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序迟虚扶了一把。
视线落在卫姒身上,他温声道:“这位就是魏夫人?”
他并未以王妃的身份称呼卫姒。
卫姒低眉敛目,朝他福了一礼。
谢序迟似乎并不想受她的礼,微微侧身避开,“承蒙镇北王相救,让魏夫人以贵客的身份暂居王府。我父皇明日即将抵达蓉城,届时,自有一番谢礼。”
话音落地,整座厅堂倏然陷入寂静。
这番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谢序迟代表的是天子,他的意思便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不承认卫姒和谢靖的婚事。
是因为卫姒是前朝余孽,还是因为他对她余情未了?
谢序迟深深看了一眼卫姒,继而瞥向闻星落,最后又将视线落在了谢厌臣的身上。
似乎是想同他说些什么,见他几乎要退到角落的阴影里,他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阿瓒,走吧。”
魏萤向闻星落抬了抬眉,示意自己无恙。
她跟着谢瓒离开万松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谢瓒冷哼,“不过才和她认识几个月,哪儿来那么深的感情?”
“你管我?”魏萤变戏法儿似的,掌心里忽然出现了一颗四喜丸子,“在宴席上的时候,我看你似乎很想吃这道菜。莫非是咱们谢大军师,想家了?谢瓒,你跪下来学两声狗叫,我就给你吃,怎么样?”
走在前面的谢序迟也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谢瓒。
谢瓒气笑了。
他拣起那颗四喜丸子,“魏高阳,你也太小看我了。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我会馋镇北王府的四喜丸子?”
他把那颗四喜丸子丢进了廊外池塘。
魏萤“啧”了一声。
谢序迟轻笑,“行了,回去吧。”
回廊里发生的这一幕,被远处的闻星落和谢拾安尽收眼底。
谢拾安咬牙切齿,“当初他们都说三哥为了抢夺世子之位,不惜给大哥投毒,我还不信,没想到,三哥真的是这种忘本的人!他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最喜欢吃四喜丸子,每次都央着陈嬷嬷亲手做给他吃,现在他竟然看也不看,直接扔了!”
闻星落揉着手帕。
镇北王府没人爱吃四喜丸子。
她进王府两年,平常家宴上根本不会出现这道菜。
可是今天偏偏就出现了。
原来,那是谢瓒爱吃的菜……
仿佛若有所感,她忽然回眸。
谢观澜走了过来。
闻星落和谢拾安朝他行了礼。
谢拾安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我都快被谢瓒那个混账玩意儿气傻了,险些忘了正事!宁宁,你娘和当朝天子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他不仅不承认你娘和我父王的婚事,还要亲自来蓉城见你娘?”
少年完全处在状况之外。
闻星落只好找了个亭子坐下,把母亲的事和盘托出。
谢拾安这回真傻了,不敢置信地望向谢观澜,“大哥,这事儿你早就知道了?!”
谢观澜微微颔首。
“不是——”谢拾安急了,“你俩是拿我当瓜田里的猹整啊,什么事儿都不带告诉我的?!你们老实交代,魏国公主这件事,我是不是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闻星落安慰,“不是的。二哥哥还不知道呢。”
“哦。”
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谢拾安瞬间倍感安慰。
默了片刻,他突然望向两人,“也就是说,宁宁的娘亲和我父王,根本没有正式的三媒六聘拜堂成亲?现在就连天子都不承认这桩婚事,可见他们两个人不存在夫妻关系。宁宁,那你岂不就不再是我们家的妹妹了?”
闻星落思忖片刻,点点头,“理是这么个理。”
谢拾安顿时抱头痛哭,“不要啊!我只认你这么一个妹妹,你不能离开我们家!”
他难过地嚎了半晌,想起什么,忽然坐正。
他迟疑地指了指两人,“那你和大哥……”
闻星落和谢观澜彼此沉默。
谢拾安顿时笑逐颜开,搓着手起身道:“你们先聊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走啦!”
