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任理国公还未年过四旬,萧玉鸾出宫时,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并不知萧玉鸾的脾性,若是老人亦或是有些眼色的,此刻该识相地放弃了,谁晓得他反其道行之。
“……臣女毕竟是理国公嫡女,陛下曾下旨为太子妃……昭王妃不是乡下长大的吗?”
萧玉鸾本是嘲讽,见他不但当真还挑起来了,还嘲讽青梧的出身,怒意瞬间从心中涌起,忍不住猛拍桌案,茶盏震响之间,女帝的怒斥也随之传来。
“理国公,朕给你机会走出去,你偏要滚出去是吧?你觉得朕的侄孙、大虞的亲王,是你府上可随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婿?!”
“还是你觉得朕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改立你的女儿为正妃?!”
最后一句,已是雷霆之怒。帝王威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如山岳般压在理国公身上。
理国公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伏在地,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衣领。他这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女帝,绝非寻常女流之辈。
“臣……臣万万不敢!臣……”
“滚出去!”
“臣……臣告退!”理国公再不敢多言一字,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也顾不得拾起那装着“圣旨”的锦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退出了殿外,背影狼狈不堪。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熏香袅袅,遮去前些日子不详的味道。
萧玉鸾揉了揉眉心,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与厌烦。她看向帐幔方向,语气缓和下来:“出来吧,不要脸的东西已经滚了。”
青梧从帐幔后缓步走出,神色复杂,走到萧玉鸾身边,自然而然地坐在茶几另一边,若是理国公能看到这一幕,便知道他错的有多么离谱了。
萧玉鸾心中依旧残余着怒气:“蝇营狗苟之辈!把你和霁儿当什么了?!说你出生乡野……也不看看是谁养大的。”
想到这,萧玉鸾心念一动,她握住了青梧的手,“姥姥不会让你受委屈……”
青梧尚且不知道萧玉鸾想到了什么,她笑了笑道:“姥姥我不在意他们攻击我的出身,我并不为我在乡野长大而感到自卑。”
可萧玉鸾不愿意让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受这样的委屈,若要论身份,这天下没有姑娘再比她的小徒弟身份更加尊贵了。
青梧的身份无人敢透露,但理国公不要脸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朝野,连带着他被女帝斥骂一事也原原本本地传了出去。
理国公在萧玉鸾那里认错,可私下里却还愤愤不平,扬言道:本就是有圣旨在先,而且他闺女身份尊贵,应该回归其位才是……
吓得在吏部当值的萧霁立刻当众宣布他绝无可能换妻,青梧就是他一辈子的妻子,又是请假归家,生怕青梧听了生气。
吏部的老爷们笑论了一会儿,谈及理国公时脸上也多有不屑,便是为了压萧霁这支宝,他们在嘴上也会帮萧霁的。
只不过这桩事到底成了京城勋爵官员家的笑谈,即便青梧有贤名,出身也不错,可她在外长大这件事是怎么也抹除不掉的。
善善为此还特意上门安慰青梧,却见青梧丝毫没有影响,两人又愉快地玩在了一起。
“你是不晓得,现在有你在,从前那些不屑与我交往的官夫人竟也对我热络起来,想着办法让我打探你的口风呢。”
善善挽着青梧的胳膊笑道,“我现在也能仗一仗王妃的势了。”
闻言,青梧挺了挺胸膛,一副好大官威的样子,顺势道:“那是自然,善善如今可是本王妃面前的红人。”
两人笑闹着,就见宝珠进来禀告:“王妃,陛下身边的女史并尚衣局的人来了。”
青梧一听便晓得这是什么事,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对善善道:“这是为了姥姥的登基大典,明明已经有了吉服,也不知道姥姥为何要让尚衣局再赶制一套。”
善善如今是知晓青梧和女帝的关系的,当即道:“陛下这是疼你呢。”
两人刚到后院正厅,女史与尚衣局的司制宫女早已恭敬候,见青梧出来,齐齐行礼。
“奴婢等奉陛下旨意,为王妃量体制衣,以备登基大典之用。”女官声音平稳清晰。
青梧一边配合地展开手臂,让宫女上前测量,一边笑问:“有劳诸位。只是我的品级礼服似乎早已备下,何必再劳动尚衣局辛苦赶制?”
