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杨衍听着她温和的叙述,脑子里仿佛也回忆起了很多的事情。
但这份温存并没有延续多久。
紧接着,就听到柴蘅继续道:“我不是一个只记仇不记得恩情的人,所以在经历了前世后,还能说服自己没有打你一顿,但请你做个人一点。”
听到这里,杨衍脸色难看几分,才听出她是在变着法地骂他。
西戎的日子过得很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一晚杨衍跟她摊牌后消停了不少,这些日子,计长卿去给他上药,无论上得好坏,下手轻重,他都阖着眼不多说什么,也不折腾,乖巧得令人害怕。
“你给杨大人吃迷魂药了?他这几天脾气怎么这么好?”抹完了药后,颇有成就感的计长卿忍不住问柴蘅。
柴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了这话笑道:“他不是脾气变好,只是识时务了。”
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上个药还挑人。
计长卿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嘿嘿一笑:“对了柴四,你来之后,拓拔元离还没找过我们麻烦呢。你都不知道先前你还没来的时候,他总派士兵来骚扰我们,你说,他会不会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柴蘅竟然从计长卿的嘴里听出了几分怀念他们来的味道。
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不能提,总提兴许就没有了。
柴蘅刚想制止他,让他慎言。
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伴着嘶鸣和羌人的吆喝声,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一列穿着甲胄的军队已然浩浩荡荡地往他们这个小木屋来。
“他们平日里都这么大阵仗的么?”
计长卿:“倒也没有,拓拔元离抽风吧应该是。”
说着,他往柴蘅身后藏了藏:“靖王是你的师父,这一队人要是真动起手来,柴四,你能打得过的吧。”
他乌溜溜的小眼睛在柴蘅的身后转。
柴蘅:“那当然……不能。”
计长卿心灰了一半,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你能一个打几个?”
“不知道。”
来西戎之前,柴蘅这副身体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刀剑了。在京城,柴夫人一心想要她做个闺秀,所以从她回柴府起,只要见到府上有刀剑,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后来她成亲了,因为杨衍没有母亲,柴夫人就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女婿的母亲,隔三差五往平陵侯府跑,她怕被念叨,也只好把刀剑都藏起来。
仔细说起来,她武力值最高的时候还是少年时在芙蓉山的那段时间。
计长卿狠狠一闭眼,决定不管了,像个“冬瓜”一样先缩在了柴蘅的背后。柴蘅也没有把他拽出来,因为,她刚刚回过神来,那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同时,另一只“冬瓜”已经被甩到了她的面前。
地面上掀起一片尘土,柴蘅只瞧见一只麻袋。麻袋里似乎装了个人,正在“呜呜”地扭动。
“我们西戎礼遇大齐,可你们大齐君主却屡次三番派细作前来试探我们,耀武扬威,难道真当我们西戎动不起兵戈么?”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姿强健,深蓝色的异族瞳孔,断眉,眉峰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疤,身上裹着乌黑发亮的厚厚的狼皮,皮肤黝黑,嗓音极冷。
柴蘅认得他,拓拔元离的弟弟——拓拔鹰。
拓拔王室一共有三个王子,拓拔元离是老大拓拔鹰是老二,排在最末的叫做拓拔野。拓拔野跟前两个不是一母所生,且性子截然不同,不受拓拔老王的喜爱,因此在皇权争夺中,早早地被排除在外。
前世,柴蘅也没把那个拓拔三郎当回事,毕竟,她跟杨衍在西戎待了老长的时间,其他两个都找过他们麻烦,只有这个拓拔野面都没露过。但后来事实证明,他是最狠的那一个,用了十年时间,把两个兄长的头颅悬在晋阳城的门口,连亲生父亲都被他晒成了人干,是个狠人。
而此刻,看着面前的拓拔鹰,想到很多年以后晋阳城门口的一只头颅,柴蘅百感交集。
“二王子说笑了,西戎善战,西戎将士多勇猛,周边几国众所周知,我们大齐又一向以和为贵,何至于试探?”
