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深处,只点着几盏白纱灯。
无数祖宗牌位供奉在上,似是无数双静默的眼睛。
闻星落提着药箱,一步步走进来。
她嗅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走近了,她看见谢观澜跪在地砖上,后背的鞭伤并未处理,绯色锦袍已被鲜血染成更深的红。
他跪在那里,脊梁挺直,不知道在想什么,漂亮矜贵的侧脸没什么情绪,因为失血的缘故面色呈现出纸张般的苍白。
闻星落在他身侧跪坐。
她打开药箱,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谢观澜的衣袍。
他的后背皮开肉绽鞭伤交错,碎裂的锦袍绞进了皮肉深处。
闻星落拿起镊子,一点点钳出锦袍的碎片。
冰冷的镊子难以避免地触碰到皮肉。
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看见青年肌肉结实的脊背轻微抽搐。
她手一抖,下意识仰头望向谢观澜。
青年正回眸看她。
谢观澜的那双狭眸深沉晦暗,藏着闻星落读不明白的情绪。
她轻声道:“我弄疼你了吗?对不起,我会再轻一些。”
青年低声,“不疼的。”
他说着不疼,可是额角却有细密冷汗渗出。
闻星落低下头,克制着汹涌的泪意,尽量加快为他处理伤口的速度。
清洗了伤口又上过药,她拿白纱布缠裹住他的上身。
她跪坐在他身前,仔细将白纱布打了个结。
指尖捏着纱布边缘。
她仰头望向谢观澜,“我们——”
谢观澜伸手。
拇指指腹按在少女的唇瓣上。
她的唇瓣是在主院的时候,听着那些落在谢观澜身上的鞭子声,硬生生咬破的。
谢观澜抚摸着她唇瓣上的血痂,“疼不疼?”
闻星落鼻尖一酸,“比起你的伤,我这算什么?”
谢观澜低低笑了起来,“我和你这样的小姑娘自然是不一样的。闻宁宁,我不怕疼。”
“天底下,没有人不怕疼。”
“是啊,天底下,没有人不怕疼。可是一想到我的疼痛与闻宁宁息息相关,于是那些疼痛就化作了包裹着蜜糖的苦药,乍一口咬下去苦涩不堪,可是细细品尝,就能尝到蜜糖的甜。”
青年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轻哄之意。
在深秋的长夜,仿佛新煮的红豆。
舀一勺送进嘴里,豆沙甜进了肺腑,叫人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暖洋洋甜丝丝的滋味。
闻星落仰头看着他,忍不住弯起唇角。
笑着笑着,却又有泪珠滚落。
她靠在青年的胸膛上,带着缱绻依恋。
谢观澜反复摩挲她的脸颊,视线落在她结着血痂的唇瓣上,低下头欲要亲吻,然而鼻尖相碰时,对上少女的婆娑泪眼,他沉默良久,终是克制着情绪,慢慢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他道:“祠堂又黑又冷,你先回去。”
闻星落原本打算帮他处理完伤口就回去。
可是看见他受着伤,孤零零跪在这里,她没办法离开。
她道:“我想陪着你。”
“闻宁宁——”
闻星落伸手按住他的薄唇。
她透过蒙着水雾的杏眼,去看面前的青年。
她声音沙哑,问得执拗又认真,“谢观澜,你怎么这么好?”
祠堂陷入久久的寂静。
谢观澜喉结滚动。
他并不觉得自己很好。
可是闻宁宁说他很好。
青年的心柔软的什么似的,他将少女拥入怀中,仿佛再次拥有了年幼时被夫子打死的那只蝴蝶。
祠堂外面。
谢拾安鬼鬼祟祟,东张西望。
谢厌臣拢着袖管,提醒道:“祖母来了。”
谢拾安回头望去,果然瞧见祖母从一侧花径匆匆走来。
他连忙跑进祠堂,“祖母来了!”
他拉起闻星落就往后门跑,然而刚拐出去,就撞见了陈嬷嬷。
谢拾安退后几步,压低声音,“宁宁,你说我要是把陈嬷嬷打晕了,祖母会不会揍我?”
