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清桐不顾身着华服,直接跪在了草地之上,还未说两句话,眼泪便先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了下来。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娇弱,看着面前这张姿容出众的面庞,明明和她一样,萧霁心中却生出了怪异之感,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之时,武王,文王以及一群内侍抬着兜舆而来。
萧霁便立刻对赵通道:“快把孤抬上去,孤要回京!”
被忽视的奚清桐身子一怔,可很快又恢复寻常,以女主人的姿态指挥道:“还不快把殿下抬到兜舆上去。”
可听见后半句,奚清桐又有些惊疑不定,“是否应该留在上林苑治疗?”
武王和文王也附和出声,“太子六弟不宜移动,吾等会回京召集太医来上林苑为六弟医治……”
原本也想劝说主子的赵通闻言心中陡然转了个圈,顿觉此地不宜久留,便连忙招呼亲卫把殿下抬上兜舆,一边又转首扫视武王和文王道:
“两位太医竟然齐齐擅离职守,咱家怀疑受人指使,是万万不能再信的,再请太医一来一回,殿下伤情就要被误,所以需得立刻回京!”
说罢,也不管旁人作何反应,便招呼亲卫抬着兜舆往外走。
几位王爷见状,对视一眼,商量了几句也纷纷离开,武王和文王自然要留下继续主持宴会,宁王英王跟着太子回京。
临走之前,赵通几步来青梧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拱手一拜。
“还要多谢娘子出手相助,娘子医者仁心。”
青梧所作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能不顾男女大妨,不顾被治罪的风险救治殿下,这已非常人所能,实在令他佩服。
张太医固然是赶过来了,可赵通并不信任他,所以赵通把此次恩情全部算在了青梧的头上。
他为东宫内宦第一人,众所周知的太子心腹,赵通此举一出,众人更是高看青梧三分。
瞧着所有人欣赏的目光都落在青梧身上,被冷落至今的奚清桐袖下手指掐入掌心,这样目光从前只会落在自己身上,也该落在自己身上才是。
青梧哪里敢受东宫内常侍的礼,连忙避过一边,不敢受礼,“不值当公公此礼,我不过替殿下简单包扎了一下……”
话音未落,便有感激万分的声音插了进来,“原是妹妹你救了太子殿下,真是太感谢妹妹了!”
奚清桐含着泪快步上前握住青梧的手,两姐妹站在一处,场中目光顿时被她分去一半。
青梧垂眸看着自己被紧握住的手,不禁有些愣神。
这还是自她被寻回以来,孪生姐妹第一次握她的手。她起初有些惊疑不定,可感受着手上的细嫩温暖,她的心又慢慢一动。
或许孪生姐妹是真的对自己非常感激吧。纵然自己不受她欢喜,可太子殿下是她夫君。
如此一想,青梧不自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正当她准备安慰一二时,耳边却传来众人话语——
“还是太子殿下有福气,这侧妃是娶对了。”
“是啊,若不是侧妃娘娘,今日谁敢这样见义勇为?”
“还要多谢良娣……”
青梧的手立时一顿,与此同时,那握住她的手也松了下来,柔软的指尖划过青梧的掌心下落,就如一阵风吹过再无痕迹。
奚清桐松了青梧的手,一边拭泪一边对众人谦虚道:“诸位谬赞了,都是吾妹的功劳。”
就听围者有人恭维道:“哪里?还得是因为良娣,令妹才敢上前啊。”
场中不少人都看见青梧不顾礼仪跨过围栏,飞奔至马场中救治太子,起先他们还不知为何,知晓她与太子侧妃关系后,顺理成章地认为青梧是在帮她的姐姐。
青梧本不在乎这些虚名,可听到他们把自己的功劳移加到旁人身上,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滋味,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无奈黯然。
望着那着华服,梳高髻,即便在夫君受伤这等情况下还不忘经营贤名的孪生姐妹,青梧不由得为那摔下马的少年太子浅叹一声。
想到那位少年,青梧便向赵公公低声道:“殿下伤势要紧,公公还是赶快跟去吧。”
赵通对奚清桐的举动其实也有些费解,可她毕竟是良娣,是他半个主子,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如今得了台阶,自然顺势而下。
“既然如此,咱家便先去了,等殿下大好再拜谢娘子,咱家先走一步了。”
青梧声音不算太小,赵通的声音却是很大,众人闻言,恭维之声猛然一停。
奚清桐眼眸冷了一瞬,不禁暗恼青梧多事。
她此举本就是为了叫赵通多听几句旁人夸赞她的话语,在心里记她的情,以后也会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青梧这一句却是直接赶走了赵通。
奚清桐不得不转身面向二人,面上却丝毫不显心中想法,只拭了拭眼角的泪道:“公公快去吧,帮吾照顾好殿下,吾等会便跟上。”
她还特地看了一眼青梧,示意还要和姐妹说句话。
赵通点头,转身离去时又顿住吩咐身侧徒弟,“你留下来,查清今日马场之事……咱家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敢暗害储君!”