木屋里,杨衍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他这几日勤换药伤已经收口,行走无碍。
柴蘅不太擅长跟人吵架,但她知道,杨衍最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于是赶忙下意识地把小板凳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出一条路。
“不是试探,那这是什么?杨大人,你不要告诉我,这个人不是齐人,是我找我们羌人扮的?”
拓跋鹰扬鞭一指,几个手下会意,将麻袋打开。里面的人扭成麻花的形状,手里死死地攥着一面大齐的军旗,口中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绳索也给他解开!”
拓跋鹰下令。
还是那几个手下,上前去给他解开了绳子,中途因为他不太老实,还重重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身上的束缚没了,麻袋里的人顶着一张黑漆漆的脸,张了张自己能开口的嘴,然后突然举起旗子,咬牙道:
“扬我大齐军威!杀光羌族小儿!”
“……”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一片死寂。
拓跋鹰十分嫌弃,一鞭子就抽了上去:“这个人,大清早闯进我的军营,要去偷兵符,拿着个破旗子乱晃,生怕我们大营的将士瞧不见他,也不知他是白痴,还是当我是白痴。”
说着,扬手又要抽第二鞭。他抽第一鞭的时候,柴蘅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着他第二鞭又要落下来,柴蘅眼疾手快站起来,在她要用腰刀拦住拓跋鹰的鞭子前,杨衍已经抬手握住了鞭梢。鞭梢划过虎口,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目光如炬,笑道:“二皇子,我大齐百姓亦非刍狗。”
“百姓并非刍狗,那细作呢?”拓跋鹰问。
杨衍道:“两军交战兹事体大,我大齐即使派细作也不会派一个脑子少一根筋的人。”
在场的人,但凡是正常一点的都能听出杨衍是在维护地上那位,可偏偏那位只听到了后半句话,在杨衍说完后,突然梗起了脖子,试图去反驳一下说他脑子少根筋这句话。
在他开口之前,柴蘅飞快地把他摁了回去:“闭嘴。”
他看着是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拓拔鹰此次来原也不是真的要当着杨衍的面杀了他。
只是想要给杨衍送这么一个人,卖他一个人情。
于是顺坡下驴,用鞭梢点了点地上那位的背,一字一顿道:
“这个人,看上去确实没有做细作的本事。既如此,我今日就先把他还给杨大人你。”拓拔鹰顿了顿,又继续,“还希望杨大人帮我好好审上一审,等三日后,我再过来,看看到底是大齐朝廷在背后指使他,还是另有其人。”
说完这话,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副将突然提醒他:“二王子,可汗那里通知您今晚去赴宴,太迟了不好。”
他这才高昂起下巴,道了一声“收兵”,言毕,又浩浩荡荡地带着这一队人扬长而去。
拓拔鹰一走,计长卿就从柴蘅的身后钻了出来。眼疾手快把地上那人扶了起来。
“啧啧,脸怎么黑成这样?这大晚上出去都能冒充黑瞎子了。”
“一个齐人好端端乱跑什么,跑到这西戎地界遭罪啊,这又没有你的旧相识。”他心疼地拍拍这位的身上的灰。
却见这位刚站直身子,就将目光投向了柴蘅:“阿蘅是我的旧相识。”
如此亲近的叫法,让柴蘅诧异了一瞬。
“你认识?”杨衍似笑非笑地坐在了她原先坐的那个小板凳上,一副捉奸的样子。仿佛这几天的郁结之气都抒发了出来。
“我认识你么?”柴蘅问。
对方见她相见不相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赶忙跑到井水边给自己打了一盆水,待到把脸上的灰都抹了,刚刚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徐见贤?”
柴蘅这才认出他,不敢相信此刻狼狈的跟乞丐一般的人,竟然是那个昔日里绫罗绸缎在身,没受过半点委屈,吃过半点亏的江宁富商。
“你怎么会在拓跋鹰的大营?”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此时此刻,他应该在拓跋元离那里才是。
这话说来话长,徐见贤叹口气:“有药膏么,容我缓一缓,我再慢慢同你讲。”
他背上被拓跋鹰刚刚狠狠甩了一道,此刻已经可以显见翻卷的皮肉。柴蘅看了一眼:“伤的是不轻。”
刚好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受了鞭伤的病患。
她回过头,面向杨衍,询问道:“药膏在你那里么?”
