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她挚爱的家人。
“立冬的时候,蓉城有夜游灯会。”魏萤坐到她身边,替她擦了擦泪珠子,“到时候我陪你去街上逛逛?你信我,多出去走走,心结才能纾解。”
闻星落靠进魏萤的怀里。
她将脸埋进少女的胸膛,哽咽着道了声“谢谢表姐”。
魏萤轻抚着她瘦弱单薄的脊背,下意识望向楹窗。
寒夜渐长,杳霭流光,霜凝于野。
冬天来了。
镇北王府的另一座院子,房内门窗紧闭,帷幕低垂。
一线烛火摇摇欲坠,孤灯朦胧,照不亮黑沉的寒夜。
书信如雪花般堆满了书案。
谢厌臣跪坐在书案后,抱着脑袋盯着面前拆开的一封封信笺。
每封信上都只写了一句话:
——我从京城出发了。
——途径晋阳,风景甚好。
——在杏花村尝了汾酒。
——船头有人穿白衣,误认成阿厌,哈哈。
——初入蜀地。
——路过巴中,山脉陡峻。
——夜渐冷,山青黄。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随着越来越靠近巴蜀之地,那人寄信也寄得信愈发勤快,恨不能一天一封。
他的话也很密,仿佛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
谢厌臣一封也没回。
看着那个人遒劲漂亮的字迹,他突然狠狠推翻面前的书案,发泄般使劲去踩那些信笺。
踩够了,他提着灯笼快步踏出房间,径直爬上了一棵树。
他无声地蜷缩在树杈里。
仿佛唯有躲在这方寸之地,才能给予他安全感。
到了立冬这日,魏萤带着闻星落上街看灯。
谢拾安不放心,拉着谢厌臣一起跟了去。
集市热闹,不少商贩特意从外地赶来,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还有小贩特意设了套圈、投壶等小游戏吸引顾客。
魏萤拿着竹木制成的圈圈,非要套中最大的奖赏送给闻星落。
闻星落三人站在旁边,硬生生看着她套了两刻钟,愣是没套中。
谢拾安嚷嚷,“表姐,你套圈的钱都能买到奖品了!”
“不一样!”魏萤坚持,又问老板要了十个圈。
不远处传来热闹的喧嚣声,是装扮成冬神玄冥的游神队伍经过。
谢厌臣揣着手,仰头望着玄冥。
道童引路,华盖亭亭。
玄冥坐在八人抬的神座上,身穿玄黑色大袖织花纹锦袍,头戴金冠,面覆青黑色彩绘木雕面具,耳朵两侧各悬挂一条青蛇,高贵却又神秘的诡谲感扑面而来。
队伍里的神官吟唱着古老的曲子,“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易俗……”
青铜铃滴溜溜地响。
谢厌臣下意识跟了上去。
等游神队伍远去,谢拾安左右看了看,“好嘛,二哥又跟着游神队伍跑了!宁宁,我看表姐一时半会儿是投不中了,不如咱们先去前面逛逛?我想吃梅花糕。”
闻星落点点头。
两人走后,魏萤寒着脸,又问老板买了五十个竹圈,越发努力地套圈圈。
正套得恼火,一张巨大的罗网突然从天而降,把她套在了里面!
魏萤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雀儿般急剧挣扎。
夜市的嘈杂声中,有人乘坐辇车而来。
辇车华贵,四周垂落轻纱帷幔,随着夜风吹开帷幔,隐约可见里面的青年并未穿里衣,只随意套着件宽松的羽黑色貂毛大氅,露出健硕漂亮的胸肌。
他慵懒地撑着脸,嗓音低沉戏谑,“既然老板的摊子套中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这姑娘,归我了。”
第227章 当年之事,并非是我有意
谢拾安领着闻星落,直奔两条街开外的摊位,说这里的梅花糕最正宗。
闻星落有些担心魏萤,“四哥哥,咱们快点买完回去吧?”
“怕什么?表姐那么能打,整个蓉城打得过她的人屈指可数。”谢拾安懒得排队,拿一串钱跟最前面的人换了位置。
闻星落接过热腾腾的梅花糕。
兄妹俩站在路边吃梅花糕的时候,对街酒楼。
谢观澜正在楼上和同僚宴饮。
扶山提醒,“主子,那不是小姐和四公子吗?”
