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小脸眷恋地贴在她的膝头,“只要是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想起什么,她又仰起头,期冀地问道:“娘,闻月引他们没有吧?”
卫姒被她又争又抢的姿态逗笑,轻抚着少女的脸颊,安抚她道:“他们都没有,只有宁宁有。”
珠帘外传来脚步声。
宫女卷起帘子,谢折负手而来。
中年帝王鸢肩火色孤高如日,宽大的玄黑色龙袍为这个冬夜更添几分萧索和威压,令房中人屏息凝神不敢逼视。
闻星落起身,随着卫姒行了一礼。
谢折亲自扶起卫姒,“在做什么?”
“给宁宁做了一双绣鞋。”卫姒柔声。
谢折瞥了眼闻星落脚上的珍珠履,“姒姒的手艺精进很多。朕记得年少时,你曾送朕亲手刺绣的荷包,只是上面的竹叶绣纹颇有些丑陋。”
“陛下竟然还记得那只荷包。”卫姒弯起眉眼,“妾身借住镇北王府,这两年闲来无事,就跟着绣娘学了些针线活儿,因此手艺长进了许多。正巧妾身新得了两匹藏青色的蜀锦,妾身也为陛下做一双靴履?”
“好。”
闻星落安静地看着他们。
天子抢走了她的母亲。
他们坐在灯下说话,看起来仿佛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薄金色的灯烛将他们的影子照落在墙壁上,那样的一双黑影,分明像极了伽蓝寺里的游僧和狐狸。
游僧,会杀了狐狸。
少女的圆杏眼逐渐浮现出森寒冷意。
她死死盯着谢折,下意识朝他走近两步。
就在谢折意识到什么即将看过来之际,裴凛悄然出现在闻星落身侧,示意她跟他出来。
离开屋子,闻星落心头的那股压抑感才稍稍散去些。
裴凛提着灯,亲自送她回屑金院,“都说闻二姑娘机敏聪慧,我瞧着你怎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刚刚那种场合,闻二姑娘该及时退下才是。”
闻星落面无表情,“她是我娘。天底下,没有女儿不可以亲近母亲的道理。”
“她先是天子的新宠,再是你的母亲。”裴凛冷冷提醒,“这天底下的东西,但凡天子想要,那就是他的。一言可以生,一言可以死,这就是皇权。”
正说着话,回廊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来。
谢观澜负手而立,“宁宁。”
闻星落快步上前,“你怎么来了?”
裴凛施了一礼,“谢指挥使。”
谢观澜没看裴凛,将带来的兔毛斗篷裹在少女的肩头,“我来接你。”
他和闻星落离开天子下榻的院子,才道:“你和裴凛很熟?”
闻星落将裴凛提点她绝育茶的事情告诉了谢观澜,又问道:“他是你的人吗?”
“不是。”
闻星落微微诧异。
旋即,心中又冒出一个念头。
莫非裴凛,是表姐的人?
他生得玉树风姿仪态不凡,却是个阉人……
他也是魏国的遗民吗?