她对徐见贤语气关切,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伤比徐见贤要重得多。更别提刚刚,他替徐见贤挡下拓跋鹰的一鞭子时,手也受了伤。
杨衍抬眼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似乎是在等她说其他的话。
第5章 台阶 “永州前一晚,你不是给我雕了个……
柴蘅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也就不问第二遍了,干脆直接带着徐见贤进了屋,掀开帘子自己从杨衍那里拿来了药膏。
徐见贤坐在床前,先是喝了口水,喘了口气才道:“门口那个杨大人就是你的丈夫?他看着仪表堂堂,倒不像是你口中挑剔的模样。只是说话不太好听罢了。”
柴蘅知道他指的是杨衍指桑骂槐,说他脑子少根筋这件事,其实刚刚乍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也觉得杨衍没说错。可人总有落魄的时候,柴蘅也不好当着徐见贤的面说杨衍说的对,只好笑道:“人不可貌相,你大概是看错他了。”
“是么?”徐见贤缓过气来,“年前你托我给你买了一块沉香木,那块香料我让上京办事的脚夫给你捎去了,你用来做木雕可还顺手?”
柴蘅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癖好,就是爱雕一些稀奇古怪的木头。前世,她从徐见贤那里买过不少沉香木,都用来给杨衍雕木偶了。杨衍这个人对木料十分考究,寻常的木头入不了他的眼,京城商贩又不乏一些坑蒙拐骗之人,所以每年,她都要同徐见贤这个旧友做不少次生意。
“顺手。”
“是顶好的料子。”柴蘅很诚恳地评价。
徐见贤:“顺手就好,对了,今年江宁织造局那边说宫里传出消息,原本要跟西戎和谈的圣人突然改了主意,说想要打仗,你知道么?”
柴蘅摇头,这一点,她还真的不知道。
刚重生的时候,她以为这一世的发展也会像上一世一样,她拿着杨衍的那封书信去拓跋元离的大营把其他几个齐人救出来,然后杨衍用离间计让西戎皇室自己内乱,进而削弱西戎的势力,逼得他们不得不跟大齐和谈。
可这辈子,明显很多事情开始不对劲。拿此刻的徐见贤来说,按理,他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坐下来,听徐见贤继续道:“西南那边的军队现在都在往肃州边境去,你师父靖王爷先前交出去的兵权也被陛下还了回来,他老人家的那一支靖南军向来是咱们大齐对外的保障,我在江南听闻军队打仗要粮,就连忙捐了大半家产。官府那边看我给的太多了,不敢派自己人送粮,生怕粮食在路上出个什么意外,担不起这个杀头的责,让我找人押送,我这才来到了这里。”
徐见贤向来是个爽气的商人,能一下子捐出大半家产也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柴蘅打心底里佩服他,同时也有疑问:“粮草押送不应该是送往肃州边境么?那你怎么到了这里?”
说到这个,一贯好脾气的徐见贤也有些郁闷:“我们请的带路的脚夫不认识路,把我和半路碰见的一个姓薛的姑娘以及一个姓楚的小伙子都带到这里了。”
他口中姓薛的姑娘应该就是薛如月,姓楚的小伙子应该就是楚堰怀。
柴蘅来不及想别的,下意识地问:“那粮草呢?”
徐见贤叹气:“也被带来了这里。”
听了这话,柴蘅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两军打仗,粮草向来是最为重要的,眼下这等于给敌军送粮,她突然觉得这辈子,他们的处境比上辈子更难。
徐见贤脸上的表情也很为难,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此刻背上的皮肉痛得厉害,扭头对柴蘅道:
“阿蘅,我先上药,劳烦你避一避。”
柴蘅会意,道了一声“好”,扭头走了出去,这一出门才发现杨衍跟计长卿还坐在门口。计长卿正眨巴着一双既世故又单纯的眼睛看着她,一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杨衍则拨弄摩挲着手边的树枝,见她出来了,才淡淡开口:
“问清楚他是怎么来的了么?”
