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入耳,凌天水眼神陡沉,下巴不由自主地绷紧。
纪麟游未曾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依旧在埋怨:“县主身体不适,你居然把孟兰溪往她身边介绍……想不通啊!你难道不是应该来找我这个表兄弟商量吗?”
想不通——真巧,就在刚刚,她也因为想不通,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异样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失了一贯的冷静无谓,声音变得既僵且冷:“孟兰溪懂医术。”
同样的回答,敷衍过了县主,却未能让纪麟游服气,他正要反问,凌天水却忽然问:“你知道今日县主在宫中受诬陷,差点被朝廷惩处的事吗?”
纪麟游果然炸了,哪还顾得上孟兰溪的事情:“什么!怎么回事?谁敢诬陷县主?”
“听说是郜国公主府的一个女官,以前她家人在昌化王麾下,因违背军纪而被斩首示众了。”凌天水丢下几句话,径自向孟兰溪走去,示意他回猗兰馆,“表弟有空,不如去兵部查查原委吧。”
纪麟游看着这个无情无义的表哥,郁闷地回身,赶紧打探消息去了。
案子初见眉目,千灯回到府中,更衣浣手后,便去堂上给母亲上了香。
转到后堂望见棺木上覆盖的魂帛,皇后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记住,这两日你务必得在备选的夫婿中,尽快择取确定一位。毕竟此事,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定定望着魂帛上母亲的身影,眼前恍惚出现后院各位郎君的身影,珠玉琳琅,鸾翔凤集。
可,迷案未解,凶嫌未定,她能择取谁,能确定谁?
胸中的焦虑躁郁让她胃中痉挛,张口欲呕,却又只逼出满眼泪水,无从排解。
她逃也似地离开灵堂,靠在墙上深深吸气,竭力定了定神。
等情绪稳定下来,她先去姜大夫那边拿了一份伤药,然后进了后院,去向薛昔阳致谢。
“此次险境,若没有薛郎君及时知告讯息,我怕是已遭了算计,如今身败名裂,无处容身了。”
因事情不宜为他人所知,千灯让侍女们等候在门外,自己亲手药膏送到薛昔阳手中。
“县主何须与我这般见外?”薛昔阳朝她微微而笑,“毕竟,我托赖于县主收留,若没有你,说不定我还在家中日日煎熬,夜夜痛苦呢。”
或许是因为天生微挑的眼角;或许是因为总是上扬的唇角,他凝视着她时,身上蒙着一层温柔的意味,令人沉溺。
千灯只觉心口怦然发紧。面前这个人,这般体贴宛转,温语切切,难道,也有背后作祟的嫌疑吗?
而,再推及其他人,意气风发的纪麟游、温雅体贴的孟兰溪、赤子纯真的商洛、情真意切的金堂、飘渺绝俗的晏蓬莱……她真的无法想象,那诡谲的幕后黑手,究竟会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第五十五章 狐狸精
“县主?”她听到薛昔阳的声音在耳边轻响,那一把妩媚的好嗓子,压得低低的,便如花心浓露,春雨也化不开的缠绵悱恻,“可是今日遽遭变故,还在后怕么?”
千灯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思绪,勉强对他一笑:“不,我只是想,若薛郎君也失眠,可以找孟郎君试试,他的香对我效果挺好的。”
听她提起孟兰溪,薛昔阳嘴角下意识撇了撇,制止住心头的气恼嫉恨,只是嗓音无法控制地沉冷了些许:“不必,心病还须心药医,对我来说,药石罔效,只要离县主近一些,我就能更好一些。”
这话明显有些暧昧逾越了,千灯抬眼看他,身体也下意识离他远了两寸。
薛昔阳垂下眼,覆住自己受伤的手,露出痛苦难忍的神情,低低“唔”了一声。
千灯想起来意,便又凑近了些,仔细查看他手上的伤处。
他手背青紫肿胀,可以想见当时他故意拿玉磬砸手的力道。她难免露出疼惜的神情:“何必为了给我通风报信,将自己的手伤成这样呢?”
