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有什么,叫玉狮在咱们府上住几个月就是了!别说芙蓉花了,就算是梅花,也能陪宁宁赏!就怕王妃舍不得。”
陈玉狮笑容温润腼腆。
薛氏在旁边笑,“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比起在长安陪我,玉狮自然是留在镇北王府陪宁宁更要紧。”
厅堂里一团和气。
谢拾安坐在圈椅上嗑瓜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他自然盼望宁宁嫁个好人家,可是真到了说亲这一步,还是和那么远的汉中王府说亲,他又舍不得了。
汉中王府远在长安,距离蓉城一千多里路,来回得多少时间!
宁宁要是嫁过去,就没人陪他玩儿了。
而且宁宁要是在那边受了欺负,他也不能第一时间赶过去。
这桩婚事……
他正郁闷,余光瞥见站在门槛前的谢观澜,连忙放下瓜子,求救般喊道:“大哥!”
谢观澜眉目沉冷,踏进来朝老太妃行了一礼,“祖母。”
老太妃微微颔首。
她也是从姑娘家过来的,知晓少年少女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宁宁肯和玉狮说亲,想必她和子衡这两个小的,已是过了那段锥心刺骨求而不得的煎熬日子。
她道:“叫你回来,是让你陪陪玉狮。你们俩是同龄人,又都承袭世子之位,可做个兄弟。”
做兄弟?
谢观澜瞥向陈玉狮。
陈玉狮冲他微微一笑。
面目可憎。
他想着,笑容不达眼底,“祖母说的是。”
谢观澜落座后,薛氏拉着卫姒讨论起脂粉之事,老太妃依旧和闻星落、陈玉狮说着话。
谢拾安压低声音,“大哥,咱们得想个法子把陈玉狮撵走!我不要宁宁嫁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
“你不是着急要给宁宁相看婚事?怎么,现在后悔了?”
“大哥,你就别笑话我了!”谢拾安苦恼。
谢观澜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平安符,半晌,他道:“把宁宁要嫁给陈玉狮的消息,透露给东北偏院里的那几位。”
谢拾安眼睛一亮,“大哥是说,闻月引他们?!”
闻月引什么都要跟宁宁抢。
要是她知道宁宁要当世子妃,肯定嫉妒死了,怎么还能坐得住?!
如果逮到闻月引和陈玉狮之间有什么,祖母肯定会觉得陈玉狮招蜂引蝶并非良人,到时候就不会把宁宁嫁给他了!
谢拾安如有神助,屁颠屁颠地跑了。
一个时辰后,消息经由送饭的小丫鬟传进了闻月引等人的耳朵里。
徐渺渺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蹙眉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可是闻星落说亲这件事,我们居然毫不知情!夫君,她也太不像话了,什么事情都不跟我们商量!”
闻如风坐在饭桌边,正捧着书看。
再过几个月就是秋试,可他还有好多书没来得及读。
虽然月引说他一定能考上解元,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特别没底。
他翻了一页书,将这份隐隐的担忧和焦虑迁怒到了闻星落的头上,酸溜溜道:“她如今是王府的正经主子,和我们这些借宿的兄弟姐妹自然有所不同。”
闻如云摇着折扇,“我第一个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是闻家最小的女儿,上头的哥哥姐姐尚未嫁娶,她成哪门子亲?!”
闻如雷坐在旁边磨刀。
虽然他没有开口,但心底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还没有去京城当上武状元,还没有让闻星落回到他身边继续当前世那个乖妹妹,她怎么可以擅自嫁人呢?
