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明天来了让丹丹带你。”他指指一个和退思一样,瘦瘦的姑娘,她朝这边笑了笑。
退思找好了暑假工作,外婆又怕她受欺负,又怕她吃不饱,絮絮叨叨一晚上。
她自己却几乎是雀跃着,出门的,暂时忘记了高考的难过。
宠物店里都是需要照顾的小动物,让人心里充盈又温暖,加上和小太阳一样的丹丹。“老板说你是双石的,太厉害了吧,那不得考清华北大啊!”丹丹比退思矮半个头,圆圆的脸,肉嘟嘟。
这话问的,精准插在退思的心头上,“没有啦,我是双石垫底,考不上清华。”她低头去给大橘猫喂吃的。
“那也比我强多了,我就是不会读书,那些公式、坐标、细胞核,就是搞不懂。”丹丹比退思大两岁,但一笑起来,像是退思妹妹。当然,也因为退思眉心上总掩着点愁雾,不笑时显老成。
退思笑笑,“是挺难的。”
“思思,你长得真漂亮,皮肤又白眼睛又大。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好看没什么用的,要学习好才行。”退思蹲下来,给笼子里新来的小柯基添狗粮。
“你还那么聪明,我一说你就会了,比咱们老板聪明多了,那天装猫爬架,他手笨得像只猪。你看,你装这些箱子、架子,怎么一看就会!”
“都是立体结构的,先后顺序按图纸来就行了……”
“是你心灵手巧,我妈说,手巧的人是只有天上才有的,地上没有。”
退思由此爱上了上班。丹丹像朵向日葵,收满了能量,每天赞不绝口地夸她。“你手指真漂亮,可以弹钢琴。”“这个英文说明书你也看得懂啊,厉害!”“你要是烫卷发,肯定比那个女的漂亮,漂亮一百倍。”
闲时,她们俩坐在落地窗前的小坐台上玩狗玩具,“我给你梳个发型吧,你头发真多,我给你梳个公主头。”丹丹闲不住,立刻动手。
退思本来话少,显得温柔娴静,碰上丹丹是个话痨,手上、嘴上都一刻停不下来,她不得不应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实际上,她也只有十八岁而已。
“哎,你是不是用的西施的发卡?”退思在洗手间镜子里照着,发现丹丹给她别的发卡,眼熟。
“没事啦,干净的,狗骨头造型多可爱!”丹丹叉着腰,“你还有意见了!听听,我们小西施都不开心了,你用她的发卡。”
退思朝小西施皱皱鼻子,看镜子里自己的公主头,丹丹说,是迪士尼在逃公主的款式。从前,很从前吧,她也想象过,自己是公主,冰天雪地里的公主……
店门口的风铃响了,有客人进来,“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
丹丹马上迎上去,退思也自觉地带上口罩,出来准备干活。
“哇,好漂亮的西高地,真可爱!”丹丹赞叹的声音。
“谢谢!”微微低沉的男声,“它需要洗个澡,再打理一下毛。”他彬彬有礼。
“好的,请问有咱们的会员卡么?可以办卡哦,咱们店正好活动期,充三千送两次狗狗美容!”丹丹熟练介绍。
“有卡!”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是我家人办的卡,新办的,报她的手机号就可以了吧。”
“可以的,不过初次使用还是需要卡号的。”
他于是,站在收银台前,打电话,“喂,二婶儿,对,门口那家宠物店,说要卡号,嗯……”
退思始终没出来,因为他是陈钟岩。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缩回了洗手间。她是个胆小鬼,没错。
等他走了,她才慢吞吞走出来。
“看,多可爱的西高地,还小着呢,眼睛滴溜溜。”丹丹在做狗狗洗澡的准备工作,“你怎么了?”她扫了一眼黯然的退思,“叫小白榆给你拜拜,开心点儿,漂亮姐姐!”