“仓促之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他艰难地曲了曲手指,清越的声音微显低喑,带着耳语般的缱绻,“无妨的,当时我也并不觉得疼,只担心他们会对县主下手……只要县主安然无事,我一切便甘之如饴。”
这话语其实也过分亲昵了,但因为夹杂了似有若无忍痛的呻吟,千灯也也忘了介意,心绪有些动乱。
一抬头又看见他那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里面似含了春水般潋滟,倒映着她的面容。
她避开目光不去看他,却听到他关切地问:“不知县主在宫中是否真的遇到凶险了?郜国公主府……陷害你了吗?”
千灯颔首道:“多亏你告知我那盒子的来龙去脉,让我想通了许多疑点,也做好了准备,侥幸未能让对方奸计得逞。”
“县主没事就好。”他轻舒一口气,欣慰道,“只是我委实想不到,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竟如此恶毒……那么县主,王府后院这两场惨剧,与她们有关吗?”
千灯默然点头,没说什么。
薛昔阳迟疑一下,又试探问:“太子殿下那边呢?”
“太子殿下已彻查身边侍卫,你可将那人的特征私下告知我,我会转告太子,方便拿人。”薛昔阳帮她许多,她自然不会让他直接卷入其中。
“如此甚好,希望太子殿下能及早清除身边这些不轨之徒,免遭小人蒙蔽。”
“会的,殿下如今羽翼渐丰,自有决断。”千灯不愿多谈及这些,又转而将话题拉回来,“只是你这手,怕是十天半月难以恢复了。薛郎君是太乐丞,双手至为重要,我已经吩咐姜大夫为你熬消肿化淤的药,望你每日早晚出入时,去他那边服药活血,切莫耽误。”
“多谢县主关怀。”薛昔阳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打开瓶塞看了看里面的药膏。
因为另一只手有伤,他便将瓶口对着伤处甩了几下,不巧又很巧地磕到了自己那红肿的手背上,顿时轻轻“嘶”了一声。
千灯看他这般不方便,伸手接过药瓶,帮他将里面的药膏挖了一坨出来。
薛昔阳也不客气,顺理成章地将自己肿胀的右手背递到了她的面前。
千灯迟疑了一下,但指尖的药膏终究要涂抹在他手上的,她只能俯头抬手,小心地帮他将药膏仔细涂在手背伤处。
“先不要碰水,等到药膏吸收进去了才行。”她抬眼叮嘱他,撞入视野的是他弧度优美的双唇,许是因为涂抹药膏的碰触有些痛,他唇角微抿,但却并不显得难受。
再往上挪了半寸目光,千灯便看见了他低垂的眼眸,凝望她的双眸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不仅没有闪烁挪移,反而显得更亮了一些,粲然含笑。
千灯感到些微紧张,下意识收回了自己的手,也偏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个人啊,为什么她一直跟他谈正事,而他一直不正经。
拿手绢擦净了手指,她定了定神,嘱咐道:“薛郎君记得要多涂抹药膏,早日恢复。”
他捧着手,柔声应道:“是,县主关怀,昔阳自当遵从。”
几乎落荒而逃地从后院折返,千灯刚回到前院,便看见璇玑姑姑迎上来,欲言又止。
“县主,黄家二老刚才来了,想接表小姐回去。”
听到黄敏的父母来了,千灯下意识揉了揉皱起的眉心:“表姑爷在吗?姨母定襄夫人呢?”
“表姑爷在的,他日日都过来陪着表小姐的。还好他坚持表小姐身体不宜走动,把黄家二老打发走了。”
千灯沉吟问:“黄家不是嫌弃这个孩子吗?怎的又要让表小姐回去了?”
璇玑姑姑叹道:“说是孙儿黄彦在家里整日整夜哭,想要娘亲回家。但以我看来,他们还是想让表小姐把孩子生在家里。”
“我估计也是这样,毕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生,方便处理刚出生的孩子。”千灯想起他们要将孩子生下来便舍给尼姑庵之事,估计如今已寻好庵堂了吧。
杨葭沚毕竟是她接过来的,尽管忙碌疲倦,但她已承揽下来的事情,怎可逃避懈怠。
千灯竭力让自己振作精神,穿过西院,来到杨葭沚所居的院落。
定襄夫人与黄敏已送走了黄家二老,但这番折腾,杨葭沚的小腹又有些隐痛,如今已经歇下了。
见黄敏面上愁容不解,千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姐夫不必担忧,你安心去蜀地赴任,我保证葭沚姐会安然在这边生孩子。”
黄敏感激点头,而定襄夫人则忧愁问:“你预计何时动身,前往蜀地?”
