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生命的消逝,就如水面粼粼的光亮,瞬间闪现,须臾消失,无人在意。
她在栏杆边伫立了许久,任由冰冷的雪落在自己的发间颈中。
若今日她没有当堂翻转阴谋指控,如今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会不会是她呢?
至少,她的名字将烙上耻辱印记,昌化王府也将就此成为天下笑柄,她往后一生,再无颜面见人。
而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对她的仇意,绝不可能因这个女官之死而消弭,皇后与太子也不可能再站在她的身后。
这注定要来的疾风骤雨中,她能求助的人会是谁,能有谁?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回望殿内,看向繁华簇拥中的崔夫人。
太后的侄女,侍中的夫人。美人辈出的弘农杨家女,嫁入氏族之冠博陵崔家,为当朝宰执诞下举世无双的麟儿——崔夫人的身上,笼罩着一种从未历经风霜的雍容氛围,令人想见她一生的静好。
千灯在心里想,如果她嫁给了崔扶风,是否她的往后未来,也能拥有这样的人生呢?
她能斩断所有颠沛流离、告别苦难悲恸,拥有崔夫人这般宁谧幸福的一生一世吗?
“县主姐姐,你看看什么?”李滋从殿内跑出来玩,见她在栏杆边出神,好奇问。
千灯摇了摇头,收敛心神正要离开,李滋却勾了勾她的手:“我刚刚其实想问你一件事,只是没来得及。”
她弯下腰来:“怎么了?”
李滋举起腰间悬挂的珍珠流苏绣球,问她:“上次县主姐姐赠我的这个绣球,它的铃铛为什么会变色啊?”
千灯微觉诧异,看向他手中这个拳头大小的串珠绣球,想起这是上次他帮忙记御赐名册时,她从库房中拿了送给他的谢礼。
绣球上珍珠生辉,流苏鲜艳,还悬着数个精巧别致的金铃铛,转侧间发出清脆声响。其中有两个铃铛果然与其他的金铃不一样,在日光下泛着明亮白光。
千灯拨了拨那两个银色铃铛,随口问:“这不是银铃铛吗?”
“不对哦。”李滋先将其他铃铛按住,摇了摇银色铃铛,再让她听其他铃铛的响声,“你听,颜色不一样,可声音是一样的。”
千灯一时不解其意,还在沉吟间,宫使已经引领命妇们顺着宫门向外走去。
乳母怕李滋累着,便将他抱在怀中往外走。而他趴在乳母肩上,还认真地对千灯说:“我听得出来,这两个铃铛不是银的,发的是金声!”
他说着,扯了扯丝绳,将铃铛靠近内侧那一块翻出来给千灯看:“你看,这铃铛朝外的部分是白的,可朝里面的地方却是金色的,看起来像是金铃褪色了!”
乳母不由笑着抚抚他的小脑袋:“小世子,黄金至精至纯,如何会褪色?再说了,金铃配着银铃,有黄有白,不是更好看吗?”
有黄有白,更好看……
千灯忽然停下脚步,怔了一怔。
耳边隐约响起那日与定襄夫人叙话时,吕乌林古怪的一句话——
“梅花还是白色的好看。”
那时定襄夫人正戴着千灯母亲送给她的镯子。那镯子形如梅枝,整个由赤金制成,并未镶嵌珍珠宝石。
那上面的梅花,怎么会变成白色?
吕乌林为何莫名其妙讲出这一句话,而定襄夫人当时又为什么因为这话而神色大乱?
而接下来,她立即将吕乌林打发回虢州,是否与此事有关?
