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明兰偷眼看他英俊的侧面,浓密乌黑的鬓角带着几分风霜之色,似这一年过的并不舒适。但看他神情舒展,言语诚恳,气质磊落,似乎忽然变成‘正人君子’了。
顾廷烨沉声道:“若你有急难之处,也可与我说,兴许能帮上一二。”
第505章
墨兰怀这胎到五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小厨房吊上了“咕嘟咕嘟”滚着热气的汤饮,雪梨的清香充盈全室,别有一股温馨的意味。
赵晖很安静,墨兰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他喝下,他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孩子大了,便不再能用看婴孩的眼光看他。墨兰安慰地想。
突然有凉风灌进,云栽推门进来,道:“娘娘,奴婢有要事禀告。”
自入宫后,墨兰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姿态,将梨汁放到赵晖手上,慢条斯理道:“晖儿乖,嬢嬢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自己乖乖的把梨汁喝完。”
偏殿里还有许多宫人在,墨兰也不怕他喝出问题。
赵晖捧着自己的小碗,点点头,“晖晖会努力喝完的。”
墨兰转头,用眼神示意云栽和自己到正殿说话。
“说吧,出什么事了?”
“宫外的郭氏没了……”云栽颇有些担心,“说是得了急症,暴毙而亡的。”
“这么突然?太医说了什么没?”墨兰一惊。郭氏被废出宫,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她毕竟是曾经的国母。所以前几日,宫外伺候的人一报她得了病,六郎就立即派了掖庭给事阎文应带御医前去诊治。
只是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云栽摇摇头,“奴婢没听清楚。只说是伤寒入内、又夹着炎症……”
然后,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了。
墨兰心思复杂的坐下,她未见过这位废后一面、也未听六郎提过此人。
可这个人却又曾明明白白的坐着,自己如今坐过的位置。
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郭氏年少被废黜后位、无子嗣傍身、如今更是死在宫外,死因还语焉不详。
她似乎不必担心郭氏重新被接回宫中,也不必去想废后、现后,旧人、新人相顾的尴尬了。
就是不知道赵祯现在是什么想法、前朝大臣又是什么想法,他们要怎么安排郭氏的身后事。
晚间,风更大。
仁明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临窗下铺设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长榻,榻两边又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赵祯这一夜似乎有着许多心事,一口一口不停灌酒。
“六郎,今夜是在为郭氏的事情而伤心么。”
赵祯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想过她会走的这样突然……我以为日子还长,总有能补偿她的时日。”
墨兰表情一僵,她从来没想到,原来赵祯对郭氏并不似传得那般无情。
其实赵祯要说起有多爱郭氏也不尽然。若是真爱,当年也不至于为了一些后宫的争风吃醋,就要废黜郭氏后位。只是现在人没了,郭氏曾经的那些缺点,就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斯人已矣,生者如斯。六郎若是感念郭氏曾经种种好处,不妨厚葬她的身后事。”
墨兰想了想,还是没流露醋意。毕竟郭氏死都死了,她要是连人家的葬礼都苛刻,不就显得太不懂事了么。
这一夜,夫妻间少见的没有什么交流。
赵祯从少年到青年一直受制于养母章献刘皇后、待养母过世后,才大权在握,迁怒其党羽的过去,并不想让妻子过多参与。避免他在妻子心中仁君的形象被破坏。
资政殿从先帝起,就是召对臣工、问政观书之地。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去,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
张茂则正领着小黄门们备好茶水点心,方便更换,见了墨兰,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您小心身子。”
墨兰柔婉一笑,望着阖上的门道:“官家还在议事么?”
张茂则道:“是,几位大人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并悄悄透露具体是那几位大人。
墨兰一听有吕相、礼部几位官员,思忖:莫不是为商议郭氏身后事而来?