“它叫什么?”退思忽然问。
“白榆,我刚刚问了,好奇怪的名字,哈哈!”丹丹乐呵呵,朝小狗重复着:“小白榆、小白榆……”
“我来洗,你休息会儿吧。”退思说,仍旧戴着口罩。
“那一会儿我给它吹毛!”丹丹勤快又乐天,从不计较得失,也不肯让退思受累。
那天之后,丹丹发现退思常常朝落地窗外望着,不知在看什么。“嘿!又发呆了!”她跳到她面前,做个鬼脸给她。
“要死,吓我一跳!”退思捏她鼻子,两人笑着追着跑。
陈钟岩从英国毕业回来,住在二叔家。本来三年本科后他要接着读研,后来放弃了。他爸爸的公司破产重组,在泉州重建团队、重整锣鼓,连番叫他回来帮忙。他于是每天开车往来泉厦之间。有时陪着二婶儿去小区对面的雕塑公园遛狗,会不自觉地打个喷嚏,好像谁在看着他。
他四下张望一圈,没人。
宠物店每天下班时间,丹丹的爸爸就会骑着电动车来接她,给她带上粉色的头盔,“走了,拜拜,思思!”她在后座上笑着挥手。
退思站在玻璃门前,也笑着和他们拜拜,她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爸爸,是丹丹的后爸,不是亲爸,她爸妈早就离婚,她从小跟着妈妈,嫁到后爸家,非常幸运,得到个温暖有爱的新家。
不像退思的后爸……
所以人想追求的幸福,常常不是靠努力能得到的。
大学开学时,退思坐公交车去报道,从岛内到岛外,半个小时。外婆陪着一起去,她换了身敬柔婚礼时给置办的新衣裳,“我占你的光,去看看大学!”她舒展的眉角,对退思说,拢着满头花白头发。
“外婆,我带你去理发店染个头发吧,我发工资了!”退思明亮笑脸。
“不用。你的工资,你攒着,别让你妈知道,生活费还从她卡上出。”方菊花凑过来到外孙女耳边,悄悄说,停了停,想起什么,回头来接着说:“你也去学个什么?我看人家小姑娘,会跳舞、会弹琴的,你也去!”
外婆还知道这些呢!退思更笑了,露出细牙,“我也能去么?”
“怎么不能,你去,去学,你学的比她们快!”外婆毫不掩饰地骄傲语气,拍拍自己衣袋,“外婆贴钱给你。”
外婆说到做到,每月都打钱到她的银行卡上,一点一滴。
所以退思上大学第一个月,找了厦门夜校,报钢琴班。夜校的学费不贵,刚好是她能承受的。原本试课,观摩观摩,结果只听听,她就能重复老师弹过的片段。钢琴老师惊为天人,极力说服她留下来上课。不知道是不是推销钢琴课的专用手段,她买了节拍器放在床头,异常认真地学习起来。
像外婆说的,她真的学的又快又好。周末回家坐在餐桌边,抬着手指练指法,耳朵里自有一套琴音缓缓流出。外婆在厨房里嗤嗤拉拉开油锅,丝毫不影响她。所以会弹钢琴和会做海蛎煎,哪个更高贵!
她周末还是去“星星船”打工,虽然丹丹背后悄悄告诉她,大胡子老板最抠门,时薪给的最少的,旁边便利的工价都比咱们这儿高。
“可我喜欢你啊!”退思笑着伸开两手,抱着丹丹厚实肩膀,她也变得热情会表达起来。
“哈哈,那当然,你都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来的。”丹丹笑出声来说。
退思也这样说服自己的,她还是时不时望着落地窗外的10号门口,发呆。
过了国庆节,外婆忽然打电话给她,“思思,明天回来一趟,我们去看看你妈妈,她最近不大好。”
“奥,怎么了?”
“说是身体不好,我煲了汤,咱们给她送过去。”外婆说。
其实敬柔,不是身体不好,是心情不好。退思只去过敬柔家一次,这次第二回 ,认不清楼号,仰着头找半天。
等电梯上到那一层,便不用辨认了,1404号屋门大开着,传出敬柔撕心裂肺的叫骂声,街头巷尾能听到的,最原始的,生殖器含量最高的叫骂,“……我去杀了那小贱逼!”她冲进厨房拿出一把明晃晃菜刀来。
被老何一挥手打晕在沙发边,菜刀“咣当”一声落地,换了男人的粗暴咒骂声,“.…..臭婊子,要不是怀着种,老子打死你今天!”