千灯抬手,接过李滋手中的流苏绣球,盯着这银色铃铛内里的金色,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抓住。
前方已是紫宸门,宫门巍峨,上有龙楼凤阙。
过了这道高耸宫门,便是皇帝视朝所在,宣政殿与含元殿铺陈于城阙之上,雄浑壮观。
走出这道门,千灯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前方。
三年前那场宫变中,她的祖父便是在前方的巷道中,万箭穿身而亡。
她的父亲则在更远处的九龙云陛上,被乱军践踏为肉泥。
曾风华冠绝当世的昌化王及世子,都殒身于这天下至高之处。而白千灯,昌化王府最后的血脉,也在那场宫变中,被烈火牌匾斩断眉骨,彻底改变了命运。
在漫天飞雪中,千灯抬手,无意识地抚住自己眉上断痕。
抬起眼,在苍凉飞雪之中,重楼高阙之前,她看见撑着伞,静静等待的崔扶风。
他的绯衣映着朱阙,明明是一样的色调,可朱红城阙是那般冰冷,他却在雪中如一捧火焰,在这世界温暖欲燃,令她忍不住想要贴近。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他,而他也很自然地迎上来,以伞帮李滋挡雪的同时,也帮她遮住细碎雪花,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
千灯,默不作声,将手中绣球递到崔扶风面前,翻过褪色的金铃给他看了一看。
崔扶风有些疑惑,目光在金铃上停了片刻,才抬眼看她。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将绣球重新系回李滋腰间,目送他被乳母抱上光王府马车离去。
崔扶风与她同在伞下,低低问:“那个绣球是?”
“是当日库房清点时,我送给小世子的。”千灯说着,抬手在自己的嘴边呵了呵气,轻声说,“上面的金铃,变色了。”
库房清点当日。崔扶风一听,当即想起了王府中不翼而飞的九树金花,也想起了杨槐江那套被迷药浸润的银首饰,不由低低地脱口而出:“难道说……”
千灯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前方风雪中的层层高阁,面色微冷。
不止九树金花,不止血手印,更不止定襄夫人那只梅枝镯……她想起时景宁那只尚未雕刻完成的白兔,也想起杨槐江癫狂嘶叫着“时景宁”,被埋葬于火海的那一刻……
曾盘旋在她心头的所有古怪难解之事,此时一股脑全部冲入她的心口。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激动愤恨惊诧,让她在这风雪中伫立了许久许久,不曾动弹。
而崔扶风静立于她的身畔,替她遮挡住所有紊乱雪片,等待着她的顿悟。
在她父祖殉国之处,偶尔有一两片横飞的细雪撞向她的面容,沾染在她那道残缺的眉毛上。
她的睫毛覆在视线虚焦却亮得惊人的双眸上,微微颤抖,令他的心也不由自主随之震颤。
三年前他在仓促间议定的计策,改变了她的一生。年少的她在血与火之中抚着祖父尸身痛哭的场景,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每午夜梦回,总觉隐约刺痛。
所以帝后对她体恤,因为朝廷亏欠了昌化王府。
而他与李颍上呢……
他因此而声名鹊起,顺利走上了人生坦途。借着清除宫变乱臣的机会,父亲也扫清了障碍,拜了侍中。博陵崔家由此一扫安史之乱后的颓势,在朝中煊赫无比。
而李颍上更是藉此由乱臣贼子转变为大唐砥柱,朝廷亦不得不开了先例,承认他为继承祖父、叔父兵马的异姓王,将西北的安定押注于他一人之身。
唯有昌化王府一夕陨落,只剩零陵县主白千灯,从此孤立于世,眼睁睁看着命运夺走她所有一切。
但她这双单薄瘦削的肩膀,却始终坚定地立于风雪之中,所有痛苦哀伤、艰难险阻,似乎都只是为了促进她的成长,让她伫立于这大明宫中,即使风雪肆虐,也有光芒照彻她的身躯,洞穿她的思绪。
在这广阔雄浑的殿基下,冬至朝贺的人群穿行宫门,车马喧哗,千灯却如在另一个世界。
她沉在了光点遍布的世界中,面前那些已知的、未知的、曾经漫不经心或者令她疑窦丛生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织成密密的光网,将她笼罩。
“原来如此……”所有一切线索收束,尽数归诸她的脑海,她喃喃着,终于释然地收紧十指,紧握于胸前,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崔扶风托着九树金花锦盒,帮她撑着伞,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恍然。
而千灯慢慢抬手,掸去双肩雪末,对崔扶风道:“找凌天水,去义庄。”
凌天水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虽是冬至节假,他却早已跑到了北衙禁军。
禁军驻地就在大明宫不远,凌天水是北衙神策军的司阶,千灯原本打算经过营地时喊他一声便走,谁知道到了营门一看,大过节的,门口鬼哭狼嚎,一片混乱。
崔扶风打马上前,询问出了何事。千灯也撩起车帘,从缝隙中看去。
一个中年汉子被剥光了上衣,跪在风雪中,正当众被鞭打。军营中人抽起鞭子来狠辣迅疾,那汉子即使咬碎了牙,齿缝间也难免泄露出惨叫。
在汉子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带着一个妇人并大大小小四个女童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叩头哀求,六道哭喊声和男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忍猝闻。
而立在他们面前的那条身影,却如铁石般强硬,任由他们惨叫哀号,沉冷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
十几鞭下去,汉子的背上已是血痕纵横,皮开肉绽。眼看鞭子落下,还要朝翻出皮肉的伤口抽去,旁边最小的姑娘突然窜出,扑在男人背上,哭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要被你们打死了!”