道:“那本宫就不进去了。”
张茂则垂下眼睑,“娘娘请放宽心。近日许多事虽都让人措手不及,但官家总惦记着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何况官家再忙,也要带着太子处理政务。”
这些话很好的安抚了墨兰犹豫不定的神经,她缓声道:“那本宫先回去,等官家处理完政务。”
她应该对自己和赵祯的感情有信心的,应该相信赵祯不会让她为难。
回宫路上,墨兰静心看了会儿雪。平静的湖面被雪子砸出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娘娘若实在放心不下,为何不去劝一劝官家?”云栽贴心建议。
墨兰一拂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正一正发髻边用于固定的佛手纹镶珊瑚珠钗,轻声道:“郭氏若被追封为后,要论序位还在我之上。”
真要论起来,郭氏才原配。
“那我算什么?续弦?晖儿又算什么续弦之子?是不是还要去郭母后灵前守孝!”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
但是想归想,这些话却不能由她说出来。
墨兰真正忧心的是郭氏之死的真相。要真是病死也就算了,一旦被查出是被人给害死,墨兰就怕外头传言是自己把人给害死的。
天地良心,她真没做过这种事!
她有尊位、有子嗣、有丈夫的爱,何苦凭白为了一个已经被废出宫的女人,脏了双手。
她其实多虑了,宫廷内外没人觉得是她下得手。
因为已经有好几位御医查验了,废后郭氏就是病死的,没有任何可疑。赵祯颇为惋惜。
景祐三年十一月,帝悼郭氏,追赠贵妃,赐谥号‘淳悯’,葬奉先寺。
郭氏的死虽无可疑,但她青春早逝,还是在前朝引起了一阵动荡。
时任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借此事,向官家进献《百官图》,来批评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并劝说官家制定制度、亲自掌握官吏升迁。
吕夷简不甘示弱,反讥范仲淹迂腐,蔑称范仲淹:“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
其实要说起吕夷简其人——要说他是贤臣,但他对反对派不够宽容,这些人物常常被他贬往远方任职。但要说他是弄臣,他又曾批评真宗建筑宫观是劳民伤财,请求罢除冬天河运木石,也提出‘正朝纲、塞邪径、禁货贿、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的良方,并且尽自己所能落实每一项。
甚至在数年后,还任用老对手范仲淹用兵西夏,巩固边防。
只能说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神,有的都是有自我主张的人。
就是苦了赵祯这不知怎么断这桩公案。在他看来两人都是能臣,贬斥哪一个他都心有不忍。
可这件事越拖着,被牵连进旋涡的人也就越多,长此以往更加不利于政务流通。
便是墨兰长在后宫,都隐隐所有听闻,可见景祐党争之厉。
奈何聚在范仲淹身边的,都是近年来才受提拔的官员,势力范围未能如为官为宰多年的吕夷简大。赵祯都快顶不住压力,颁下贬谪范仲淹及其党人的诏书了。
墨兰闻言,让哥哥长枫给他岳父传个口信。事情到这里就可以了,吕相也别太咄咄逼人,只怕物极必反,会引起公愤。
他作为臣子,干预后宫升降;作为宰相,却带头堵塞言道……他便是有心效仿霍、杨之举,可本朝政权稳固,无法为他的野心提供舞台,别早早落得梁、董那般下场才好。
这话说得极重,读过史书的都知道梁冀、董卓皆为煊赫一时的权臣,可最后都因失尽人心,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敢问卿如今之权势,可敢与梁、董二人相比?”