不等她细想,谢观澜扣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我不喜欢你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
这样深的寒夜,她却和陌生男子单独走在一起。
他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
闻星落不大习惯同他这般亲近,于是挣开他的手,“裴凛只是个太监。”
“太监也不行。”
“谢观澜,你未免太不讲道理了。”闻星落有些生气,寒着脸往前快走了几步,想了想,又驻足低声,“我很快就要离开蓉城,我不想在这种时候与你发生争执。”
谢观澜跟上她。
闻星落的身量遗传了卫姒,在女子之中也算高挑纤盈,可是谢观澜的身姿实在过于高大,比起中原男子如同鹤立鸡群,于是便衬得少女分外纤弱娇小。
他站在她身后,阴影几乎笼罩了她。
大掌按在她的薄肩上,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隔着兔毛斗篷,他健硕的胸膛紧贴着少女的脊背。
他身上很热,是年轻阳刚的男子所特有的燥热,如同冬夜里烧得最旺盛的火炉。
那股热意穿透兔毛斗篷,渐渐灼烧起闻星落的四肢百骸。
谢观澜垂眸,哑声道:“京城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也许那些王孙公子天潢贵胄之中,会有比我好看、比我更有趣、比我文武双全、比我出身更高的男子。京城繁华,宁宁会被他们蓄意勾引,会渐渐忘记我,忘记蜀郡蓉城还有一座镇北王府。”
话里话外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闻星落道:“我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即便宁宁不会喜欢别人,可京城的势力错综复杂,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谢折来的这几天,我夜夜扪心自问,我是无法承受失去你的代价的。所以,闻宁宁,我后悔放你走了。”
今夜阴云密布不见星月,夜色从角角落落延伸蔓延,宛如无形的黑色绞索,要将人拽进危险深渊。
廊下宫灯幽暗。
青年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勾勒出少女饱满的唇瓣形状。
呼啸的北风中,闻星落清楚地听见谢观澜深沉的呼吸。
她身体僵硬,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谢观澜,你——”
话未说完,谢观澜的手刀落在了她的颈侧。
她意识涣散,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谢观澜将她打横抱起。
宽大的羽黑色貂毛大氅,几乎完全笼罩了怀里的少女。
他穿过蜿蜒的回廊,秾艳深邃的眉眼染上冷峻。
他要把闻星落藏起来。
至于她想做的事,无论是杀了谢折还是颠覆周国皇权,他都会代替她去做。
谢折并没有在西南停留太久。
与魏姒相认后的第三日,他就带着众人启程回京。
从谢观澜那里得知闻星落生病了吹不得风,要等养好了身子才能去京城,魏姒虽然遗憾却也没说什么,只叮嘱谢观澜帮忙照顾好她。
谢观澜道:“魏夫人放心。”
青年老成持重,比任何人都擅长藏起情绪,魏姒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转身登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临别在即,谢序迟找到了孤零零站在城楼角落的谢厌臣。
谢厌臣白衣如雪眉眼干净,一如小时候的模样。
他上前,“阿厌。”
因为谢观澜和谢拾安的保护,这几天以来谢厌臣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恐惧谢序迟。
他垂眸把玩骨头磨成的笛子,没有理会谢序迟。
谢序迟依旧看着他,“这些年,我虽然做了不少混账事,但小时候的志向从未变过。阿厌,东宫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我的身边,永远都留着你的位置。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开心结,来京城辅佐我,完成我们共同的大志。我希望登临天下的那天,站在身边的人是你。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志向吧?”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谢厌臣低低念诵起幼时学过的文章。
谢序迟大喜,“阿厌,你果然记得!”
城楼外,寒风吹起一卷蓬草,隐隐有细雪落下。
远天灰白。
谢厌臣仰头望向黯淡的天色,“我去京城当质子的那年,进国子监学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横渠四句》,怎么会记不得?”
“那你……”
谢序迟欲言又止。
他想问谢厌臣,还记不记得当年两人在国子监初识的情景。
彼时他的生母是张贵妃,却因为皇后无子,被抱养在了皇后膝下,于是他两头都受猜忌,两头都不受宠。
宫人们不尽心伺候,导致他幼时体弱多病,常常在学堂里走神睡着。