柴蘅也跟着坐在门槛上:“他说了一半,我只知晓他是如何来到西戎的,至于怎么到拓拔鹰的大营的,忘了问。”
徐见贤是她的旧相识不错,但并非是诏狱里的犯人,好端端的,她也不能审他。
“什么都没有问清,你们都能待那么久?”杨衍平静开口,话语里的嘲讽明显。
柴蘅早习惯了他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等回到京城和离了,这辈子都不用再听这些不中听的话了,也不生气,只是道:“起风了,你同计大人不进去?”
她没有同他吵架,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反唇相讥地嘲讽回去,只是用比他要千百倍的态度对待他。这让杨衍内心反倒燥意更甚,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以往他们也没少闹别扭,但大多都是他是冷静的那一方。冷眼看着她质问他,冷眼看着她跳脚。柴蘅脾气其实也好,每回闹过后,稍稍在侯府的其他人面前递个台阶给她,她就下了。但这一回,他的台阶递了,她装作不看见,下的有点久。
计长卿坐在一旁,就那么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似短短的两句话却给人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于是,他轻咳一声:“我们进去吧。”企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杨衍却没有半点要挪进去的意思:“你们进去,我去捡些木头。”
计长卿不明所以:“捡木头做什么?”
“搭屋子。”杨衍言简意赅,言下之意,如今这屋子住不下。
计长卿沉默片刻,虽然他也觉得如今这地方实在太挤,可一旦搭起屋子来,他又不好什么都不干,为了省事儿,他劝说道:“这里现在人是多了些,但一间屋子也不是今日就能搭好的,我们三个男人在一处凑凑也可以的。”
计长卿以为杨衍是侯府世子的矫情病又犯了,满怀希望地劝说他。
柴蘅心里清楚,虽然上辈子的走向变了,但是徐见贤最终还是跟他们待在了一起。也就是说,不久之后,这一处地方极有可能还将迎来薛如月跟楚堰怀,仅仅只有一处木屋是不够住。
这西戎又不像大齐一样能让他们来去自由,趁着拓拔元离这些日子没空顾到他们,确实应该未雨绸缪。
“你去给小十三喂奶。”
“我跟他去捡木头。”
柴蘅扭头对计长卿说。
计长卿见这两人打定主意真要去,也知道自己劝说是没什么用的了。转而叹口气道:“柴四,要不我跟你去吧,我有些担心杨大人身上的鞭伤。”
寒冬腊月,杨衍身上的伤又刚收口,倘若在地里摔了或是怎样,怕是回来又要起高热。
身为被朝廷一起遗弃在这里的难兄难弟,计长卿打心眼里还是怕杨衍死了的。
柴蘅其实早早地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总觉得这现在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等过几日薛如月真来了,他的这个白月光自会关怀照顾他,可计长卿既然提了,她也只好走走场面,跟着关怀一句:“你可以么?”
杨衍见过柴蘅真心担忧一个人的样子,自然分得清这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种假意颇有些侮辱人,倒显得他上赶着似的,他很不需要。
“可以。”
既然可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为了防止在山上遇到狼或者熊,柴蘅又进去像以往一样把弯弓背在身上。同时,给杨衍准备了一把能方便砍树的小弯刀。万事俱备,两人又踏上了出发的路。
在找木头,砍树这件事上,杨衍算是一把好手。
前世,她从大齐赶到西戎的时候,杨衍跟计长卿两个人已经在西戎待了有足足两个月。计长卿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出身,但有一个极爱他的妻子陈怜意,陈怜意平日里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不让计长卿沾手,所以他什么都不会做。等到柴蘅赶到西戎的时候,挑水砍柴这类事情,杨衍已经手拿把掐。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两人就已经来来回回运了有三趟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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