长枫缩着脑袋,说出这句话,都不敢去看岳父骤变的脸色。
旁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话吕夷简还是要认真听一听的。
一方面,她是国母,官家的枕边人,官家心意如何她总能体察一二;另一方面,她与吕家有姻亲,应该不会诓骗自己才是。
殿阁中帏帘卷起,雪夜梅花似一幅被缓缓展开的画卷,逐渐映入眼帘。
“未想到吕相那般固执的人也肯往后退一步。”一杯温热的酒下肚,赵祯生理得到满足,心理自然而然会敞开。
墨兰柔柔一笑,“两位皆是国家栋梁,即便理念未能统一,但也别同室操戈、令栋梁折损,这才是坏事呢。如今吕相公肯先退一步,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事情到此为止吧。”
只要不再前朝不再掀起大的风浪,他们都可安安稳稳过完这个年。
而明兰也在年前带着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嫁到齐国公府。一百二十八抬,看着是很风光热闹,一落地几乎把暮苍斋里里外外都堵了。
可老太太让翠缕仔细一查,立马就发现其中三分之二不过是虚抬,充一充场面罢了。老太太不忿自己精心教养的孙女被这般薄待,但这场婚事本来就是她们理亏。
老太太不想连自己最后的体己都贴进去,是以并未知会明兰,只等着齐家的聘礼能为她们赚回本。
只能说老太太不慕富贵的前提是,她本身就很有钱。一旦她手上没剩多少钱了,她也会开始慌张、开始精打细算。
齐国公和平宁郡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的东西肯定都是留给他的。
奈何两人的婚事来得太过仓促,导致后面齐国公和平宁郡主找媒婆仓促、下聘礼仓促、拟定婚宴流程仓促……
这场婚宴,并未如明兰想的那般盛大且隆重。
不过场面是做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明兰隐去唇边哪一点失落,很快调整好心态,带着新娘子该有的娇羞喜色上了前来接亲的花轿。
墨兰在她出嫁时送了一对珍珠耳环当做礼物。
墨兰的日子里还有让她更觉新鲜与满足的事。景祐四年樱笋时,在经历了几个时辰的钝痛后,她生下了自己第二个孩子。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新生儿一声声的啼哭洗去了刚出生时的红,肤色渐渐凝白起来,并且,这个孩子笑起来很清澈甜美。
“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咱们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赵祯坐在床榻边,小心抱着襁褓,对这个新得的女儿爱不释手。
若是生了女孩,便取名‘柔嘉’,是他们一开始就说过的。
说罢又抱起小柔嘉亲了又亲,小柔嘉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亲昵的举动,直朝着爹爹笑。
而他们另一个孩子赵晖,也带着一点水汽扑进殿里,身后跟了一长串宫人。
他手上还举着一枝杏花,粉粉白白,难舍难分,分外动人。
赵祯十分欣悦:“这话是采来送妹妹的?”
赵晖还小,只想把好看的花塞进妹妹小小软软的手里,“妹妹快拿、快拿―――”
墨兰眼睛成了弯弯的新月,笑道:“妹妹还小,拿不住花的,你让彭公公帮你把花制成押花书签,这样妹妹就能时刻看到了,好不好呀?”
赵晖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可是,我还是想把新鲜的花送给妹妹。”
赵祯将孩子交到嬷嬷手上,自己蹲下身摸摸了长子的头,墨兰从这个视角看他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
“好,那我们就留着鲜花给妹妹玩。只是妹妹手小,还拿不住花,我们把花放瓶子里养着,这样妹妹何时都能看到,好不好?”