“我听说,那位汉中王世子温润如玉,实在是很不错。”徐渺渺给闻如风盛了一碗汤,“也就是他有眼无珠,不知道镇北王府还藏着更好的姑娘,所以才会求娶闻星落。”
话音落地,众人一致望向闻月引。
闻月引红着眼睛捂住心口,柔弱道:“我虽胜过星落,但这桩姻缘毕竟是镇北王府为妹妹寻来的,祖母和爹爹他们偏心星落,我寄人篱下,不敢与星落相争……”
她一边说,一边委屈地掉眼泪。
其实她倒也不怎么喜欢陈玉狮。
她想嫁的是太子。
但她见不得闻星落嫁得好。
闻星落就应该和前世的她一样嫁给粗使小吏,受尽夫家磋磨。
闻如云收拢折扇,忽然邪魅一笑,“我有个主意。”
黄昏时分,凉风有信,碧荷清新。
谢观澜邀请陈玉狮逛园子。
两人途径湘妃竹林,陈玉狮笑道:“原以为指挥使并不待见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邀请我赏竹。”
谢观澜伸手拨开横在面前的竹叶,并不接话。
前方是一座幽静的木屋。
木屋前,穿着藕粉色襦裙的闻月引端坐在古琴后,正信手抚琴。
她弹的是《梅花三弄》。
纤细凝白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弹到动情处,琴音呜咽,她愁容满面泫然欲泣,与一侧太湖石边的美人蕉交相辉映。
陈玉狮挑眉。
谢观澜似笑非笑,“听闻陈世子精通音律,曾有人用‘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来称赞陈世子。陈世子以为,闻大姑娘这支曲子,如何?”
闻月引紧张地弹着琴。
她也没料到,她竟然这么顺利就撞上了陈玉狮。
她原本只是按照二哥的计划,用琴音来吸引陈玉狮,琢磨着兴许要弹好几天琴才能吸引到他的注意。
她压抑住兴奋,按住琴弦,款款起身福了一礼,“长兄、陈世子,月引有礼了。”
这边说着话,远处,谢拾安正拽着老太妃等人往这边走。
老太妃头疼,“老四啊,你非要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拾安一边觑着木屋前的动静,一边含混不清道:“纳凉,纳凉!哎呀,祖母您跟着我就对了!”
竹林前。
闻月引娇声道:“久闻陈世子精通音律,刚刚那一支曲子,小女子班门弄斧,倒是叫您见笑了。”
这些话不过谦词,刚刚那支曲子是她弹得最好的一支。
她想用那支曲子打动陈玉狮,让他意识到她比闻星落优秀多了,最好要求镇北王府将联姻对象改换成她。
陈玉狮笑了两声,“闻大姑娘不必自谦。”
她的态度疏离客套,闻月引有些不满。
于是她上前两步,“我妹妹星落小时候也想学琴,可是她笨手笨脚的,连乐谱都背不齐全。陈世子和我妹妹日常相处,每每谈及音律,是否会有对牛弹琴之感呢?”
陈玉狮笑容渐冷,“闻大姑娘,这么形容亲妹妹,恐有刻薄之嫌。”
谢观澜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一根竹枝。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他都把陈玉狮送到闻月引跟前了,她居然连怎么勾引男人都不会,只聊些有的没的。
他瞥了眼不远处。
陈玉狮身后,谢拾安正领着祖母朝这边过来,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比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二位怎么如此生疏?我记得去年在慈云寺的时候,闻大姑娘非要和陈世子共养一只猫,后来踢毽子扭伤了脚,还是陈世子抱你去看大夫的。你俩也算……有过肌肤之亲了。”
肌肤之亲……
闻月引顿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
她捂着心口,突然虚弱地倒进陈玉狮怀里。
她柔弱地仰起头,含情凝涕地注视陈玉狮,“小女子突然心口疼,陈世子为小女子揉揉?”
她生得那么美貌,又兼有风情万种和天真烂漫。
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攻略镇北王府,不叫闻星落把她比下去,她日夜攻读市井话本子,如今她精通后宅上百种争斗陷害、争宠揽权的手段。
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拒绝她!
就在此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谢拾安的大喊大叫,“好哇,陈玉狮,你竟然背着宁宁,在这里勾搭别的女人!祖母你快看他呀,他招蜂引蝶朝三暮四,不配娶咱们宁宁!我宣布,这门婚事取消!”
陈玉狮扶正怀里的少女,深深看了眼谢观澜。
谢观澜弯起薄唇,冲她微微一笑。
他皮囊生得极好,偏眉目冷清如枯山寒水,像是春夜里牡丹花丛间的艳鬼,秾丽的皮囊底下藏着吞吃人的恶劣野心。
他是因为闻星落而针对她。
陈玉狮并不恼,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传闻西南兵马都指挥使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冷清冷性,这辈子除了上战场对别的没什么兴趣。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她转向老太妃,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太妃娘娘。”
“你还有脸给我祖母行礼?!”谢拾安嚣张跋扈地抱起双臂,“赶紧从镇北王府滚出去,否则别怪小爷对你动手了!”