谢观澜望去。
花灯光影错乱,少女穿着崭新的桃粉对襟袄裙,髻边的金蝴蝶点翠发簪折射出亮晶晶的碎光。
她举着梅花糕,正认真同谢拾安说话,入冬的夜颇有些冷,说话间樱唇呵出小团热气,多日不见,她原本娇艳饱满的脸褪去了些许婴儿肥,呈现出尖俏白嫩的下巴。
隔着熙攘的人群,谢观澜透过花窗,凝神看她。
指腹缓慢摩挲腰间的平安符,像是温柔轻抚少女的眉眼。
“闻宁宁……”
青年无声启唇,纤长细密的睫羽在眼尾覆落阴影,看不清眸中情绪。
似是若有所感,闻星落忽然仰头望向酒楼。
谢观澜下意识藏到窗后。
“你看什么呢?”谢拾安拽了拽闻星落的衣袖,“你快看那边,游神队伍又回来了!”
宝盖浮云,梵乐法音。
冬神的游街祈福队伍,果然热热闹闹地朝这边走来。
闻星落轻蹙眉尖,“不对。”
“什么不对?”
“游神队伍的行走路线是固定的,他们不可能半路掉头回来。蓉城今夜,有两支游神队伍吗?”
“没有哇,每年都只有一支。”
谢拾安话音刚落,两人眼神古怪地对视一眼。
谢拾安一把薅过个小道童,“你们这支游神队伍,是谁组织的?”
“当然是县令大人啊!”小道童挣开他的手,“我衣裳是新的,你别给我扯坏了!”
闻星落在老君阁见过这个小道童。
她望了眼其他道童,他们也大都是本地的熟面孔。
她思忖道:“二哥哥跟着的那支游神队伍,恐怕是假的。四哥哥,你可还记得之前二哥哥收到的那封信?”
“宁宁的意思是,太子?”
算算日期,太子即将抵达蓉城。
他和二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准就是他故意装神弄鬼,引走了二哥。
“走!”
谢拾安不再迟疑,拉起闻星落的手就朝那支假游神队伍前进的方向跑了起来。
对街酒楼。
扶山困惑,“卑职瞧着,仿佛出了什么事?”
谢观澜没有多言,径直转身下楼。
另一半。
谢厌臣本就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每次上街看见游神队伍就喜欢追在后面瞧,他今夜追着那支假的游神队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踏进一座荒废的古刹。
游神队伍不见了,只剩固定着神座的辇驾停在荒地里。
扮作冬神玄冥的人,依旧端坐在神座上。
隔着青黑色彩绘木雕面具,谢厌臣看不见他的脸。
谢厌臣朝四周看了一眼,见没有多余的热闹可看,不禁流露出失望神色,转身就要走。
戴着木雕面具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轻笑。
谢厌臣怔怔转身。
那人从神座上站了起来,双手揣在宽大如流云的衣袖里,正安静地注视自己。
迟疑良久,谢厌臣道:“你的青蛇耳饰,很好看。”
“谢谢。”那人压着嗓子说道。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青蛇耳饰,一步步走到谢厌臣面前。
他伸出手,把青蛇耳饰递给谢厌臣,“送给你。”
谢厌臣的目光,从青蛇耳饰逐渐上移到那人的彩绘木雕面具上。
面前的人绮丽诡谲,在荒无人烟的古刹,带给人浓烈的危险感和熟悉感。
谢厌臣脸色发白。
他没去接青蛇耳饰,只缓缓伸出手,掀开了那人的木雕面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冲击力极强的俊脸。
高鼻深目,笑意融融。
是当朝太子,谢序迟。
谢厌臣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他一步步后退。
谢序迟把玩着青蛇耳饰,玄黑色织金宽袖和袍裾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即便是荒僻的古刹,也难掩当朝太子身为上位者的贵气逼人。
他恹恹地瞥向谢厌臣,“幼时,你我曾是最好的兄弟。我被夫子罚抄四书时,你陪在我身边,承诺将来我若入主东宫,就来做我的东宫詹事,为我出谋划策,为我倾听民心,要我成为一代明君。如今我受封太子已有一年,怎么还不见阿厌前来辅佐?”
