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联姻,他依旧不同意。
如果陈玉狮是男子,那么他以后必定会朝三暮四红杏出墙,不能对闻宁宁从一而终。
如果陈玉狮是女子,那么她根本给不了闻宁宁闺房之乐。
这场联姻,根本就没有必要。
谢观澜踏出雅间,谢拾安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香君送谢观澜出来,他忍不住冲美人招招手,“香君姑娘,我们走啦。”
香君微笑颔首。
谢观澜瞥了谢拾安一眼,若有所思。
回到镇北王府,已是黄昏。
汉中王妃薛氏正在园中赏花,扶山冷不丁冒出来,“王妃娘娘,我家主子请您移步水榭说话。”
薛氏望向不远处的水榭,谢观澜果然等在那边。
她踏进水榭,尚未开口,就听见谢观澜开门见山,“陈玉狮优柔寡断,以致需要通过联姻来稳固世子之位。但联姻这种事,未必需要她亲自来。”
薛氏起初有些不高兴谢观澜这般评价自己的孩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谢指挥使的意思是,不同意玉狮娶宁宁?”
“是。我有更好的人选。”
听谢观澜说了他的计划,薛氏犹豫,“让乐之和拾安联姻?这能成吗?”
“我四弟和陈玉狮不同,他年岁不大,不着急成亲,即便现在定下婚事,也能再拖两年。两年时间,足够陈玉狮坐稳世子之位。届时,这场联姻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到时候是嫁娶还是退亲,悉由他们两人自己决定。”
薛氏闻言,不禁有些心动。
她自知玉狮是女儿身,根本给不了宁宁夫妻之事,即便宁宁和玉狮只是合作关系,也有些委屈了她,叫她长夜里孤单寂寞。
换成乐之和谢拾安,往后拖个两年,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不过……
薛氏狐疑地看了眼谢观澜。
镇北王府的这位指挥使,怎么对宁宁如此上心?
斟酌良久,薛氏拍板同意了谢观澜的换亲要求。
临走之际,谢观澜忽然提醒,“人心易变,枕边人或许早已换做豺狼。陈玉狮循规蹈矩不敢弑父,王妃身为母亲,该为两个孩子的性命和前途考虑一番。”
言尽于此,他没看薛氏的表情,径直走了。
闻星落来万松院给老太妃请安,刚侍奉完老人家净面梳头,谢靖和谢观澜等人也过来了。
膳桌上,老太妃和谢靖都面色红润喜气洋洋。
闻星落笑道:“祖母和爹爹这么开心,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
老人家神神秘秘笑而不语,转而吩咐陈嬷嬷把谢拾安最爱吃的枣泥糕端到他面前。
谢拾安正扒拉一碗牛肉面,见状顿时受宠若惊,“祖母,我终于超越大哥,成为您最疼爱的孙子啦?您和父亲是不是打算把世子之位传给我?”
老人家瞪他一眼,却罕见的没骂他。
就连谢靖也只是抚了抚胡须,笑呵呵的。
谢观澜眼观鼻鼻观心,同样难得的没给他什么坏脸色。
谢拾安忍不住对闻星落咬耳朵,“他们今天怎么怪怪的?就连大哥都没训我,我都有点不习惯了!难不成,我真要当世子啦?!”
闻星落也觉得桌上的人有些反常。
就在两人疑惑之际,老太妃慈爱地笑道:“老四啊,你不是要当世子了,你是要订婚了!”
谢靖激动不已,“老四啊,我原以为你是最晚成亲的,没想到你是几个兄弟里面最早订婚的!我很喜欢乐之那小姑娘,这门亲事,我很满意!”
谢拾安张着嘴。
好半天,他才指着自己,艰难地发出声音,“我?订婚?我和陈乐之订婚?!”
老太妃笑眯眯地点点头,问道:“天上掉下个媳妇,你激不激动,高不高兴?”
谢拾安两眼一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谢靖感慨,“瞧这孩子,都高兴地晕过去了!”
她望了眼谢观澜。
今日祖母宣布了四哥哥和乐之的婚讯,却对她和陈玉狮闭口不谈,看起来像是四哥哥代替了她,去和汉中王府联姻。
是谢观澜做了什么吗?