那领头的女史是萧玉鸾的心腹,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回王妃的话,诸位亲王妃的服饰虽依制,但细微处亦可彰显皇家恩典。陛下特命奴婢等为您新制一套,用料、纹样皆按最高规格,务必要王妃凤仪出众,艳压群芳,惊艳四座。”
“最高规格?”青梧心中微动。亲王妃的礼服规格已是极高,再往上那几乎已是储君正妃乃至中宫的标准了。
姥姥这是打算在登基大典上就立储君?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善善在一旁听得屏住了呼吸,眼睛微微睁大。
青梧心中涌起一股温暖,姥姥这是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在天下人面前为她撑腰呢,若是在登基大典上立储,定下她的储妃地位,那以后便无人可撼动了。
然而事实却不止青梧想的这些。
萧玉鸾称帝后,首要处理的便是萧元成以及几位皇子的葬仪。
萧元成丧事一切交由礼部操办,礼部的人非常聪明,递上来的流程极为简便,堪称大虞朝建国以来最简单的国丧,而同一日病逝的安王因冲撞国丧,丧事更为简单,几乎淹没在国丧的声音中。
皇贵妃一日丧夫丧子,哀伤过度,自请守陵。
武王,宁王因弑君谋反之罪死后皆以庶民之礼下葬,其母妃女眷子嗣皆贬为庶人,各归其家。
待这一切处理完毕,便是萧玉鸾的登基大典。
虽因国丧未远,大典依制有所减省,未极尽奢华,但其威仪肃穆,却更胜往昔。
京畿卫戍彻夜清道净街,金吾卫士甲胄鲜明,自宫门一直陈列至太庙沿途。因着是女帝登基,百官并其夫人皆着崭新吉服,于熹微晨光中按品阶分左右肃立,无人敢交头接耳,空气中只闻旌旗猎猎作响。
青梧自然也与萧霁分开,两人站在太庙阶梯下第二位,前方只有文王夫妇。因英王还未娶妻,命妇这边只有两位皇子正妃,自然也被比较起来。
文王妃不经意地瞥着身侧青梧比她规制要高的吉服,心里泛着酸水,但面上却一丝一毫不敢泄露,如今她与王爷二人,已然要在昭王夫妇手下讨生活。
不过青梧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她的眼眸始终落在萧霁亦或是帝王来此的方向,直到吉时已至,钟鼓齐鸣,韶乐大作。
萧玉鸾身着玄黑为底、绣有山峦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帝王衮服缓缓向太庙,也是青梧所在的方向走来。
虽已花甲之年,但她身量高挺,步履沉稳,历经风霜的面容上目光如电,那通身的威压气势,竟让不少老臣想起了当年杨皇在世时的场景。
果真是母女,这一幕简直太像了!
而在御阶之下的青梧目光灼灼地盯着姥姥一步一步向她这边走来,心中激动非常,可她目光之中,萧玉鸾行至她身前忽然停了下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萧玉鸾看向侧边站立的青梧道:“青梧,随朕来。”
青梧霎时间愣住,站在她身侧的文王妃以及周围的女眷也纷纷侧目, 百官心中不禁疑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这“青梧”唤的是谁。
唯有青梧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姥姥沉稳而清晰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她下意识地望向姥姥的眼睛,里面是一片温和的鼓励,如同以前千百次看到的一样。
这一眼后,青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在无数道或震惊、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中,稳步出列,垂首恭顺应道:“是,陛下。”
她走到御阶之下,萧玉鸾这才转身踏上通往太庙正殿的汉白玉御阶,而青梧只落后女帝三步,一步一步地跟着这天下之主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阶梯。
这一幕,石破天惊!百官哗然!
命妇之中更是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自古以来,祭祀天地宗庙,唯有帝王可登临主位,即便有人,那也是太子,储君!而今,新帝竟携昭王妃一同登阶?这是何意?!不应该带昭王吗?
萧霁几乎是一瞬间便接受到了无数或同情、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然而,萧霁面色平静如水,他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追随着青梧的背影一步步登上高处,眼中没有半分不满与嫉妒,只有全然的……与有荣焉。
这让原本想看笑话的文王不禁纳闷,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了?
萧霁太过镇定自若,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很快便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即便再疑惑也无人敢出声质疑。所有议论和惊疑都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只能化作无数道交织的、难以置信的目光,追随着那一老一少、身着最高规格礼服的两个身影。
萧玉鸾步履沉稳,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青梧紧随其后,努力挺直脊背,忽略掉那些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心跳如擂鼓,眼中的热泪无数次想夺眶而出,可都被青梧死死地压在了眼眶里。
她终于知道姥姥为何执意要为她做新衣了,原来是为了现在……
姥姥给了她这样的尊容,这样为她撑腰,她必须完美地走完这一遭,方不负姥姥的信任!
萧玉鸾登上最高处,转身,面向下方黑压压跪伏的百官与宗亲。
司礼监高声唱喏,仪式继续进行。
“跪——”
“叩——”
“再叩——”
“三叩——”
百官们对着御阶之上的新帝行三跪九叩大礼,而每一次俯身叩首,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那位站在女帝身后右侧一步之遥的、年轻女郎的身影。
她着正红色玄底的吉服,上修山川日月,凤凰于飞,她姿容非凡,身姿挺拔,面容沉静,接受着这本该只属于帝王的、天下最尊贵的跪拜。
这一刻,无需任何言语,萧玉鸾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了青梧无人可及的地位与荣宠。
礼毕,萧玉鸾并未立刻让众人起身,她深邃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通过内力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朕承天命,继祖宗之业,御极天下。亦望尔等,同心同德,辅佐新朝!”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毕,萧玉鸾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青梧身上,那深邃威严的眼眸中,悄然融进了温和与深切的期许。
青梧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向前稳稳迈出半步。就在此时,萧玉鸾温暖而有力的手伸来,紧紧握住了她。
那已经苍老的掌心无数次握住了青梧,一如今日。
青梧垂眸压下眼中热泪,再抬眸时已然一面沉静清朗。
萧玉鸾牵着青梧,面向下方屏息的百官,声音清越而沉凝,如同玉磬敲响,传遍每一个角落:
“朕身边之人,尔等皆视其为昭王妃,奚家之女。然,今日朕须告知天下——”
她略一停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面孔,方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继续说道:
“她流落民间的十载岁月,非是无人照拂的飘零。乃是朕亲自抚养,悉心教养。朕视她如亲孙女,授之以医术,传之以武艺,教之以立身处世道!她身上所承,乃朕之衣钵;她心中所持,乃朕之期许!”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方才那些关于青梧“乡野出身”的隐秘揣测和轻视,在这一刻被女帝掷地有声的话语彻底击得粉碎!