赵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他生在皇室、将来大宋的江山都要由他继承,肯定是不能像寻常孩童那般无知无识。赵祯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他思考了。
这回赵晖被说服了,小小一个人非要自己把花插到瓶里,虽然歪了些好歹也是一番心意。
“咱们的太子爷小小年纪,就知道疼妹妹了。”林噙霜笑吟吟的理着各色丝线。墨儿想在今年绣出一幅《百花图》给官家,图是已经描好了,现在就等着理好丝线配色。
林噙霜来请安后也被留下一起整理。
每种丝线分门别类,还要浸在各色鲜花汁子里,直到丝线染上脱之不去的草木清香。
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一件事,林噙霜一久留,便也听了一些宫中趣事。
“这孩子今年开始要去资善堂读书,这个点离下学还早着。看来母亲今日是见不到他了。”
资善堂是大中祥符八年时置,专供皇子读书处,有翊善、赞读、直讲等官为皇子讲学。
当然,赵晖年龄还小,才三岁。现在的课程还只是启蒙,没那么深奥。
林噙霜怎么会介意,“读书要紧,我是太子的亲外祖母,想见什么时候见不到呢。”
“况且哥哥、嫂嫂成婚也有小半年了,听说感情不错。母亲还怕抱不了孙儿。”墨兰打趣道。
林噙霜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连连摆手,“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给他们太大压力。”她好不容易才从算计、和烦闷的管家中脱身,清闲没多久,可不想帮着儿子再带孙子。
当一个人变得富有之后,她也会变成一个善良、甘于平静的生活的人。曾经缠身的算计、心机都会消失。
“而且你大哥、大嫂争气,跟你一前一后生了个儿子。有这么个嫡长孙在,盛家也不愁后继无人。”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话一点也不假,别看盛紘对儿子颇为严厉,但一见着孙儿,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虽然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当祖父了,奈何他的第一个大外孙是太子,一应吃住都在宫里,况且礼法上还有君臣之别。盛紘满腔慈心,无处挥洒。
如今得了个名正言顺能让他挥洒慈心的孩子,他可不宠着。
“这不挺好的,家里没什么传宗接代的压力了。”
林噙霜淡淡道:“我从前也羡慕过你大嫂。出身清流、家风清正,只是女儿在家是明珠,嫁到夫家就黯淡了,还要强颜欢笑喝下妾室敬茶。”
“若是下嫁,自然可以借着娘家权势压制夫家,不许纳妾,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只是既然要嫁门当户对,大家出身相仿,那确实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
“只是我记得大哥并不是好女色的人,怎么会纳妾?”墨兰眼底浮起深深的疑惑。
“你嫂嫂说,我们这般人家,你大哥身边没个人也不好,没的又叫旁人说海家女儿善妒了。何况,她不主动一些,外头交际应酬,也免不了会有旁人赠妾送美。还不如她自己选个老实放心的放在屋里。”
所有,被留下来的是羊毫。
墨儿跟长柏本就接触不多,更加不会关心他身边的侍女叫什么、长什么样。但长期生活在郡王府里的林噙霜却是见过这个羊毫几次的。
论长相,平平无奇;论性格,也不甚机变灵巧。
长柏一个月也去不了她那儿一次,对海朝云来说根本不具威胁性。
“她这一招确实很高。留下一个羊毫,既为为自己博得好名声,又可以回绝外面或有才、或有貌的“羊毫”们。”
墨兰却更不解了,“既然大哥这么洁身自好,为什么非得纳妾呢?他便是拒绝了也不会怎么样呀。而大嫂持身以正,自有贤名,何必在乎羡慕妒忌之人乱嚼舌根呢?”
总不能他们的清名、贤名是建立在牺牲一个老实姑娘一生上吧。
但是上对下的剥削就是这么残酷,一面要剥削羊毫的性付出,一面又不允许羊毫生下孩子。
“没回你大哥去羊毫那屋后,你大嫂就会让厨房煮好避子汤,亲眼看着羊毫喝下去才肯放心。”林噙霜摸摸自己的心口,万分庆幸自己当年遇到的不是海朝云这样面甜心苦的主母。
这么一想,她应该对王若弗更好一些。毕竟要是她再心狠一点,自己也未必能舒舒服服的过这么多年。
这些墨兰是真的有些脊背发凉,通过灭绝另外一个女人的生育力,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这种事连她都没敢想过。
虽然跟赵祯在一起的时间是她占大头,但她从来没有不许赵祯去看俞、杨两位婕妤,便是两位怀上龙胎,她也会好好照顾着,让她们平安生产。
因为她是皇后,在享受至高无上权利的同时,也需承担皇后应尽的职责。
而且从健康角度来说,如果只有她长期不断的怀孕、生产,对身体损耗也是比较大的。
盛家家业,还没皇家大,规矩倒比皇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