“太妃娘娘,”陈玉狮无视谢拾安,“事情不是您看见的那样。”
谢拾安圈起自己的两只眼睛,“小爷我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就不是我们看见的那样?!祖母您看他,他不仅在外面找女人,他还花言巧语!这种浪荡子最不靠谱了,宁宁绝对不能嫁给他!”
“有你什么事,瞎掺和什么!”
老太妃气得不轻,一拐杖将他打到旁边去了。
她望向陈玉狮,慈爱道:“我是信你的。”
陈玉狮在关中素有贤名。
长到这么大,身边一个侍妾通房都没有。
他生得温润清隽,性子又好,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对他投怀送抱,可是他统统都礼貌地拒绝了。
现在说他勾搭女人,谁信啊?
这就是口碑!
谢拾安抱着脑袋,委屈地嗷嗷大哭,“大哥!”
谢观澜目送陈玉狮和老太妃相携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陈玉狮忽然回眸,朝他轻哂。
陈玉狮,在挑衅他。
谢观澜周身陡然迸发出凛冽危险的寒意。
“都入夏了,”谢拾安蹭了蹭手臂,“咋这么冷呀?”
次日黄昏。
老太妃和薛氏一心想要培养闻星落和陈玉狮的感情,特意安排两人乘船游湖。
谢拾安四仰八叉地坐在圈椅上,“大热的天,游什么湖?宁宁听我的,别去!”
老太妃瞪他一眼,作势要拿拐杖打他。
谢拾安吓得坐起身,见自己没法儿改变老人家的想法,改口道:“乘船游湖多危险呀,宁宁,我同你们一道去好了!”
有他在,陈玉狮休想和宁宁互生情愫谈情说爱!
“你去干什么?!”老太妃气得又瞪他一眼,“正经事不干,你都多久没去军营了?!”
“这不是家里出了大事嘛……”
谢拾安嘟囔着,到底不敢和老人家顶嘴,转了转眼珠,干脆去跟谢观澜通风报信。
镇北王府后园子里有个小湖,种了不少荷叶,如今莲花盛放,正是赏荷的好时节。
扁舟轻盈穿过莲叶之间。
金乌西坠,夕光被莲叶染成清新斑驳的翠绿光影,闻星落坐在船尾,青金色软纱裙裾层层叠叠垂落在木板上,她挽袖倾身,鸦髻边翠钿摇曳,红酥手在水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涟漪。
陈玉狮坐在船头弹琴,噙着一抹无奈的笑,“你长兄对我颇有微词,连美人计都使上了。我瞧他那眼神恨不能生吞了我,也不知我有没有命活到娶你的那日。”
闻星落摘了一朵红莲,心事重重没有接话。
不远处的湖心亭突然传来曼妙的歌声。
闻星落抬眸望去。
船只渐渐靠近湖心亭。
闻月引穿着杏子红的衫裙,鬓边簪两朵新摘的莲花,正配合陈玉狮的琴音婉转唱吟。
“还有你这位姐姐……”陈玉狮头疼地按住琴弦,垂下眼帘避免和闻月引眼神接触,“她这两日屡屡投怀送抱,我又不忍对女孩子说重话,只一味地躲着她。闻妹妹,贵府群魔乱舞,我快要招架不住了。”
话音落地,闻月引已经走出湖心亭,娇滴滴地唤道:“玉狮哥哥,我刚刚唱得好不好听?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乘船赏荷呀?”
陈玉狮抬手遮住上半张脸,只当没听见她撒娇,吩咐船夫赶紧再划快些。
闻月引羞恼地跺了跺脚。
她见不得闻星落过得好,干脆沿着湖心亭外的曲折石桥去追那叶扁舟,“玉狮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人家说话?玉狮哥哥!”
她急了,脚下一滑,“噗通”跌进了湖里!
男女授受不亲。
陈玉狮虽然并不喜欢闻月引,但为了她的名声考虑,依旧对打算下水救人的船夫道:“还是我来吧。”
她水性不错,很快把闻月引捞起来,托着她爬到石桥上。
闻星落也登上了石桥。
她扫了眼桥边那一块若有似无的油渍,抬眸望向沧浪阁。
王府最高的楼阁里,绯衣玉带的青年负手而立。
却能猜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
“玉狮哥哥……”石桥上,闻月引哽咽着抱住陈玉狮的脖颈,“我刚刚吓坏了,幸好你救了我……玉狮哥哥送我回去好不好?”