他冲谢观澜挤眉弄眼一番,才麻溜儿地离开了亭子。
谢观澜看向身侧的少女,“京城,龙潭虎穴之地。你母亲那种身份,最终能否入宫很难说。舍弃镇北王府遮风避雨的安逸生活,去一个遥远危险的地方,闻宁宁,这并非智者所为。”
闻星落:“我若是智者,当初也不会对你心动。”
少女执拗的面容,完整倒映在谢观澜的眼里。
“我娶你,留下来”六个字,在他喉间打了个转,又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他们没有身份上的顾虑,他们确实可以不管不顾行嫁娶之事。
但是,留在镇北王府,真的安全吗?
留在他谢观澜的身边,真的可以避开世间的风风雨雨吗?
如果,他谢观澜恰恰就是风暴的中心呢?
那夜屑金院,他冲动地要求闻星落更名改姓伪造身份,与他拜堂成亲。
可是回到沧浪阁,他才后知后觉他的想法有多么荒谬。
他自己尚且没有为了闻宁宁放弃王府世子的身份,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闻宁宁为他牺牲?
更何况母妃因他而死。
镇北王府如同盘踞在西南的雄狮,被朝堂深深忌惮,越是靠近他这个继承人,就越是危险。
他自己置身险境也就罢了,他不能要求闻宁宁陪他一起。
他正思虑,闻星落忽然伸手,温柔地揉开他拧起的眉。
少女扬了扬娇艳稚嫩的眉眼,“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镇北王府的世子爷不可以任性妄为,同样,魏宁也不可以耽于儿女情长。但是,锦官城的闻星落,是喜欢谢观澜的,特别特别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寒风拂面。
少女的脸颊却晕染开一抹红,比春夜的花烛还要明艳照人。
谢观澜看着她,失笑。
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比以往更加用力地嗅闻少女的甜香。
老太妃站在暖阁里,将山亭里相拥的两人尽收眼底。
她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两个冤家。”
卫姒正在煮茶,闻言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宁宁的心思。两个孩子都挺不容易的,既然现在没了身份顾忌,不知晚辈能否向您求一纸婚书?”
老太妃落座,接过卫姒递来的一盏热茶,“你的意思是,替他们订下婚事?”
“我很快就要离开蓉城,宁宁性子偏执,又不放心我,肯定是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宫里的那位性情阴鸷喜爱玩弄人心,说不定见宁宁已到适婚年纪,就要胡乱给她指一门亲事。我拿着婚书,可以护宁宁周全。至于两个孩子,咱们先不必告诉他们婚约的事,只看他们自己能不能走到一起。若只是年纪小图一时的新鲜刺激,那这婚书,便权当做废纸一张。”
老太妃沉吟。
她自然知道镇北王府被天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知道前儿媳妇的死,给谢观澜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怕连累身边人,这才多年来不肯说亲。
如今他和宁宁难得两情相悦,如今又没有身份顾忌,倒确实是一门天赐的好婚事。
思忖良久,老人家缓缓地点了头。
闻星落和谢观澜还不知道婚约的事。
次日黄昏,天子驾临蓉城,百官出城相迎。
镇北王府从天还没亮就开始预备接驾事宜,侍女小厮严阵以待,明面上挑不出半点儿错处。
卫姒从主院搬到了明珠苑。
闻星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被丫鬟们服侍着梳妆打扮。
母亲并没有浓妆艳抹。
她穿了一身宽松的月白广袖裙,用红缎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面上薄施脂粉轻点朱唇,乌黑浓密的青丝用红绳束在腰后,愈发衬出窈窕纤盈的身段。
夕光照进来,她美的出尘脱俗,好似月宫姮娥。
闻星落看得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眷恋地趴在卫姒的膝头,“娘……”
母女俩未能有片刻欢愉,谢靖急急忙忙地过来了,“姒姒,他进王府了!子衡正在前院招待!”