那天夫子抽考这篇文章,他睡意沉沉被叫起来背诵,却因为没有提前预习功课,一个字也背不出来。
满堂哄然大笑中,他身边突然传来很轻柔的声音,一句一句悄悄告诉他《横渠四句》的内容。
他这才发现,他身边坐了个面生的白衣小孩儿。
他按照他的提点,涨红着脸,慢慢念完了那四句话。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儿叫谢厌臣,是从镇北王府来的质子。
七岁的谢厌臣很爱干净,无论是笔墨纸砚还是书包衣裳,都收拾得整洁细致,他的性情温和如水,见谁都笑呵呵的,虽然只是府里的庶子,但才学和品貌却是一等一的好。
慢慢的,他和谢厌臣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们约定,将来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们,要成为最好的君臣。
“阿厌……”
高大的城楼下,谢序迟遍绣四爪金龙的太子服制在寒风中摇曳,分明华贵已极,却又莫名萧索。
他看着白衣青年,看着他手里与他并不相配的骨笛。
他的眼眸逐渐黯淡,终究没有再提起从前的事,只耐心叮嘱道:“我还会给你写信的,你记得给我寄回信。”
谢序迟和谢厌臣道别的时候,谢瓒挑开马车窗帘。
魏萤一手撑着腮,冷笑,“这里已经瞧不见镇北王府了。”
谢瓒没理她,只仰头望向巍峨高耸的城楼。
城楼上悬挂着巨大的匾额,“蓉城”二字古朴端肃,在百年来的风雪中丝毫未改,他记得他当年离家的时候,这副匾额也是今天这般模样。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有些酸胀。
正欲收回视线,却见城楼上多了个人。
绯衣玉带,手撑纸伞。
是他的长兄,谢观澜。
隔着茫茫雪霰,两人对视良久。
车队开始启程,在驿道上渐行渐远。
城楼上的那人,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魏萤撑着小佛桌,倾身凑到谢瓒的耳畔,恶劣道:“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谢瓒,你好可怜哦。”
谢瓒冷笑,一把握住她烙印着“瓒”字的手臂,“总好过某人国破家亡,为奴为婢。”
魏萤脸色一白。
谢瓒松开她,最后看了一眼蓉城的方向,声音低不可闻,“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
堂堂正正的回家。
他放下窗帘,低头扯出佩戴在胸前的琉璃小瓶子。
瓶子里盛着土壤,是他在镇北王府园子里挖的。
他握紧小瓶子。
他回家的那天,必定春暖花开。
他回家的那天,祖母必定做了他小时候最爱的四喜丸子在万松院等他,谢小四也会顶着与他相似的脸,嚷嚷着要和他穿一样的衣裳。
“我会回家的。”
他重复呢喃。
不同于谢瓒马车里的低沉气氛,后面的马车一路欢声笑语。
车厢宽大,坐着闻家四兄妹。
闻月引激动道:“咱们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父皇真的带咱们进京了!”
闻如风闭目养神,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父皇会给我封个什么官,最好是三品以上的京官,省得我外出赴任辛苦。”
闻如云摇着折扇,笑道:“说起来,咱们去了京城,是住在父皇赏赐的府邸里面,还是直接住在皇宫里面呢?”
“应该是和母亲住在一块儿吧。”闻月引猜测,“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父皇娶了母亲,我成了公主,那我还怎么嫁给太子哥哥?我究竟是当公主好呢,还是当太子妃好呢?真是叫人苦恼。”
闻如雷则不停往窗外张望,“我怎么没看见闻星落?难道是在母亲的马车里?”
闻如云不屑,“她一个白眼狼,你管她干什么?”
“她到底是我们的亲妹妹,以后去了京城,我们要是不管她,她肯定会被人欺负。”闻如雷斩钉截铁,“大哥、二哥,我今天在这里做个主,往后咱们三兄弟待两个妹妹应当一视同仁,不能再对月引搞特殊。”
闻月引撇了撇嘴。
闻如风倒是没什么意见。
此刻,闻星落正被锁在沧浪阁顶楼。
这里是谢观澜的寝屋,陈设古朴颜色单调,唯一的彩色是摆在书案上的碎布兔子——是那年春日游园,谢观澜从她手上买去的那一只。
闻星落坐在榻上,仰头望向悬在床前的孔明灯。
孔明灯陈旧破碎,烧焦卷起的灯衣上依稀可见“观星”二字。
是她的笔迹。
少女发出一声轻叹。
实在无事可做,她摆弄了一番手上的锁铐,却不期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谢观澜携着寒气正从外面进来。
第239章 指挥使大人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对我做些什么呢?
谢观澜以为,闻星落会怨他怪他,会冲他发脾气。
可是小姑娘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边,见他进来,还朝他露出一个乖巧甜美的笑容。
他默了片刻,道:“祖母以为你去了京城,魏夫人以为你在王府养病。接下来的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怀疑你被我藏了起来。”
闻星落点点头。
谢观澜道:“你不生气?”