“朝廷给的时限不多,这一两日怕是便要动身了。”黄敏叹道,“这几日太过忙碌,还有几家宴席酬酢——对了,我尚未与槐江碰个面,不知他今日可有空了?”
不提杨槐江还好,一提起来,定襄夫人难免掩面悲泣,语不成声:“知捷,槐江他,他……”
见她迟迟说不出来,千灯便道:“表哥他罹遭不幸,已经辞世了。”
黄敏惊问:“什么?那,那他如今……”
“昨夜府中库房起火,丧生火海的人……就是槐江啊!他如今被送往义庄了……”定襄夫人悲痛地用手捣着胸口,勉强让自己噎滞的喉咙挤出字来,“知捷,我初到长安寸步难行,你熟悉坊间,这两日若有空,替槐江择一具好棺木,我得……我得带他的遗骨回虢州……”
黄敏正要应答,却听檐下传来“啊”的一声惊呼,正是杨葭沚的声音。
千灯回头望去,只见原本睡在屋内的杨葭沚不知何时已出来了,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话,两眼涣散,双腿发软,正在阶上摇摇欲坠。
黄敏忙赶上去扶住她,看向屋内出来的葛嬷嬷。
葛嬷嬷也吓坏了,慌忙道:“黄夫人说她无法安睡,还是想回家中看看彦儿,这……”
黄敏见妻子面色惨白,双唇青紫颤抖,知她刚经过一番折腾,又陡闻弟弟死讯,情况必定不好,忙将她搀住,要往屋内走去。
杨葭沚却抓住他的手,捂着肚子,艰难地挤出不成句的话:“痛……我肚子……好痛……”
定襄夫人赶忙上来查看情况,一靠近却见她的裙底洇出一片血迹来,惊得眼泪都忘记流了:“这……这是要生了?”
千灯立即回头吩咐:“快叫姜大夫来,派人去回春堂找梁大夫,再把平嬷嬷和六娘子也喊上!”
杨葭沚自打怀了这一胎,就一直过度劳累,坐胎不稳,此时又因为惊慌悲恸而提前发动,情况大为凶险。
二位大夫把脉后,均认为这一胎不必再保了,孩子势必早产,如今只能先帮产妇尽快分娩。
杨葭沚一边忍着阵痛,一边被灌下各剂汤药。可她气力枯竭,产道一时又打不开,一直折腾到半夜,呻吟声已断断续续,依旧无法生产。
黄敏不停在屋外风雪中踱步,口中不停念叨,彦儿都安安稳稳下来了,这一胎必定没事的。
而定襄夫人涕泗横流求神告佛,失去了儿子,求老天别再让她失去女儿。
千灯握了一握定襄夫人的手,感觉和冰霜一样冷,她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她将杨葭沚接回家中时,从镜内一眼瞥见的,姨母眼泪滑落的侧面。
至今她尚未明白,定襄夫人是为何崩溃落泪。
璇玑姑姑从旁劝道:“我看这一时半刻,孩子还下不来,黄夫人也得先休息一下,积蓄体力。眼看快三更了,县主和夫人这几日都事务繁多,心力交瘁,就先去合一会儿眼,休息一下吧。”
黄敏也道:“我定会时刻守着葭沚的。岳母与县主请放心,若有讯息,定会尽快遣人告知。”
千灯今日奔波劳累,大起大落,确实有些撑不住了,担心自己再晕厥过去,便好生叮嘱了嬷嬷与侍女们,陪着定襄夫人先回王府。
“姨母放心吧,葭沚姐毕竟是养过孩子的,大夫和稳婆也都悉心,必定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定襄夫人喃喃道,“只是纵然这孩子能安稳降生,可尚未知是男是女,黄家又究竟愿不愿收呢……”
千灯道:“若果真是个女婴,黄家不要,那姨母便带回家去抚养,有个外孙女傍身,你也不寂寞。”
定襄夫人呆了一呆,疲惫的双眼中有一闪即逝的亮光呈现,但也不过须臾,很快就消失了。
“算了,外孙女又不能支撑门庭,白白养个十几年,还不是要嫁出去的,替别人家养什么孩子……”定襄夫人木然摇头,喃喃道,“还好葭沚头胎生了儿子,她对黄家是有功的,就算现下这孩子不成,她还有彦儿,有儿子傍身,不至于被夫家抛弃……但愿菩萨保佑,葭沚怀的是个儿子,一切便都好了,千万不要是女儿……”
千灯没再说什么,让葛嬷嬷先伺候夫人好生休息。
等她被葛嬷嬷扶回房去,陪着千灯的璇玑姑姑才叹了一声,说:“定襄夫人也未免……女儿都在生死边缘了,她还只记挂着这些。”