卫姒轻拍了拍闻星落的脊背。
少女垂落眼睫,瞳眸晦暗。
她知晓接下来的事,已经不是她能参与的了。
她仰起头。
正值黄昏,暖金色的光影在一杆杆翠竹间形成大小光圈,风吹过竹梢的簌簌之音,像是山精野怪婉转低唱。
她转向谢靖,“魏姒流落西南,惨遭奸人陷害。魏姒多谢王爷出手相救,愿为王爷献舞一支。”
女人喉间慢慢哼唱出前朝的宫廷乐曲。
她绷紧足尖,遮面,折腰。
她跳的是当年宫宴上的那一支舞。
当年谢靖不过是个情窦初开桀骜纨绔的少年,初入京城,走马观花,见什么都新鲜,因此错过了她的那支舞,却偏偏比谁都喝彩得更加激烈。
今日,她单独为谢靖跳了那支舞。
谢靖呆呆看着竹林里的女子。
温暖的夕光从竹梢上滑落。
一轮明月从东边升起,清澈冷白的月光逐渐笼罩竹林,白衣美人折腰而舞,明明该是欢快轻盈的舞蹈,她的舞姿却那么凄婉哀凉。
月色朦胧,一曲渐歇。
一滴露水顺着竹叶尖滑下,落在了卫姒的香腮上。
美人垂面,以前朝的宫廷礼节朝谢靖深深拜倒,“魏姒,再谢王爷。”
谢靖下意识伸手扶她。
可是她好遥远。
遥远的宛如月光。
他抓不住、留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指缝间溜走。
谢靖回过神时,竹林里已经没有了女子的身影。
仿佛她在镇北王府的出现,只不过是他的南柯一梦。
闻星落来到前院。
正厅灯火煌煌,有禁卫军来往巡逻,宫女内侍各自身穿统一服制站在檐下,厅堂里正传出歌舞声。
闻星落没找到母亲。
小心翼翼左右观望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你在这里干什么?”
闻星落吓了一跳,转身看去,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太监,生得面白如月玉树风姿,只眉眼略有些阴鸷。
她看了眼他的服制,认得他是宫中的二品大监。
想是天子心腹,这才会随驾西南。
她行了个礼才自报家门。
那太监上下打量她几眼,一甩拂尘,“随我来。”
他领着闻星落踏进正厅,将她安置在谢观澜等人身边。
闻星落落座,望向正上方的男人。
大周的开国皇帝谢折,今年约莫四十岁,佩戴十二旒珠的帝冕,玄黑色刺绣金龙纹龙袍宽大威严,鸢肩火色孤高如日,眉眼深邃威仪赫赫,坐姿微微前倾称不上端正,压迫感却令人不敢逼视。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朝她瞥了一眼。
闻星落连忙低下头。
君权神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即便重生,她也仍然害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
乐声变了。
前朝的宫廷音律倏然奏响。
白衣美人佩戴彩绘狐狸面具,赤脚踏进门槛。
白色水袖和裙裾层叠垂落,勾勒出女子纤盈窈窕的身段,她的青丝长及股下,如缎面般柔顺乌黑,于是愈发衬出肌肤的白,行走间裙裾摇曳,露出凝白如霜雪的脚踝,系在踝间的金铃铛滴溜溜地响。
即便看不清楚她的相貌,众人也依旧产生了一种她是绝世美人的错觉,不禁呼吸凝滞,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她跳的是前朝的《伽蓝》。
这支舞讲述游僧宿在伽蓝寺庙,夜里诵读佛经时,一只狐狸爱上了他,狐狸化作美人,夜夜为他添上灯油,见他下山化缘空手而归,又摘下后园牡丹制成花糕,悄悄奉送到他的案台上。
游僧很快察觉到了狐狸的存在。
狐狸是妖。
于是他用钵盂打死了狐狸。
王府正厅金碧辉煌,九枝金灯烛火熠熠。
宾客们看着白衣美人如月落花枯般“死去”,顿时揪心不已,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客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舞毕,卫姒起身,朝谢折拜倒。
谢折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恭敬柔顺的女子,如鹰隼的眼眸里不辨喜怒,过薄的嘴唇却慢慢噙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他审视卫姒,像是在打量一个待拆的礼物。
良久,他伸手,缓缓掀开了卫姒的面具。
眼若秋水,美人多娇。
便是皇宫,也难见此等绝色。
“纵使岁月流逝,姒姒风姿依旧不减当年。”谢折倾身扶起卫姒,“当年奸臣作乱,朕率兵拱卫京师,然而终究晚了一步,你父兄皇嫂不幸在战乱中枉死。这些年朕派人四处搜查你的下落,不料你竟来了西南,还被谢靖所救。姒姒,这些年,朕一直很担心你。”
一番话冠冕堂皇。
谢拾安将筷子狠狠扎进肉脯,盯着谢折的眼睛几欲喷火,“大骗子!”