“你是因为在乎我,舍不得我置身险境,所以才将我关在这里。我被喜欢的人藏在心上,开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
闻星落刚从床上醒来不久,就想通了这个道理。
她平心静气地注视谢观澜,“你把我困在这里,是你表达感情的方式。但最后能不能逃出去,得要看我自己的本事。”
“老四被我派去戍边,老二回了义庄。”谢观澜在书案后正襟危坐,遥遥看向闻星落,“王府里面,没有人能帮你逃出去。”
灯烛映照着青年眼底的偏执。
闻星落突然意识到,眼前人在感情上,似乎比她更加执拗认真。
镇北王府的年轻继承者,读书的时候很认真,练功的时候很认真,处理政务和战场厮杀也都很认真,没想到就连对待男女感情,也都认真的过分。
他是那种认定了一个姑娘就不会再放手的人。
她觉得谢观澜很有意思。
反正现在跑也跑不掉,于是她决定做点有趣的事。
她扬了扬红润的唇瓣,珍珠履在床边晃悠,软声道:“长夜漫漫,指挥使大人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对我做些什么呢?我可以配合你。”
谢观澜翻开一本文书,“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闻星落:“……?”
沉默良久,她道:“你就把我干锁在这里?”
谢观澜已经在文书上做了两行批注,反问道:“不然你想我对你做些什么?”
“就……”闻星落语噎。
就《避火图》上的那些事呀!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总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再多尝试些不同的新鲜事。
挑个美貌干净的男子体会男女之事,自然也可以在她的计划之内。
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谢观澜郑重道:“成亲之前,我不会对你乱来。”
闻星落看着他。
青年的侧脸冷峻漂亮,鼻梁高直如书圣笔下最妙的一笔中锋。
他的睫毛格外细密纤长,覆落在瞳孔上方,似乎就连烛火也照不进他深沉晦暗的眼眸,窗外的北风夹杂着雪粒,他兀自批阅文书,矜贵清冷而又端重自持。
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她忽然道:“谢观澜。”
“嗯?”
“你就是个棒槌。”
闻星落骂了一句,卷起锦被把自己埋了进去。
临近年关,官衙的政务越发忙碌。
谢观澜不在的时候,闻星落就拔下发簪,试图打开锁铐。
这副镣铐是蜀郡的能工巧匠用玄铁铸成,她勤勤恳恳拨弄了小半个月,竟当真叫她找到了一点门道,能够悄无声息地撬开这副镣铐。
她没声张,依旧假装被谢观澜囚禁在寝屋。
她像平常一样翻阅他房中书籍,看累了就拿他挂在墙上的宝剑,反复练习表姐他们教自己的剑招。
虽然她希望即便自己去了京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用上这些招数,但勤于练习总是错不了的。
保命的底牌,哪怕多一张也是好的。
寝屋里很暖和,闻星落练出一身细汗,将宝剑挂回原处,又叫了翠翠进来,吩咐她预备热水沐浴更衣。
翠翠是被扶山抓进来的,专门负责照顾闻星落的起居,也许是因为沧浪阁伙食好又没什么麻烦事,小姑娘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一圈。
闻星落绞干头发,换了身轻软的寝衣,从沐房回到寝屋时谢观澜已经回来了,就坐在罗汉榻上。
他把床榻让给了闻星落,这些天一直睡在靠窗的罗汉榻上。
他撑着额头,身上有明显的酒气。
闻星落走过去,挨着他落座,“你今日出去应酬了?”
“前阵子我派人游说凉州与我结盟,今日那边来了人,我请他们在花满楼用了晚膳。”谢观澜闭着眼睛,嗓音有些喑哑,“凉州人喜好饮酒,特意带了几坛北方的烈酒过来,便同他们多喝了几杯。”
凉州在武威郡。
闻星落踢掉软鞋跪坐在谢观澜身后,为他轻柔地按摩额角,“是凉州的小郡王吗?”
她一向关注时事,对凉州郡王府有些印象。
前年正月,凉州郡王府的大小姐冤死宫中,今年承袭郡王爵位的人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弟弟,那位小郡王对天子大约颇有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