谢厌臣眼中毫无重逢的喜悦,只剩铺天盖地的惊恐。
他转身欲逃,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踉跄着才跑出去几步。
可是谢序迟如影随形。
他轻而易举就拦在谢厌臣面前,隔着衣袖扫了眼他的手臂,才将那对青蛇耳饰扔给他,“当年之事,并非是我有意。听闻你如今已无朝堂之志,只喜爱摆弄这些阴邪之物,这是我花高价从苗疆买来的青花蛇,如今正在冬眠,当是我送你的。”
“离我二哥远些!”
谢拾安的声音陡然传来。
破风声呼啸。
少年的拳头天不怕地不怕,径直穿透夜色,凶悍地砸向谢序迟的脸!
谢序迟侧头避开,顺势握住他的手腕。
青年的内力雄浑可怖。
腕骨处的剧痛感袭来,谢拾安脸色惨白。
眼看谢拾安即将被捏碎腕骨,落在后面的闻星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放开我四哥哥!”
稚嫩的少女音,寒夜里恰似呖呖莺啼,婉转娇媚。
谢序迟瞥向闻星落。
少女扶着双膝,累的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她约莫十六岁,生得极好看,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因为急剧喘气的缘故脸颊多染了一抹蓼红,桃红色缎面罩纱袄裙衬得小姑娘娇嫩明艳,好似一枝笼着春雾的芙蓉。
闻星落抬起头,语调急促,“你……你放开我四哥哥!”
谢序迟慢条斯理地松开手。
谢拾安捧着手腕吱哇乱叫,闻星落将他和谢厌臣护在身后,紧张地望向谢序迟。
谢序迟注视她的眼睛,温声道:“你就是闻星落?”
她能感受到,谢序迟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她记得前世去京城,初次和谢序迟见面时,他也是这般温和的态度,明明两人并不熟悉,他却走过来安慰她不必紧张。
她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谢序迟对她一见钟情。
谢序迟在皇城长大,什么美人没见过,何况他是从一群兄弟里厮杀出来的,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心中自然是没什么情情爱爱的。
闻星落想不明白便暂时不想,只定了定心神,当作不认识谢序迟,拉着谢厌臣和谢拾安就要走。
谢序迟不肯放人,笑道:“星落妹妹自己走便是了,为何还要带走我的贵客?我与阿厌旧友重逢,尚未叙旧,恕我不能放人。”
话音落地,无数护卫自阴影里浮现,将三人团团围住。
谢厌臣紧紧抓住闻星落的衣袖。
少女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发抖。
他被谢序迟害成了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常常住在义庄和尸体为伍,他害怕谢序迟、抗拒谢序迟。
闻星落舍不得把他留下来,和谢序迟单独相处。
她盯着谢序迟,质问道:“旧友重逢?既是朋友,为何我二哥哥见到你会如此害怕?可见你曾经恐吓他、虐待他,这才叫他如此畏惧你!你不配当我二哥哥的朋友!”
谢序迟把玩着彩绘木雕面具。
隔着一丈远,他注视闻星落的目光有些发冷,仿佛正在冬眠的毒蛇被人吵醒。
他很快抬了抬下颚,示意护卫把三人分开。
谢拾安果断道:“我跟他们打,宁宁你带二哥先走!”
闻星落担忧地看向他的手腕。
不是她不肯带谢厌臣先走,而是她心知肚明,在东宫精锐的手底下,受了伤的谢拾安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们三个,谁也跑不掉!
千钧一发之际,古刹外传来低沉内敛的声音:
“太子驾临蓉城,是镇北王府有失远迎。”
闻星落猛然回眸。
护卫们下意识让开一条路。
谢观澜绯衣玉带,慢条斯理地踏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扶山和一支上百人的黑甲兵,同谢序迟的东宫护卫呈对峙之势。
“大哥!”谢拾安惊喜之余,又朝谢序迟挑衅地抬了抬下巴,像是找到了撑腰的人。
谢观澜微微颔首,又安抚般拍了拍谢厌臣的肩膀。
谢厌臣失焦的瞳孔终于慢慢回神,低低道了声“大哥”。
一丈之外,谢序迟看着闻星落三人被谢观澜护在身后。
夜色太浓,他脸上情绪难以捉摸,只把玩着彩绘木雕面具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直到面具上出现了细微裂痕。
他打量谢观澜良久,才淡然地丢掉面具,温和笑道:“久闻谢指挥使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谢观澜似笑非笑,“镇北王府已预备好接风洗尘的酒水,太子请?”