隔着谢观澜,谢拾安倾身向前,冲闻星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道:“咱们就应该在他来的路上埋伏他,然后结果了他!”
闻星落比他沉得住气,面上瞧不出什么异样。
谢瓒不知何时过来的,就跪坐在他们身后,闻言笑道:“谢小四难道不知道,天子身边有二十四麟卫吗?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和谢观澜一样能打。你打得过二十四个谢观澜?”
“我又没问你!”谢拾安嫌弃地瞪他一眼,转头好奇地问闻星落,“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前世闻星落在京城的时候,确实听说过二十四麟卫的名号。
只是他们究竟有没有谢观澜那么能打,就不得而知了。
她小小声回答,“我也不知道呢。”
谢拾安还想跟她说悄悄话,谢观澜面无表情地挡住他的视线。
厅堂里。
魏姒(后文卫姒都改做魏姒)的嗓音柔美婉转,“当年之事,是奸臣作乱,自然怪不得陛下。陛下平定山河,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福气。”
女子平心静气,眼中并无改朝换代的怨憎。
谢折依旧含笑看着她,“姒姒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
他朝魏姒伸出手。
魏姒屈膝低头,“如今妾身已为人母,只是孩子们不争气,未能在军中闯出一番事业,更不能金榜题名为国效力。妾身借住镇北王府终究不妥,不知陛下能否念在当年你我曾有过婚约的份上,带我和孩子们前往京城安置?京城是风水宝地,想来孩子们在那里,更能做出一番事业。”
昔年娇纵任性的小帝姬,此时此刻比他后宫中的任何妃嫔都要柔顺温软。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应允道:“自然。”
不等魏姒谢恩,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拽进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谢折抱起魏姒离开了正厅。
闻星落目送两人消失在门外,捏着酒盏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
她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似是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谢观澜沉默地握紧她的手。
谢折坐在龙榻上,握住魏姒为他宽衣解带的手,打量她的眉眼,“你想杀朕。”
魏姒抬眸看他。
她记得谢折年少时容色极好如艳阳当空,是京城所有少年郎里最好看的一位,如今他风华老去,薄唇愈发的薄,眼窝也比从前更加凹陷深邃,于是便呈现出一种阅尽沧桑的精明来。
他以一无所有的质子身份,登上了最显赫的位置。
执掌朝堂二十年,权力高度集中,眼线遍布各大郡县,仿佛无形操纵天下的巨龙,深受所有诸侯王的忌惮。
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逃过他的眼睛。
魏姒没再按照香君为她设计的方案走,坦率地承认道:“是。”
厅堂上的对话,不过是两个人的谎言。
她盯着谢折锦袍上的龙纹,“我活在世上的每一日,都想杀了你。我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你当我的驸马。如果能回到当年,我一定会劝父兄提前杀你。”
烽烟四起的那一年,她依旧是皇宫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每天最大的烦恼,是谢折为什么还不给她回信。
谢折回到封地邺城以后,她每天都要给他写信。
她喜欢给他写信。
告诉他御花园里有哪些花开了,告诉他母后又逼她吃她不爱吃的燕窝,就连她得了新的簪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要写进信里。
可是谢折很少给她寄回信。
那一年,他从一个月一封的回信,渐渐变成了三四个月一封,最后干脆不再给她写信。
她盼啊盼。
盼星星盼月亮,没盼到他回京娶她,却盼到了他率军造反。
往事不堪回首。
魏姒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怨恨和酸楚,忽然主动跪倒在谢折的脚边。
她抬起头,“但是,世殊时异,我如今已不能够像当年那般任性。我做了母亲,我膝下有五个孩子,我要为他们的将来打算。谢折,你如今是天子,他们的前程,只在你一句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