,五王子创下这等大功,他要登位,谁人敢有异议?”
“他们已选出储君了。”
“什么?不可能,还未有消息传出……是谁?梁王?”梁祥的脸色这才有了点变化。
三王子顿时面色怪异:“你要五弟征服桓朝,立得大功,顺利登位。焉知桓朝的新储君不是这样想?”
梁祥皱眉:“哦?”
“她也想,将你当做她登位的石阶。”
程念影看着申屠于恭恭敬敬从帐中退出,而三王子和望月却没有跟着出来。
似是为防外间人窥见里头的动静,帐子设得很厚,几不透光,自然也映不出人影来。
……梁祥就在那里头!
“哈哈哈哈!”帐中梁祥再度爆出一串笑声。
“三王子,你这句话看似没说什么,实则什么都告诉我了。看来来到怀远的,并非梁王。这储君年纪不大吧?因而登位才不顺利,才须有人为他做阶梯。”
“五王子有我,他有谁?”
三王子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怎么还没来?
第273章 哪里来的杀神
梁祥抬手屏退左右,目光从三王子的脸上扫过,有些惋惜地道:“算了,看来三王子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他说罢后退半步,顺手将挂在柱子上的刀抽了出来,递给一边的五王子。
五王子微微愣住,一手接住刀,无措地唤了一声:“相父。”
“三王子带了一个桓朝女子回来,这女子原是桓朝派出的奸细,借机要刺杀你我,三王子在不设防之下,被这女子所杀。”
梁祥平静地说完。
五王子反应过来,这是准备好的对外的说辞。
“过去!”梁祥厉喝一声,“让臣看看国君的决心!”
五王子持刀踉跄往前进了一步。
三王子浑身汗毛直立,本能地扭头去看望月。
梁祥对他的这个反应虽然感觉到奇怪,但一时并未深思。
他冷眼站在那里,对五王子的不满更加汹涌,压过了那点奇怪:“你要的东西从来都得靠自己争来!难道你准备等你的敌人绝望之下,自己一头撞死吗?”
五王子攥紧刀柄,一个大步迈近。
三王子那一刹都快要压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惊叫了。
望月终于是动了。
她袖中飞出四个路上捡的石子。
四角点的灯被“噼啪”一声轻响熄灭。
三王子脸上一热,他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头皮霎时绷紧到极致,整个人如同僵直的木头,一动也不敢动。
血?是血吗?
他们为何都不出声了?
三王子转动着视线,竭力适应着周围的漆黑一片。
他看清了五王子的身形。
刀已不在他手中,整个人亦如雕塑般定在那里。梳着双丫髻的望月一手按在他颈间,轮廓在黑夜里清晰可辨。
所以五王子没有叫。
他不敢叫。
那梁祥呢?
三王子定睛朝更远处看去,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隐隐动了。
耳边只余窸窸窣窣的声音。
决定性的交战,永远分外短暂。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团模糊的轮廓分开,变成一个栽倒在地的人形,和一个慢慢直起身纤细的人形。
“点灯。”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一时无人动。
“李脩,点灯。”程念影又说了一遍。
三王子如梦初醒,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冲到角落里,满头大汗,两手颤抖着将灯重新点亮。
随着帐中重新恢复光亮,三王子难以适应地眯了眯眼,随后看清了梁祥的模样。
他颈部中刀,肢体紧绷五指成抓,显然在遇袭那一瞬间,还是迅速反应过来,立即做了反抗的。
但还是来不及了。
三王子身上霎时爬起一股寒气,比方才梁祥逼问他时更甚。
文象煊赫一时的权臣,不过一息之间便悄然死在了阵前。
前一刻,他还野心勃勃要推翻中原王朝自古制定下的规矩,他还嗤笑着桓朝新储君的弱小。
三王子的视线晃了晃,才重新定住,落到程念影身上去。
少女步履轻盈,三两下便跨到五王子跟前:“竟还多了一个人。”
五王子眼瞳颤动,望月的手压在他嘴上,压得他脸都微微变形,但他仍旧不敢动。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杀神?
“好在多带了你。”程念影再度开口。
望月闻声露出了笑容。
“被你们掳去的桓朝百姓如今在何处?”程念影抬眸对上五王子的双眼。
五王子两颊肌肉颤动,艰难抬手指了指望月的手,示意她挪开。
三王子忙道:“不行!恐怕他会大喊救命!”
望月不服:“自是我手中刀更快,他敢喊,便要丢命。”
这时已是深夜,营地里越发寂静。
但隐隐能听见有脚步声走近。
想是梁祥的护卫不习惯离主子太远,想着三王子的事该结束了,这便来料理后续了。
三王子连忙弯腰捡起五王子脱手的那把刀,快步走近:“让我来吧……那七户人的下落,待我来问就是。”
“他方才受梁祥怂恿,欲动手杀我,他已不配做我的兄弟了。”
三王子说罢,抬手欲刺,倒比五王子刚才要利落得多。
这下五王子惊恐之上更添惊恐。
他实在极想问问,他三王兄到底从何处搬来了这杀神给他做倚仗啊啊啊啊!
五王子绝望地闭上眼。
但下一刻,却是三王子没忍住嘶了一声。
程念影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别,便将他的刀夺走了。
三王子狼狈地别过脸:“储君为何拦我?”
五王子的眼球再度震颤。
她是……桓朝的新储君???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护卫询问的声音:“大人?属下能进来了吗?”
程念影用刀拍了拍五王子的脖颈。
同时望月松开了手。
五王子急喘了一口气,与程念影对视一眼,喊道:“先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