鞭子收势不及,狠狠抽在她的背上,她背上的衣服顿时破开一道口子,但冬衣也无法彻底卸去鞭子抽打的力道,她年少体弱,顿时痛得趴在父亲背上,四肢痉挛抽搐。
行刑的士兵收了鞭子,有些迟疑。凌天水大步上前,揪起男人背上的小姑娘,将她丢回妇人的怀中,冷冷道:“看好你的孩子,否则,扰乱军纪,再加二十鞭!”
妇人压抑地呜咽着,和老人一起将四个孩子紧搂在怀中,免得她们再扑出去。
千灯让璇玑姑姑先坐马车回府去,自己戴上帷帽下车,与崔扶风一起走向凌天水。
“大过节的,凌司阶为何大动干戈,惩治这一家人?”
凌天水面无表情,在男人的惨叫和女人们的哀哭中平淡说道:“大过节的排好了当值表,结果有人不顾军纪,擅自越营归家过节。如今乱军过境未久,若大敌来袭,营中无人,如何应对?”
千灯看看抱在一起痛哭的这家人,轻叹一口气,便也不再说话了。
四十鞭打完,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夹着他的人一松手,便昏迷瘫软倒地。
一群女人围上来又是哭又是叫,凌天水听着烦躁,吩咐将那汉子拖回营中去,又让人把家属轰出去。
老妇人扑到他面前,叩头哭道:“军爷,是老身不知事,硬喊我儿子回家的,您要罚就罚老身吧!”
凌天水打量她一眼,问:“你无病无灾的,是儿子的军饷不够养家么?”
“不是,我儿军饷够用,我儿媳也能干,家中还有田地收成,老身是……”她说着,又有些难以启齿,抬眼瞧瞧他的脸色,才抹泪道,“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并四个孙女,因此催儿子瞅空子多回家来,让他跟我儿媳再、再养个男孙出来。”
凌天水嗤之以鼻,老婆子却哀告道:“我外甥便是死在战乱中了,他只有两个女儿,无法替他发丧,侄子主丧把他随便一埋,家里一应财产便被族人抢夺光了,两个女儿也被族老半卖半送嫁去了远地,我大姐吊死在儿子坟头随他去了……军爷,我儿子得留个种,哪怕有个三两岁,能替大人打魂帛出殡就行!我一家人……不想落得那般结果!”
千灯只觉心口仿若针刺,想到了摆在自己面前、那不得不做却不知如何去做的抉择。
凌天水显然也想到了这事,虽依旧面沉似水,却难免瞥了千灯一眼,然后示意士卒们将这一家女人都拖出去:“告诉她们,人在营中死不了,若下次再犯,就没这么轻易放过了!”
等人都散了,营中喧嚣止歇,他才看向崔扶风与千灯:“过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时景宁案有新发现,想请你去义庄一趟,再度查验尸身。”
“哦?说说看。”凌天水今日本就是随便来看看,把一些琐事随口交代了,便去马厩中挑了几匹中意的马,示意出发。
三人骑马向义庄而去,路上崔扶风将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今日在大明宫发难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凌天水听着金铃变白的怪事,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么说,郜国公主与杨槐江达成了交易,她帮助杨槐江成为候选人,而杨槐江帮她偷取御赐金花?”