陈玉狮想掰开她的手。
可闻月引搂得紧紧的,又在她怀里不停颤抖,楚楚可怜的厉害,仿佛下一瞬就会晕厥过去。
她只得望向闻星落。
闻星落笑了笑,“无妨,你送她回去就是了。”
是夜,屑金院。
闻星落换了身轻软的寝衣,端坐在琴台前。
想起陈玉狮白日里弹过的曲子,她试着拨弄琴弦。
她在音律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前世没机会接触这方面的东西,这辈子在白鹤书院倒是上过琴课,只是成绩平平,只能勉强弹几首简单的曲子。
指尖在琴弦上跳跃。
弹出的曲子喑哑晦涩,和陈玉狮弹出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闻星落连忙按住琴弦,回眸望去。
谢观澜不知何时翻窗进来的,身上还携着草木露水的清香。
她懊恼,不自在地拢了拢额角垂落的青丝,“你怎么半夜三更闯进别人的闺房?”
谢观澜在她身侧落座,“听闻陈玉狮去了东北偏院,就一直没出来。先是被闻如风等人留下用晚膳,后又和闻月引探讨音律。你那个姐姐惯爱附庸风雅,今夜还不知要讨论到几时。”
闻星落看着他的侧脸,知晓闻月引落水之事是他故意设计。
她道:“你在吃醋?”
谢观澜不置可否。
“你我绝无可能,但我这辈子总归是要嫁人的。”闻星落坦言,“陈玉狮是我最好的选择,哪怕是为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继续针对她。”
针对陈玉狮……
这几个字眼,令谢观澜狭眸里翻涌出戾气。
闻宁宁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对他说这种重话。
可他没直接杀了陈玉狮,已经是很忍让了。
一想到她和陈玉狮乘船游湖,一想到他们被祖母祝福,他就妒忌到近乎窒息。
闻宁宁说得好听,说什么心里有他,和陈玉狮只是表面联姻。
可时间一长,谁能保证她不会动心呢?
谢观澜虽没碰过女人,却也知道男女间的那档子事。
闻宁宁最喜欢看《春宫避火图》,兴许她哪天兴致来了,就要拉着陈玉狮做那种事!
那种事……
陈玉狮怎配与她做!
他面上不显,眸色沉沉道:“昨日听你姐姐提起,你小时候想学琴。我教你。”
闻星落有些意外,“你会弹琴?”
谢观澜没有回答。
他垂着眼帘调试了一下琴弦,旋即弹起白日里陈玉狮弹过的那支曲子。
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弦音泠泠如仙乐。
闻星落怔然。
她虽然不精通音律,却也听得出,谢观澜的琴艺不在陈玉狮之下。
她忍不住再次望向谢观澜。
他擅长的东西也太多了。
一桩桩一件件,他究竟是怎么学下来的?
谢观澜目不斜视,按住琴弦再次问道:“我教你?”
闻星落点点头。
谢观澜让她先弹。
闻星落照着谱子,因为不熟练而弹得磕磕绊绊,正着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突然按住了她的双手。
她这才惊觉,她整个人都被谢观澜圈在了怀里。
青年的掌心炙热滚烫,紧紧贴覆着她的手背,令她疑心他们之间是不是距离太近。
她耳根泛红,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弹错的地方更多了。
“你要这样弹。”
谢观澜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他执着她的手,轻拢慢捻,仿佛拨弄的不是琴弦,而是少女的心。
月色清浅,薄灯温柔。
闻星落呼吸着青年身上浓郁的檀香气息,被他按着双手,逐渐有些心不在焉。
正神游天外之际,谢观澜低哑的声音从耳边细细密密地传来,“他是个开屏的孔雀,见到姑娘就要探讨一番音律。而我与他不同,无人知我精通音律,我也只愿意教闻宁宁一个小姑娘。”
他呼吸温热,喷吐在她的耳廓边,一股异样的酥麻感自闻星落的脊椎迅速攀升,那颗心脏几乎要活活撞出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