闻星落:“……”
兄妹俩被迫返回祠堂,老太妃已经拄着拐杖进来了。
两人垂着头行礼,“祖母……”
老人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就知道,她另外两个不成器的孙儿,肯定会帮宁宁来见子衡。
闻星落主动跪倒在地,鼓起勇气道:“是我的错,是我先招惹长兄,是我让镇北王府蒙羞,今夜也是我主动求四哥哥带我来祠堂见他的。长兄受了重伤,求祖母念在我孝敬您两年的份上,让我今夜在祠堂照顾他。祖母……”
她膝行至老人家跟前,紧紧抱住她的腿。
谢拾安一撩袍裾,跟着跪下,“祖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带宁宁来祠堂见大哥的,并非是她主动求我!您就让宁宁陪着大哥吧!”
谢厌臣也走上前,跟着跪倒在谢拾安身边。
老太妃撑着拐杖。
她双眼红肿,看了看沉默的谢观澜,又低头看了看闻星落,哽咽道:“我在镇北王府活了几十年,人人都道我儿孙绕膝,是个顶有福气的,可我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你们这两个小冤家?”
闻星落紧紧抱住她的腿,铺天盖地的愧疚感将她淹没,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哭得厉害,含混不清地说着“祖母对不起”。
一声声对不起,犹如摧人心肝的杜鹃泣血,叫老人家更加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她忍着伤心难过,道:“你们两个的事,终究不光彩。我可以答应你们,让宁宁留下来照顾子衡。但是,仅此一夜。天明之后,你们二人,不可再见面。”
她是过来人。
她知晓少年少女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个人再不见面,各自去经历新鲜的人和事,兴许就能渐渐忘记当初的那份感情。
长痛不如短痛,她总要为两个孩子的将来考虑的。
闻星落回眸,怔怔望向谢观澜。
不可再见面,不可再见面……
她尚未下定决心,谢拾安突然道:“祖母,我替他俩答应您!不见面就不见面,从明天开始,我会帮您监督他俩的!要是他俩敢偷偷见面,我就拿鞭子抽他们!”
老人家注意不到的角度,他冲闻星落和谢观澜挤眉弄眼。
管他呢,先把条件全都答应了再说。
私底下究竟见不见面,祖母怎么会知道?
他打小就逃课,阳奉阴违的事,他干得多了!
老太妃叹了口气。
不知是相信谢拾安,还是对自己膝下那两个小冤家心存恻隐,她带着陈嬷嬷等人离开了。
谢拾安喜上眉梢,凑到闻星落和谢观澜中间坐了,拿胳膊肘分别捅了捅两人,“我今晚算不算帮了大忙?看在今晚的份上,你俩好歹跟我讲讲,你俩怎么凑一对儿的?”
见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你俩防我跟防贼似的,说一说怎么啦?!我又不会往外说!”
两人还是不说话。
谢拾安急得抓耳挠腮,“那,那你俩有没有……咳,干过那种事?”
闻星落摇头。
谢拾安又问道:“没做过那种事,那总‘坦诚相待’过吧?”
闻星落有点生气,“四哥哥!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好吧。那你们有没有亲过嘴?”
闻星落仍是摇头。
“连嘴也没亲过?”谢拾安很失望,“那拉拉小手呢?”
闻星落同谢观澜对视一眼,老老实实道:“中元节那天夜里,在小巷子里拉过一次手。”
谢观澜补充,“前几天屑金院,我握过你的手。”
闻星落:“只握了一下。”
谢拾安失望极了,“那定情信物呢?总该互相送一个吧?”
两人摇头。
谢拾安震惊,“不是,闹了半天等于说你俩其实啥也没干?!那你俩在人前承认个什么劲儿?!”
就是啥也没干啊!
拉拉小手算什么,他着急带宁宁去某个地方,一激动拽着她就跑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拉住她的手。
这么算起来,他比他大哥和宁宁拉小手的次数还要多呢!
闻星落面色古怪,“四哥哥以为,我们干了什么?”