“而计划虽然出了岔子,杨槐江死于王府火中,但确实帮她们偷到了金花——当然,也因此留下了这个案子中最重要的证据。”千灯说着,挽着马缰绳望向山道前方。
雪雾弥漫中,前路迷离,义庄已在半隐半现间。
而凌天水问:“县主认为,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为何对你如此痛下狠手?你们之前除了山陵那场纠纷,是否还有其他?”
“我守孝在家,一直深居简出,怎会与她们有纠纷?更不知道我这个小小县主,如何值得她们大动干戈,费尽心机安排下如此狠毒计策陷害我。”千灯思索许久,终究只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我爹与郜国大长公主的纠葛吧,没想到事情过去多年,公主的恨意竟还未消除。”
“如今公主府与你已势同水火,你准备如何打算?”
“她们既要置我于死地,我再忍气吞声避让又有何用?这局势已经如此,倒不如当众撕开了,让所有人看清楚。”即使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处境,但千灯虽有烦忧,倒也并不畏惧,“让天下人看看,我昌化王府与她郜国公主府,孰是孰非。”
看她这坚定模样,凌天水不由挑眉:“你的底气与依凭从何而来?”
千灯毫不犹豫道:“就从今日我们在大殿上的交锋而来。”
“没错,郜国公主这人,若真有什么才干,不至于三十余年在朝中毫无建树,也不会找上杨槐江这种人合作,更不会急于求成,一拿到九树金花就发难,不但让我们抓住机会迅速翻盘,还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崔扶风熟知朝中局势,郜国公主这种皇亲国戚他自然了然于胸,对她的评价也自不留情:“她这些年的作为,不过在男女之事上打转,从两任驸马到守寡后交往的男人们,从始至终没一个有用的。若不是有个皇姑母的身份在,她怎可能安然度过这跋扈嚣张的三十八年?”
“男女之事……”凌天水瞥了千灯一眼,“果然,今日她设下的计策,也就是这样了。”
崔扶风道:“下一次,估计还是这方面,毕竟有些人一辈子囿于宫苑,只有这样的眼界。”
第五十二章 两具尸身
“不过,对付我这样后院有一大堆郎君的女子来说,这确是最方便、最容易的手段。”千灯默然道。
“如今幕后人自己迫不及待跳出来,我们及早知道了她的底细,倒也不算坏事,县主无须太过担心。只是还有另一件事……”
说到这里,崔扶风垂眼拂去肩上雪花,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隐晦地开口提醒她:“今日之事,还好薛昔阳来找我了。”
千灯颔首:“他也是最早察觉此事内幕的人,若不是他及时通报,我也无法扯出郜国公主府这条线,在宣徽殿予以反击。”
“他奔赴含元殿找我,告知我杨槐江案背后站着郜国公主,而今日便会是发难之时,担心你在宫中会遇到波折。可大理寺虽受命负责你府中一应风波,但我毕竟是外臣,无法入宫,幸而,太子殿下愿意帮忙。”
崔扶风说到“太子殿下”四字时,有意无意加重了口气。
凌天水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那个昌邑郡主,听说是准太子妃?”
崔扶风道:“对,先皇在世时便定下了,拟于明年春日完婚。”
“幸好你与太子肯对我施以援手,帮我度过此劫。”千灯却犹自不觉,只黯然道,“可如此一来,太子殿下难免卷入我与萧浮玉的矛盾,日后必定让他为难了。”
崔扶风回忆着去找太子时的情形,他匆匆数语,尚未来得及说清来龙去脉,可太子听到“零陵县主”四字的刹那,便下意识地抛下周围所有朝臣,跟着他到了殿外,询问聆听。
那眼中流露的神情,分明让他窥见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沉吟思忖着,而千灯的思绪却并不在这些事情上:“我想查一查那个女史的来历,看她是否真有家人在我祖父军中,又犯了什么军法被处置了。”
凌天水随口道:“这个去找纪麟游,当年昌化王旧部如今多在纪家麾下吧?”
千灯点头,想起那女史纵身一跃的模样,还是有些低落。
“若是我没有不依不饶、不肯放弃追究,那个女史,是不是也不必殒命,这世上,也不会消亡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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