百官哑然,文王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看向萧霁,英王也是如此,眼中羡慕嫉妒如同实质,这才明白萧霁方才表情为何如此骄傲,这能不骄傲么?
可笑,他们自认为是前些日子才输,没想到自娶妻这一关就输了。
于此同时的高台之上,萧玉鸾握着青梧的手,向天下昭示:
“今日,朕牵着她站在这里,站在列祖列宗之前,便是要告诉尔等,告诉天下人——青梧,是朕的孩子!她的荣辱,便是朕的荣辱!她的尊严,不容任何人轻侮!”
第261章 立储君
台下百官命妇久久不能言语,看着那在女帝身边的女郎,此刻她美丽的容貌已然成了点缀,她的身份,她身上被帝王加诸的宠爱成为最夺目的荣光。
不知多少人在心中生出艳羡,这是多么好的命啊,从世家丢失竟然还能被更尊贵的人收养,不但如此,这个贵人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一想到萧玉鸾亲生的孩子早逝,场下当过父母完全能想象到这个被收养在身边的孩子获得了帝王怎样的爱护。
萧霁的下巴几乎要抬到天上了,俨然一只骄傲的凤凰,纵使捕捉到旁人羡慕之外的讥讽,萧霁也丝毫不在乎。
这都是在嫉妒他,嫉妒他能拥有这么好的妻子,同时他的心中也不断地生出庆幸,庆幸上天赐予他这一桩缘分,让他能与青梧结为夫妻。
不仅是萧霁被各种羡慕的目光包围,奚建安立于百官之中,只觉得周遭射来的目光复杂至极,羡慕、嫉妒、探究、甚至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酸意,几乎要将他那身崭新的朝服灼出洞来。
他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恭敬,但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掌心渗出细密的汗。
他心中翻江倒海。谁能想到当初不告而别,不愿被奚家奉养的游医是镇国公主,又有谁能想到公主还会变成皇帝?
奚建安一边高兴一边后怕至极,他想起郑氏和另一个女儿的算计,后背不禁惊出一层冷汗。若自己也没有秉公持正……奚家此刻恐怕早已万劫不复。
庆幸之余,奚建安心中更生出了悲凉,自己的正妻,另一对儿女竟然都是自私自利,厚颜无耻之人,以至于奚家纵使有这种破天富贵也失了一半……
这悲凉如同秋雨,无声无息地浸透了他的心扉。也让他更为谨慎,以后奚家万事得以青梧为尊。
若是奚建安是喜怖悲交加,那么掩藏在观礼队伍里的宋云鹤就是面色惨白了,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住脚。
宋云鹤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御阶之上那耀眼的身影和女帝清晰无比的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亲自抚养长大……视若亲孙女……授之以诗书,传之以武艺,教之以立身处世、经国济民之道……”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得他神魂俱颤。
原来……原来她失踪的那十年,并非他想象中的颠沛流离、孤苦无依,而是被这天下最尊贵、最有能力的女人带在身边,倾囊相授!
她所学所见的,是世间绝大多数男子都难以企及的格局与智慧!
他曾经那般嫌弃她“不懂诗书”、“不通风雅”、“不堪为主母”……如今看来,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有眼无珠!蠢不可及!
他抛弃的哪里是什么乡野村姑?他抛弃的是一块被帝王亲手雕琢、内含乾坤的无价美玉!
而他自己……选择了什么?选择了那个只会吟风弄月、自私自利、还会红杏出墙的奚清桐?
“珍珠……鱼目……”
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全靠身旁的人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宋云鹤下意识侧首一看,站在他身侧的不是徐状元还是谁?
徐状元唇角带着明晃晃的嘲笑,若是以往宋云鹤多少要反唇相讥,可如今他连反驳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错过了什么?他本可以拥有怎样的未来?一步错,步步错……他亲手将通往云霄的阶梯斩断,将自己永远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他的一生会与奚清桐牢牢的绑定,他会是奚家的女婿,但得不到奚家的助力,他还可能是未来皇帝的连襟,但会饱受冷眼,若是当初他没有同意交换……那自己如今便真的是云中鹤……
宋云鹤不敢再抬头去看御阶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只觉得那荣光如同利剑,要将他刺穿。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仅仅是仕途,他的人生,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宋云鹤在魂不守舍中依旧再次听到了宣判——
高台上,女帝沉稳威严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遍全场,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