千灯摇了摇头,心下只能暗自替杨葭沚祈祷,希望她能尽快诞下孩子。
可惜,她回去歇了半宿,到醒来时头一件事问起杨葭沚的情况,得到的回应却是摇头。
“折腾一夜了,说是孩子已经露头,看到头顶心了。可表小姐实在没有力气了,几次用劲下不来,人已虚脱了。大夫给她开了参汤补剂,厨房正在熬着,希望表小姐提振元气,能再用一用力。”
千灯整夜担忧,兼之睡不安稳,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青筋剧跳,头痛不已。
她有点后悔,想着昨晚应该让孟兰溪过来给自己助眠,但再想想,这才几次,就依赖上他的帮助,这般软弱不是好事。
匆匆用完早膳,她正要去杨葭沚那边探望情况,却听琉璃又想起要事,说:“一早纪郎君来了两趟,因为县主还未起身,他又回去了。”
千灯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说是什么郜国公主府女史的事儿,我寻思着公主府与咱们王府也没往来啊,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千灯没回答,却明显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出门后便直奔后院。
“昨日听天水提起郜国公主府那个女史,说是因为家人当年被咱们王爷处置了,所以报复诬蔑县主,可把我给气坏了!所以我直接赶去兵部查找卷宗——当年王爷军中的文书,都封存在那边,我喊了几个将士帮我查了个天翻地覆,总算找到了!”
如此迅速搞到卷宗,纪麟游颇有些自得,将几张匆匆抄录的纸张搁在她面前:“看,姚皋涂,大历十二年提拔为七品致果校尉,大历十三年,他自请率兵镇守安西都护府偏远关隘,归属于昌化王属下。谁知他名为守卫,暗自带人打劫客商,杀人越货,被昌化王世子查知后,以军法将其处斩。”
千灯匆匆扫过,又看下一张。
既犯军纪,自然没有抚恤,又因族人抢夺房产,家计无着,姚皋涂的妻子抛下孤女改嫁,女儿也被花鸟使采买到宫中,后来被赐去了郜国公主府中。
“这是我查到姚皋涂后,又顺着卷宗上的籍贯去他当初住的坊间打探到的。”
千灯将她这简略的人生看了许久,问:“她没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家中就她一个女儿,听邻人说,当初她爹自请去边远关隘,就是害怕自己一旦出事,妻女无法自保,所以才畏惧怯战,不敢冒死。”纪麟游撇撇嘴,道,“大男人这般畏畏缩缩,还当什么兵、立什么功!”
千灯望着这薄薄两张纸,眼前却不由出现了昨日北衙禁军营门前,那抱头痛哭的一家人。
“他怕保不住妻女,却有没有想过,被他劫掠的客商妻女呢?”千灯说着,收好卷宗,对纪麟游道,“多谢纪郎君了,此番麻烦你为我忙碌了。”
“哎,干嘛这么见外,我好歹是你夫……”纪麟游说到这儿,那常年骑马驰骋晒得微黑的脸庞也有些泛红,别扭地转了口吻,“好歹借宿你后院这么久,为县主办点小事自是理所当然。”
千灯朝他点了点头,起身时听到他恨恨道:“真想不到,这些人居心如此险恶,这么多年前的旧怨,他们也能找到人,要伤害县主!”
“这怕只是开始呢。”千灯淡淡道,“图穷匕见,已经见了血,便不可能善了。”
纪麟游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望着她平静的侧面,心里忽然想,为什么,明知道自己面前是巨大的险境,可县主却好像,毫不在乎呢?
第五十七章 狐与兔
县主的身影刚转出回廊,纪麟游听到后方脚步声响,正是金堂提着那个装狐狸的篮子,从游廊那边闪出来,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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