“当然是——”谢拾安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鸭子,语速又快又含糊,“当然是红浪被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闻星落没听清楚,“什么?”
“哎呀!”谢拾安急了,于是隐晦地瞥了一眼闻星落的小腹。
闻星落急忙捂住肚子,红着脸失声道:“你以为我有了?!”
谢拾安轻咳一声,“这个可以有。”
“这个真没有!”
眼看闻星落快要崩溃,一张小脸红得什么似的,谢厌臣笑眯眯地走上前,把谢拾安拖了出去。
谢拾安被拖走时还不忘扭回头谆谆叮嘱,“听我的,直接把事儿办了!揣个崽子,先斩后奏!祖母和父王不同意也得同意!”
祠堂里,只剩闻星落和谢观澜两人。
正相顾无言,祠堂外面再次传来谢拾安的鬼吼鬼叫:
“大哥你要是不会,我拿小册子给你参考啊!再不济我代你上场也行——嗷呜!”
大约是谢厌臣捂住了他的嘴,外面终于消停下来。
谢观澜撑着额头,对这个幼弟颇为无奈。
他望向闻星落,却见小姑娘没生气,只垂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舒展开眉眼,跟着笑。
两人笑了良久,才不约而同地慢慢收敛了笑意。
偌大的祠堂里,光影森森,阴冷寂静。
两人的影子在地砖上相依偎着,拉的很长。
仿佛一刻,也能永恒。
月兔西沉。
一缕幽微月色,照进了蓉城监牢。
闻如风蜷缩在角落里的稻草堆上,今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他以蜀郡解元的身份赶赴京城参加会试,年纪轻轻高中探花,走马游街好不风光!
无数京城闺秀朝他抛掷手帕和香花,他同辅国公的掌上明珠缔结良缘,双喜临门前程锦绣。
就连那位独断专行阴鸷霸道的天子,也对他青眼有加委以重任。
那样富贵显赫的日子……
那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钟鸣鼎食的好日子……
闻如风伸手,试图抓住他的官帽和前程。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触碰到。
他突然惊叫一声,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汗流浃背地坐起身,神情震惊,“我……我想起来了……”
原来月引真的没有撒谎,他真的当上了解元郎和探花郎!
“我是探花,是辅国公的东床快婿……”
他喃喃自语。
他突然恼怒地冲到牢房门前,拼命捶打锁头,“你们知道我的身份吗?!谁让你们把我关在这里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狱卒拎着棍子,不耐烦地敲了敲牢门,“吵什么吵?!”
“我乃新科探花,当朝辅国公乃是我的岳丈!你们再不放我出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呸!什么新科探花,闻如风,你考试考疯了吧?!你连乡试都过不了,只会在卷纸上写《烤鸭论》,你当哪门子探花?!去街头卖烤鸭还差不多!”
狱卒们纷纷快活大笑。
闻如风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脸色煞白的往后踉跄几步。
他看着周围破陋阴湿的牢房,满脸不可置信。
然而想起这一世的种种,他眼中迸发的光芒又慢慢黯淡下来。
他咽了咽口水。
他重生了。
重生到了牢房里。
这一世如他所愿,跟着母亲去镇北王府的人变成了闻星落。
而他最疼爱的妹妹月引,成功留在了闻家。
可是闻星落一走,家里就乱了套。
爹死了。
二弟做粮食生意赔了钱。
三弟从军后成了个笑话。
家中也再没有人,肯花时间花精力,监督他好好读书。
他不仅不努力,甚至还气走了大儒何师。
别说会试,他连乡试都落榜了!
他的探花梦,他的贵女贤妻,他的荣华路,全都破灭了!
他再也不是闻家的嫡长子,他再也不能做全家人的主!
他被囚禁在蓉城牢房,他只是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的可怜虫!
闻如风难以接受地抱住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突然盯向狱卒们,恶狠狠地命令道:“去叫闻星落来见我!”
“你有病吧?”狱卒啐了一口,“镇北王府的大小姐,金尊玉贵,岂是你这种囚徒说见就能见的?!少给我们找事,否则当心我们揍你!”