话虽是对徒弟说的,他的眼睛却是一一扫过远处已经离开的诸王背影。
当了几十年内宦的他不会相信表面之相,主子身姿矫健,马术娴熟,怎么突然坠马?必定还有其他原因。
想着这些,赵通脚步匆匆追逐主子而去,见状,围观众人也各自请辞离开,不过须臾,场中只剩下姐妹二人,并几位侍女随从。
青梧也蹲身一礼就往外走,却被奚清桐拦下,“妹妹且慢。”
她的脚步一滞,到底还是停了下来,青梧转身,看着身着华服的孪生姐妹向自己走来。
奚清桐脚着高履,头梳高髻,身姿优雅,脚步娉婷,鬓边金凤流苏微微摇曳,一如自己初回奚家时见到的那般贵气耀眼。
直到离自己一步之遥,奚清桐停了下来,她什么都没说,只垂眸静静地看着青梧,唇边带着只有青梧能捕捉到的,若有似无的弧度。
青梧不禁有些失神。
其实她刚回奚家时是很喜欢这位孪生姐妹的,她第一次见和自己一样漂亮的姑娘,不,应该说是比自己更漂亮的女郎。
那时的青梧刚从外头寻回来,不说礼仪规矩,就那一身历经风吹日晒的皮肤也远不如孪生姐妹白嫩,所以即便五官一模一样,也真逊孪生姐妹良多。
因此奚清桐争着要做长女时,青梧也没觉得有什么,她站到孪生姐妹的面前比划了一下,便笑着道:“桐儿长得比我高些,桐儿想做姐姐便做姐姐吧。”
后来是怎么不喜欢的呢?
大约是在她回家后第一次被带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吧。
她初来京城,还未学几天规矩,郑夫人不敢带她去旁人家,可她娘家郑家总是要带去的。
郑家宴上有样点心甜而不腻,青梧吃的欢喜,可这却招了那些姊妹们的暗笑,等她们瞧见青梧把掉到桌子上的点心捡起来继续吃的时候,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诶呀,大表姐,你瞧二表姐,怎么脏了的点心还吃呀?”
青梧一顿,脏了?她看了看点心,横竖没在上面看到一点脏污。
然而奚清桐却是直接站了起来,俯视着她冷声训斥道:“奚家难道没给你吃饱饭么?连掉在桌上的点心也要捡?”