闻星落离开万松院的时候,看见回廊里,谢拾安正缠着谢观澜。
“大哥,祖母他们疯了!我不要和陈乐之联姻,我谢四要娶的女人,必定柔情似水风情万种,腰细腿长妖娆妩媚!我要香君那样的,或者,或者宁宁表姐也很不错。再退一步,我觉得宁宁其实也挺不错的,又乖又听话——”
谢观澜见他越说越离谱,打断他道:“只是订婚,并非成亲。两年后你若不喜,可以退婚。”
“那也不行……”谢拾安不满意地抱胸,“多影响我的桃花运啊,人家小姑娘一听说我订婚了,肯定不愿意再跟我亲近……不行,这个婚不能订!”
谢观澜:“两百两纹银。”
谢拾安顿时眼睛一亮,“真的?”
“嗯。”
少年顿时不闹了,欢天喜地去库房支取银钱。
闻星落讪讪。
她四哥哥也太好打发了吧!
谢观澜注意到她,站在原地没动。
这是回屑金院的必经之路,闻星落只得上前,低着头屈膝请安,“长兄万福。”
谢观澜语气平静,“你不必再和汉中王府联姻。”
临近七月,廊外桃树茂密葱茏,藏着一层薄薄的小青桃子,深绿浅青的夏日光影穿透枝桠照落在两人的裙袍上,勾勒出天然的花纹。
空气里弥漫着酸甜的青桃香气。
闻星落轻声道:“何必呢?”
她髻边簪着谢观澜送的首饰,珐琅八宝金蝴蝶在洁白的耳廓边摇曳,将粼粼金芒折射到青年的眼瞳里。
谢观澜想要握住那点点金芒。
可世上最难握住的就是光。
他沉默半晌,回答道:“听闻阳城有一富户,掌上明珠一生未嫁,娇养闺中。”
“长兄欲要效仿?”
“我可以娇养你一辈子。”
把闻宁宁关在王府,不仅可以全了彼此名声,她身边也不会再出现什么张玉狮、王玉狮的莺莺燕燕,她的目之所及永远都只能是他。
他此生,都不想再经受一遍这些天的煎熬了。
闻星落驻足。
她望向廊外。
一只粉蓝蝴蝶翩跹在桃树间,忽近忽远。
她道:“可我不愿意。”
她固然在意这份感情,但她也很清楚,这份感情还不足以让她牺牲自由。
“教我们《诗经》的女夫子曾着重讲过《氓》,这篇诗歌里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教导我们,爱情固然美好,但绝不能因为沉溺爱情而失去自我。”
闻星落朝廊外伸出手。
粉蓝蝴蝶停留在她的指尖,须臾,又轻盈飞走。
少女眼睫低垂,在饱满莹白的脸颊上,覆落蝶翼般的弧形阴影。
“我才刚及笄,我的余生还有那么长,我不能用那些珍贵的年华来赌世子的良心和忠诚。固然,固然我现在相信你是心仪我的,但这一份心仪,真的能抵过漫长的时间吗?”
闻星落认真地望向谢观澜,“世子,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诉说衷肠,也喜欢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但这些事,在我年少时玩玩也就罢了,没有名分的未来,我不要。”
少女的圆杏眼乌润清澈,明明看谁都多情,偏又理智至极。
谢观澜很欣赏她的理智。
“名分……”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听见。
无言良久,他认真地凝视闻星落,“我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两日后。
汉中王妃薛氏和陈玉狮启程回了长安。
闻星落正坐在屋檐下看魏萤练剑,翠翠苦恼地跑过来,“小姐,不好了,闻家人来找你了!好像是为了你姐姐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的事!”
闻星落好奇,“闻月引生了重病?”
来的是闻如风和闻如云。
闻如风不悦道:“星落,你也太不像话了,你姐姐都病成那样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坐在摇椅上乘凉?!丫鬟们伺候得不精细,我做主,你赶紧收拾东西,亲自过去照顾她!”
闻星落问道:“她生的什么病?”