谢序迟没再多言,同他一道离开了古刹。
闻星落目送两人离去,视线在谢观澜的背影留了又留。
她慢慢收回视线,关切道:“二哥哥,你还好吗?”
谢厌臣点点头,眉梢眼角却依旧笼罩着阴霾。
闻星落不知道他和谢序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明白这并非是她可以随意问出来的秘密。
她扶住谢拾安,“四哥哥受伤了,咱们先去附近的医馆瞧瞧。”
街市热闹。
套圈圈的摊位前,魏萤被一张罗网兜头盖住。
她一剑划破罗网,如飒踏流星飞身而出,寒着脸刺向辇车里的青年。
谢瓒在剑尖即将刺向他面门的刹那,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刃。
他戏谑道:“魏高阳,你忘了做奴隶的规矩了吗?以下犯上,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剑刃在他的指尖下翻转。
魏萤面无表情,反手掏出袖里剑,骤然划向谢瓒的脖颈。
谢瓒及时后仰。
袖里剑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线,但并不致命。
下一瞬,谢瓒抬脚将魏萤踢了出去!
少女的身子如断线风筝,狠狠砸在了卖橘子的摊位上!
谢瓒顷刻间出现在她面前。
他单膝蹲下,伸手握住她的青丝,将她的脸在砸烂的橘子堆里碾了碾,才拽起她的脑袋。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低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第九百一十二回,刺杀失败。好可怜哦,魏高阳,我就在这里,你怎么偏偏就杀不了我呢?”
魏萤咬牙切齿,抬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橘子汁,“贱人!”
她恨得牙痒,抬脚就踹向谢瓒的心脏。
谢瓒顺势握住她的脚踝,将她带进怀里。
她没擦干净脸,唇边和脸颊上依旧残留着橘子汁。
他挑眉。
大掌扣住魏萤的脑袋,他看着这张阔别数月的脸,突然低头狠狠吻向少女。
他身量过高,体态又十分健硕,宽大的羽黑色豹纹貂毛大氅垂落下来,将纤盈的少女整个笼罩在怀里。
魏萤试图挣扎,可是青年桎梏住她的手脚,她如同被大狗含住整颗脑袋的幼猫,只能徒劳地接受他的吻。
脸颊上的橘子汁,被他极有耐心的一点点吮食进喉腔。
他最后吻上她的唇。
像是开始享受宴席上,最美味的一道菜。
青年脖颈间的血液淋淋漓漓,在魏萤的挣扎中,逐渐染红了两人的衣裳,就连呼吸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谢瓒却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直到魏萤发狠咬破他的舌尖,他才笑着拉开距离。
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心情很愉悦的样子,“今天的魏高阳,是橘子味的,酸甜适宜。”
魏萤冷笑,“今天的谢瓒,是血腥味的,臭不可闻!”
谢瓒并不恼。
不顾魏萤的挣扎,他把她扛在肩头,“走喽!”
隔着满街繁华,谢瓒遥遥望向矗立在蓉城中间的那座府邸。
他弯了弯眉眼。
“好久不见。”
魏萤不见了。
闻星落在大街上没找着人,回王府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前院招待太子的宴席热闹非常,蓉城的官员们连夜到场,觥筹交错极是喧哗。
闻星落捏着手帕,孤零零站在幽静的回廊。
她隔着一池残荷,远远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垂花厅,隐隐猜测是谢序迟身边的那位军师抢走了魏萤。
她很想进去问个究竟,却也知道那种接风宴,自己并不适宜出现。
忧心忡忡之际,一道玩味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就是镇北王府这两年收养的妹妹?”
闻星落循声望去。
青年隐在暗处,貂毛大氅宽松慵懒地拖曳至脚踝。
第229章 我该称呼她妹妹,还是嫂子?
尽管看不十分清楚那人的相貌,闻星落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东宫里,除了太子谢序迟,就属那位谢三爷最令人畏惧。
她试探,“你是……谢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