那时的青梧就这么抬眼望着孪生姐妹,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她委屈的不行,解释道:
“母亲这几日教我规矩,说贵族只吃七分,确实没让我吃饱,而且这桌子很干净,点心没脏,我跟着姥姥的时候连掉在地上的食物也是捡起来吃呢。”
可她一番话说完,郑家姊妹的嬉笑声就更大了,孪生姐妹的脸也彻底黑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可当日回家青梧便被母亲训斥了一顿,而后她每顿饭被削减到了一半。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郑夫人心软了一瞬,勉强解释道:“为娘知道你饿得很,可京城女郎崇尚身姿苗条,弱柳扶风,你吃得多,身子健壮,这样是不行的。”
青梧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有些迷惑,她并非生的膀大腰圆,如何就要少吃了?而且姥姥也说过,她这样的身材再好不过。
可她不忍心见母亲失望,便忍下了,可忍饥挨饿她便没有太多力气练习那些规矩,礼仪嬷嬷见她时常停下歇息,便又告到郑夫人那里去。
等青梧实在累的不行抬头时,正瞧见孪生姐妹挽着母亲站在她面前的台阶上。
郑夫人的眼神极其失望,她恨声道:“到底是在乡野长大的……”
站在台阶下的青梧还行着那蹲身福礼,闻此一句直接瘫倒在地,然而台阶上二人却不曾移步一下,也不曾露出任何担忧之色,她们只是——
高高在上,扫眼瞧她。
那略带蔑视的目光让青梧到现在都还记得,一回神,正与面前之人的眼神重合。
那双微微垂下的凤眼周遭还泛着绯红,可瞳孔之中已无一丝半点担忧之色,她只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好似自己永远都要低她一头。
一时间青梧不知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那少年太子。
见青梧迟迟不发一语,奚清桐终于按捺不住,她微微抬高下颌,启唇道:“多谢妹妹施以援手,救我夫君。”
奚清桐拦下青梧为的就是这遭事,天知道她在看见青梧比她先出现在太子身侧时是怎样的心情,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青梧与她生的一模一样,这不就更凸显她来的迟了么?
或许因着那点心虚,她不但怨怪起青梧,心中还升起了一股更莫名的情绪,即便只瞥见青梧蹲在太子身侧,她都无法接受,像是自己所有物被抢夺了一般。
所以奚清桐这“夫君”二字咬得极重,可青梧却没听懂她话里的情绪,只觉得孪生姐妹太过高傲,便是道谢也这般不实诚。
青梧不想与她纠结,只当不知,垂眸淡声道:“良娣不必言谢,不过医者…本分罢了。”
可说到“医者本分”之时,青梧还是停顿了一瞬,不免想到她初回奚家时母亲是很感激姥姥的。
母亲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多谢她把你养大,若是她也跟着来了,我们奚家定要荣养她到老。”后来又得知她学了一身医术,又赞道:“会医好啊,会医不怕生病呢……”
可后来母亲却不愿意她再看医书,再学医术了,直言:“你是奚家娘子,世家旧姓,贵族女郎向来只学琴棋书画,再有便是声乐舞蹈,愉悦身心之物,女工都不是必要的,这些自有下人去做,更何况医术呢?”
孪生姐妹也在一旁附和道:“妹妹,会医可不是咱们这些女孩儿说得出口的才艺,妹妹不如同姐姐一起学舞吧,也叫身姿瞧着纤薄好看些。”
可是如今,她倒是要因着这“下人学的医术”当众对自己道谢了。
青梧并不觉得畅快,只觉得胸口愈发地喘不过气,她以为三年多过去了,她会习惯这一切,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只觉得压抑万分。
纵然脑中万千思绪,可现实中也不过几息,见青梧一直垂首,一副温顺模样,奚清桐便放下了心,以为她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先回去吧,吾要去照顾太子殿下了。”
听到这一句,青梧心中不由得再次自嘲一笑,果然,孪生姐妹还是那样。
她适才还抱有什么幻想呢?
青梧就这么存着情绪往回走,按着她的来时路,可这次刚走到高台之下,便听上方清脆悦耳的欢呼。
“青梧,你好厉害呀!”
她一抬头,就见善善趴在栏杆上向她招手,大眼睛里写满佩服。
没等她说话,善善又道:“我眼睛好,我都瞧见啦,是青梧为殿下包扎的对不对?”
忽然,青梧心中那股郁气就散了,也不知怎么地,原本打算绕路从一侧台阶上回到阁内的她忽然几步上前,双手握住栏杆,脚下一蹬,两步便翻了进去。
果不其然,善善见她身姿矫健,两步上墙,又惊呼道:“好俊的身手!好厉害!”
夸得青梧硬是把没稳定的身形给稳住了,要脸。
善善便又围上来上下夸赞,女郎眼中钦佩的光芒让青梧仿佛又回到了跟着姥姥做游医时。
那会儿她治好的每个病人都会用如此钦佩的目光看她,让她觉得胸口满胀,觉得这世间再无比这更好的感觉。
只是这份感觉,她时隔了几年才再次体会到。
见青梧面上有了笑意,善善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便转而问道:“青梧,殿下伤势如何?”