“什么病?”闻如云摇着折扇,冷嘲热讽,“还不是被你气出来的?!陈玉狮明明喜欢你姐姐,所以才终止了和你联姻的打算。可你为了不让他和你姐姐在一起,竟然让陈玉狮提前离开蓉城!闻星落,你的心怎么这么歹毒?!”
闻星落:“……”
陈玉狮喜欢闻月引?
她怎么不知道?!
而且陈玉狮提前离开,是因为敲定了乐之和四哥哥的婚事,她正事都完成了,还呆在镇北王府不走干什么?
闻如风心疼不已,“你姐姐躺在床上,为着陈玉狮,这两天眼泪直流。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跟你姐姐解释去!”
闻星落真的很好奇,闻月引究竟是怎么判断出陈玉狮喜欢她的。
她亲自来到东北偏院,闻月引果然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
看见她挑了帘子进来,闻月引流下两行眼泪,呜咽道:“妹妹已经抢走了我的祖母和爹爹,如今见我得了玉狮哥哥的爱幸,却因为嫉妒,硬是拆散了我们……妹妹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闻星落问道:“你为什么认为,陈世子喜欢你?”
“他陪我彻夜长谈,陪我抚琴弄画。在义庄的时候,还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闻月引眼泪流得更凶了,“后来,后来甚至为了我,拒绝和你联姻……这不是喜欢我又是什么?”
她这几个月通读各类话本子。
根据她丰富的经验,陈玉狮这就是喜欢她的表现!
闻星落有点好笑。
她忍着笑,问道:“姐姐不是说要当太子妃吗?现在为了陈世子在床上直掉眼泪,又算什么?”
“你懂什么?”闻月引哽咽反驳,“但凡话本子里的女主,哪个没有两三个爱慕她的王孙公子?我怜惜玉狮哥哥求而不得,所以才为他掉眼泪,我这是真情流露。”
“行,那你真情流露吧,我走了。”
闻星落转身要走。
闻月引挣扎着坐起身,“小妹,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个赢家。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是祖母和爹爹,亦或是镇北王府的几位兄长,我都会成功攻略!你在他们心里,不过是我的替代品罢了!”
闻星落回眸看她。
闻月引指着床边摆放着的一摞话本子,“《世子霸爱:王府大小姐古灵精怪》、《错撩皇太子:心机恶女了不得》、《血泪歌:我被恶毒女配夺走气运的那些年》,这三本话本子,是我近日翻看次数最多的。”
闻星落:“……所以?”
“这三本书,便是我人生的真实写照!”闻月引潸然泪下,“是你夺走了我的女主气运,这才导致我不再是王府团宠。可是闻星落,任凭你千算万算,你也没算到我依旧会被玉狮哥哥霸道强制爱!可见即便你机关算尽,也依旧改变不了剧情走向!”
闻星落:“……”
首先,她看不出陈玉狮究竟哪里对闻月引霸道强制爱了。
其次,她也看不出闻月引哪里古灵精怪,更何况脑子被狗吃了的人,怎么好意思自诩为心机恶女?
最后,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她怎么就夺走了闻月引的气运?
气运那东西,闻月引有吗?
她极力忍住笑,唇角颤抖得厉害。
她上前,认真握住闻月引的手,怜悯道:“姐姐光让大夫治疗身体上的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我看,还是要连脑子一块儿治,将来才能落着好。”
“你……”闻月引猛然抽回手,“你敢骂我蠢笨?!”
“姐姐心里有数就好。”
不顾她狰狞的表情,闻星落淡漠地离开了闺房。
她走到院子里,闻如云正在打算盘,闻如风拿了本古籍坐在石凳上,一边翻页一边抬头往闺房方向张望。
见她跨出门槛,闻如风蹙眉道:“我让你照顾你姐姐,你出来干什么?”
“两个月后就是乡试,大哥如此三心二意,真的能考过吗?”闻星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四书五经都背完了?字练好了?”
闻如风脸色一白。
四书五经……
这一年来,他忙着处理家事,根本没空潜心读书。
他紧紧握着书,神色痛苦,“我也想专心读书,可是没办法,我是闻家嫡长子,父亲走后我就是一家之主,长兄如父,我不能不为了你们这些弟弟妹妹考虑,我得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啊!”