两梯八户的结构,一段幽暗过道尽头,退思领着外婆循声走到门口,只剩趴在地上“呜呜”哭个不停地女人,和看见她们,一脸厌恶侧身就走的男人。
“我去杀了她,杀了她……”敬柔一头哭,一头还在发狠。
外婆赶着上去扶她,劝慰的话。退思在一旁站着,没动,有点冷血,但她在疑问,敬柔要杀的,究竟是她,还是他?
她想,以她的思维,只会是她吧!
敬柔回娘家住了,“晾他几天,急了,让他来接我。”她一脸骄矜,挺了挺肚子,快四个月,显怀。
退思赶着去宠物店上班,被敬柔抬头盯着打量半天,“哎,你变漂亮了诶,开眼角了?皮肤也这么滑溜?”她上手摸她脸,被她一偏身,让开了。
“死丫头,越大越凶!妈,你看她!”
外婆在厨房炒菜,“呲呲拉拉”的油锅声,没答言,只伸头叮嘱退思:“带把伞,遮遮太阳,尽晒黑。”
“奥。”退思答应着出门去了。
留下敬柔一人,坐在餐桌边自说自话,她同时看看她们俩。
隔了一周,没人来接;隔了两周,还是没来接。敬柔借口做产检,回家一趟,好家伙,家里已经被人占了,她离开的刚好,老何把姘头领回家堂而皇之做正头夫妻。
敬柔又在家门口哭闹一场,厮打、上吊、寻死,最后被警车载回家。
退思周末回家时,看到她脸上尚未消退的五指印,她在心里悄悄比了比,是男人的手。
敬柔坐在房里靠着床头,终于把自己折腾成了支离破碎的妇人,她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在家里,见不得人高兴,看见退思明亮生光的眼睛,开口就骂。
外婆就推退思出门转转去。
退思走到外面南屿路上,站在芒果树下,看到对面踩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丁周。
她大眼睛盯着他看,目不转睛。他终于扔了烟头,走过来。
“大学怎么样?”他问,一派自然。
“挺好的。”退思还盯着他,补充:“比我想的好很多。”
他听笑了,知道她话里深意,“别想让我遗憾,我就是不想考了。我现在也挺好的。”
“好在哪里?”她刀刀直逼他肺腑。
“有钱!”他狡黠一笑,是从前没有的表情,递了张名片给她,笑笑地走了。
退思拿在手里,低头细看了看。
她晚上十点多钟回家,家里灯光大亮。敬柔和外婆都坐在餐桌边,灯光照着两张惨白的脸。
退思走过去,听见敬柔面无表情地说:“明天你别去打工,陪我去趟妇幼。”
“产检?”
“人流!”
外婆怕退思难为情,“我陪你去,她大姑娘家,怎么去那种地方!”
“你能跑来跑去帮我排队做检查么?人流是手术呢!”敬柔不知怨谁,就是一肚子怨恨,说这两句话,后面流下眼泪来。
“我陪你去,别哭了!”退思说。
听见女儿这么说,敬柔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一抖一抖的肩膀,咧开嘴哭,又想放声,又不敢,努力压着声音。
这幅模样,印在退思眼里。她想,她自己哭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她上前一步,立在她身边,伸手搂着她耸动的肩头。
敬柔的眼泪,一颗颗,滴在退思裤子上。
厦门市的妇幼保健院是老牌的医院,患者众多,每个窗口都排长队。退思帮敬柔拿化验单、找窗口,排队,楼上楼下地跑,遇到不清楚的,边走边问。
“哎,大夫,我想问一下,这种B超做完,是在哪里等结果的?”她拿着一叠单据,问一位从诊室走出来的女医生。
女医生胖胖的,很有耐心,帮着看了化验单,然后告诉她:“这个需要去二楼,自助机上可以打出来,不用排队。但另外一张需要回到你医生那边,等她通知了再来拿。”
“奥,谢谢,谢谢您。”她感激地抬头道谢,转身先去二楼,仍旧盯着单据,人群里并没注意,有人和她正面,擦肩而过。
陈钟岩来找二婶儿的,阿嫲在这里住院。他走近刚刚退思询问的女医生身边,“她问什么?”
彭丽朝人群方向看看,“怎么?你认识啊?”
“好像认识,她来看什么病?”