他们吆喝着走了。
闻如风颓然地跪倒在地。
前世今生,种种画面自他眼前浮现。
他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对不起闻星落……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坚定否决。
他握紧拳头,重重砸向墙壁。
他没有错。
错的是闻星落!
如果上辈子她不那么任性灭闻家满门,只乖乖由着他们处置,他又怎么会重生回来?!
这辈子,她明知他的自制力不够强,却还要离开闻家进入王府,可见她根本就没为他的学业考虑过!
闻如风一想到自己错过了科考,就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监牢外。
闻月引等人被撵出了镇北王府。
徐渺渺被闻如风伤到,头也不回地回娘家去了,起初徐家双亲并不肯接纳她,然而她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二老心头一软,还是让她进了府。
闻家三兄妹身上的银钱几乎都拿去置办喜宴了,一时间无处可去,最后只得找了个简陋便宜的客栈暂时歇脚。
闻如云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灰尘,“月引,这次你错得太离谱了!要不是你认定大哥能考上解元,咱们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闻如雷冷哼,“二哥,现在你知道谁才是咱们家的福星了吧?”
闻月引双眼红肿,仇恨地盯着两人。
她如今总算是想明白了,前世父兄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出人头地,靠的全是闻星落。
他们自己,根本就没那本事!
而她竟然放弃了王府富贵,选择跟着一群蠢材!
后悔漫上心头,她冷冷地嘲讽道:“当初可是你们自己嫌弃闻星落的,对她动辄打骂羞辱。现在这副模样,做给谁看?你们有本事在这里抱怨,却没本事让她回心转意,重新回来给你们当妹妹吗?!”
第226章 她归我了
“你住嘴!”闻如雷恶狠狠指着闻月引的鼻子,“以后大哥不在了,家里由我做主!我做主,从明天开始,你就去给人洗衣裳!洗一筐衣裳十个铜板,也能勉强对付着吃口饭,不至于拖我和二哥的后腿!”
洗衣裳……
闻月引不敢置信,恼羞成怒。
她活了两世,也没给人洗过衣裳!
她嘶吼道:“我好歹也算大家闺秀,怎么能抛头露面给人洗衣裳?!家里凭什么由你做主,要我说,大哥不在了,做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做主,从明天开始你就去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反正你一身功夫到头来也只是当了个马夫,还不如去演杂耍!”
“你——”
闻如雷怒不可遏,抬手就要给闻月引巴掌。
“好了!”闻如云拦在两人中间,“长幼有序,大哥不在了,家里自然是由我这位二哥做主。我做主,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去街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发财致富的商机。无论如何,就算彼此再有嫌隙,咱们也都要在大哥不在的时候,守住这个家!”
一场秋雨一场寒。
谢观澜伤好后,搬去了官衙。
镇北王府对谢观澜和闻星落的事情讳莫如深,管事奴婢谁也不敢提起,仿佛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是闻星落每夜望向沧浪阁时,看着漆黑无灯的高楼,总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和谢观澜的秘密已经被公诸于众。
明明祖母和父王都没有罚她。
可是她行走在王府,依旧有种将心剜出来处刑的错觉。
她不能再见他了。
魏萤端着一盘鲜枣儿进来,“王府后花园结的枣子,你要不要尝尝?”
话音未落,就瞧见少女穿着牙白的寝衣蜷缩在床榻上,青丝披散,衬得原本娇艳欲滴的小脸儿苍白消瘦,烛火黯淡,她捂着嘴咳嗽的时候双肩剧烈颤抖,可怜的什么似的。
魏萤落座,“你的风寒还没好?”
闻星落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魏萤歪头,“你真傻,你没把人交付出去,怎么就先把心交付出去了呢?”
“我没有……”
闻星落软声反驳。
开口的刹那,却有珠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她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襟。
她以为,她对谢观澜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喜欢。
可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直到王府里彻底没了他的踪影,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谢观澜对她的意义,已不仅仅是年少时第一个倾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