“夫君!”徐渺渺感动不已。
闻如风无声地撑着额头,肩背微微弯曲,仿佛当真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闻如云红了眼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哥……”
兄友弟恭夫妻和睦的氛围中,闻星落突兀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走下屋前台阶,“你们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徐渺渺的嫁妆。自打搬进王府,每日也都有厨房丫鬟送饭。大哥所谓的撑起一片天,不知撑起的究竟是哪里的天?”
三人僵在当场。
闻如风脸皮挂不住,微微抽搐抖动,“星落,你——”
“大哥,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别最后连自己也骗了过去。究竟有没有为弟弟妹妹撑腰、究竟有没有用功,你其实比谁都要清楚。你刚刚那番说辞,是不是打算将来科举落第,好将责任推到弟弟妹妹的头上?”
闻如风拿着书的指节,渐渐收紧发白。
他迎上闻星落的目光,清楚地看见了少女眼中的轻贱。
巨大的羞耻感陡然袭来。
盛夏的蝉鸣声骤然消失,他脑子里只剩一片膨胀的耳鸣。
闻星落……
他的幼妹,是何时开始用这种目光注视他的?
明明数年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还满脸崇拜地夸他功课好、读书好,甚至卑微地求他教她读书写字。
落差感充斥着青年的胸腔,叫他脸皮一阵阵发烫。
他慢慢擦去额角的细密汗珠。
盛夏的热风,聒噪的蝉鸣,华贵屋檐上的五脊六兽,王府粉墙上的海棠漏景窗……一切都在提醒他,他闻如风寄人篱下,他闻家支离破碎。
可是潜意识里,不该是这样的。
总觉得他们闻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总觉得他们兄弟即将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总觉得闻星落应该跪在他们脚边,苦苦哀求他们兄弟多看她一眼、多给她一些怜惜。
记忆扭曲荒诞,像是被盛夏篡改过的流光虚幻。
闻如风又擦了擦汗,忽然扯唇,“星落,我知道你如今深得镇北王府疼爱,看不起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了。可是,你也没必要这么毁谤我吧?我一定……一定会考上功名的!”
闻星落轻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闻如雷握着红缨枪,靠在院墙边的荫凉处。
他目送闻星落渐行渐远,忍不住攥紧长枪。
“小妹……”
他无声轻唤,满脸怀念。
院子里,闻如风受了刺激,捧着书站起身,决绝而又愤愤道:“知耻而后勇,我欲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
他要让闻星落看清楚,他是闻家的顶梁柱,他才华横溢腹有诗书,他将金榜题名,他不比镇北王府那几个纨绔王孙差!
徐渺渺感动地点点头,“我这就去为夫君准备悬梁的麻绳和刺股的刀锥!”
“还有父亲的牌位,”闻如风提醒,“我要把父亲的牌位放在书桌上,时时刻刻提醒我,他已经故去的事实,我要更加用功,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
闻月引坐在床榻上,透过窗棂,将外面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她郑重地抹了抹脸上的泪。
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兄妹之所以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都是因为闻星落。
“这一次,我要夺回我的气运,夺回我失去的一切!”
只有如此,三位兄长才能重新走上正轨!
只是……
究竟要怎样才能夺回气运呢?
闻月引左思右想,决定模仿闻星落的言谈举止,逐渐取代她在王府的位置。
闻星落陪老太妃用过早膳,刚出万松院,就察觉到身后偷偷摸摸跟了个人。
她回眸,只瞧见太湖石边一闪而过的杏红色衣裙。
闻月引?
她跟踪她干什么?
闻星落心里正嘀咕,冷不防被什么东西轻轻砸到脑袋。
第208章 前世今生(1)
她仰头望去,谢拾安悠闲慵懒地坐在桃树枝桠间,额间勒着一指宽的鹅黄细抹额,马尾顽劣随意地散落在身后,正啃着个半青不熟的桃子。
她弯腰捡起谢拾安砸她的小青桃子,“四哥哥,你爬树上去干什么?”
“树上凉快。”谢拾安笑眯眯的,“你去哪儿?”
“去陪我母亲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