彭丽心生可惜,这么个斯文有礼的姑娘,微微叹气:“应该是人流。你们这些年轻人,太不爱惜自己!”
他站定,半天没动。
退思坐在医院的不锈钢座位上,等敬柔做完出来,手里拿到一份医院印制的宣传单,关于人流手术的……她对这件事,心生恐惧。她被走廊的灯照着,心想:没有别的价值,女人就只剩生育价值了;人归根到底,得有用。
回家的路上,敬柔惨白发灰的脸,打车回家,停在巷子口。退思扶着敬柔,从背影看,母女俩难得的相互依偎。
“别随便怀孕,对身体不好!”退思压住脚步,慢慢说。
敬柔木着脸,走出去好几步,没回应,忽然又开口:“不怀孕,男人为什么娶你!”
“你怀了孕,结局不也一样!”
敬柔没再说话,她躺了两天,正式搬回家来住了。结了一趟婚,没得到什么,“喏!就这些钱!”吃饭时,她把一张银行卡,推给方菊花。
方菊花低头吃饭,说:“别想那些没用的,有妈在,有你一口饭吃。”
但收拾碗筷时,她把这张卡一并收走了。要留着,给思思交学费的。
敬柔瞥了她一眼,她知道。
这年夏天,台风频繁,超强台风来的时候,退思家租住的民房漏水严重,之后一直没修好,一到下雨天,外婆就用脸盆、水桶、汤碗,盛着水。
家里“滴答滴答”的水滴石穿声,尽是禅音。
敬柔受不了,过了夏天,就走了。她说:“我去打工挣大钱,咱们买套房子。”
她临走前一天晚上,房里熄了灯,退思躺在枕头上,对着满屋黑暗,说:“别随便怀孕!”
旁边小床上躺着敬柔,她听见了,只翻了个身,窸窣的响动,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年,敬柔没回家过年,偶尔打电话,后来电话越来越少,因为也没有钱寄回来。
大三下学期,退思的同学们都在准备考研,她没有考研的打算,在找兼职,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下学期的学费了,不止学费,房租也没有。
她和丹丹商量,“我得去找份工资高的兼职,洗狗是不行了,快上不起学了!”
“早说让你换一个了,大学生家教一次两三百块呢,你多教几个。”丹丹今年晒黑了,小麦色皮肤。
“这个我想过,就算多教几个,也凑不够钱,况且家教也不好找。”
“诶,你不是会弹琴么?表演钢琴不能挣钱么?对了,千万别相信网上那些做模特啊、做演员的广告,都是假的,我爸说的。”
退思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当初学钢琴,不是为了表演,为了……她垂眸想,不知自己弹琴的水平行不行,即便有点天赋,也不能和人家从小系统练习的人比,虽然外婆坚持让她学,勉强学了几年,但没怎么表演过。
她晚上一人去操场,走了两圈,最后终于打了个电话出去,“喂!丁周!”
他说:“我借钱给你付学费,等你毕业了还我。”
“不,我要自己挣。”她坚定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行吧,我周五过来接你。不过先告诉你,夜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也马上丑话说前头:“我,弹琴还可以,但没怎么表演过!”
“那没关系,有我在!我跟薇姐,一句话!”他轻描淡写。
退思就此得到一份晚上弹琴的工作,每次五百元劳务费,周五和周六晚上,除了要工作到凌晨以外,其他都很好。
“如果有人给你更高的报酬,那就是需要你付出别的代价,懂么?”丁周送她出来,居高临下地交代。
“知道。”她明白,这是她这种业余选手能得到的最高价码,再多,就是要出卖身体。
“别想在这里认识朋友,除了骗子就是傻子。”
“那你呢?”
“我也是骗子啊!”他抬脸笑了,玩世不恭的眼睛,“挣够了钱,就走。周末洗洗狗挺好,干干净净。”
退思点了点头。
“毕业什么打算?”丁周还像读书时一样,带她去吃麦当劳。
“你说的对,要尽快挣钱。”她在心里筹划过了,做销售来钱快,卖房卖车卖保险,豁出脸去。
“对个屁!”他忍不住爆粗口,“毕了业,好好找份正经工作,当老师、考公务员,都行,体面又稳定的那种。别鼠目寸光,白读这么多年书!挣钱有你一辈子好挣呢,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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