一边的女郎也都看向了这边,她们多少也受太子所助,此时也最关心太子情况。
其实这种事是不好随便说的,可瞧见女郎们担忧的眼神,青梧也不忍心叫她们一直悬着心,便道:
“我给殿下简单检查,只发现殿下折了腿,其余便不知了,具体如何还需太医检查。”
女郎们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可其余众人不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难免悬着心,接下来的宴会便坐立难安,纵使有王爷王妃主持,宾客们也始终记挂着储君坠马一事,哪能如寻常宴饮?
最终宴会不过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便匆匆结束,诸王在高台上宣布等殿试结果出来,择日再请诸士子宴饮。
青梧和善善交换了住址才相互告别,善善的马车先来一步,车上下来了一位穿着靛蓝色衣裳的男子,善善便略带羞涩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夫君徐怀钰。”
复又对徐怀钰介绍青梧,“这位是我今日刚认识的朋友,奚青梧。”
青梧看向徐怀钰点头一笑,也顺带看清了这位“长相平平”的士子,确也如善善所言,徐怀钰约莫二十有余,身材适中,长相寻常,只称得上是五官端正,可青梧却觉得他自有一股平和稳重的气质。
就如方才他下马车,只站在善善身后几步,不催促,不乱看,更不曾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这就比寻常男子高强上百倍。
既是人家夫婿到了,青梧自然也不好再与善善说话,目送善善夫妻上了马车,青梧的马车也被牵过来了。
还是来时那位老佃户,他弓着腰不敢多看青梧,青梧却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等宋云鹤的空隙儿,她便与老佃户搭话:“您老人家如今高寿?”
佃户一开始还不知青梧是对谁说的,可一会便反应过来,这里也只有他一个老人,他便怯生生地抬头看向青梧,见青梧也看向他才确认青梧真的是在问他。
可青梧来时的事他也看到了听到了,她是那太子侧妃的双生姊妹,是贵族,又怎会和他一个老农搭话,不过见青梧神色温和地看向他,老佃户便装着胆子搭了话。
“回贵人,老汉今年六十有五了。”
这倒没出乎青梧的预料,这样的百姓她从前见过太多,一眼便能瞧出他们的岁数,“老人家高寿。”在这个世道能活过六十已经算是高寿了。
那老汉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摆摆手道:“不过是在这上林苑做佃户才多活几年罢了,贵人怎么问起老汉的岁数?”
听到老汉回问,青梧唇角不禁浮起了一丝笑意,眼中却有了水雾。
“我有个姥姥,我是跟着她长大的,她今年应有六十三岁了。”
她回奚家的那一年,姥姥正值五十九岁,青梧本是要给姥姥过六十大寿的,可那采买认出了她,姥姥便留下一封书信走了。
可老汉听这话不禁笑问道:“什么叫应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话说到一半,他陡然顿住,觑向青梧。
青梧本是想笑的,可心里却也是没底,四年未见,也不知姥姥如何,因着眸中泪水便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那老汉更加惶恐,刚要跪下去请罪便被青梧拦住,“不是,不是您老人家想的那样。”
青梧接过玉珠递过帕子边拭眼泪边解释道:“我姥姥只是去云游罢了……”
话音还未落,便有责备之声插了进来。
“你与他说什么呢?怎么还哭起来了?”
第19章 点为探花
青梧眸中泪水顿时停止,这声音她熟悉的很,却也陌生的很,宋云鹤从前便是对她再疏离冷淡,也未曾像这样不耐。
宋云鹤老远便瞧见青梧在与那老仆说话,他本就心情不悦,青梧此举无疑又让他想起来时所遭受的一切,见青梧愣怔望他,便不耐烦地催促。
“怎么还愣着?不上马车么?”
他虽是问了她为何哭,但那只是顺嘴,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关心。
宋云鹤这般态度自然惹恼了宝珠,宝珠不禁出声道:“娘子正值伤怀,郎君何故如此凶悍?”
见一小丫鬟也敢当众顶撞自己,宋云鹤不禁冷眼瞧去,斥道:“这何时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