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知道她在家人呵护中成长,尽管背负不幸命运,却从未见识过这些丑恶算计,便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她的死,是她自己的错。她既然敢设谋害人,便该在行事之前预见到,有被所做的恶事反噬的这一刻。”
“可,她应当也是受迫,一条人命这般轻易便断送了……”
凌天水嗤笑:“若你没能力翻转局势,此时你已犯了国法,轻则褫夺封号,重则王府覆灭,并且还会受万众唾骂,至死不得翻身——若是能重来,你愿意放过她,扛下一切吗?”
千灯摇头,深深呼吸着,竭力将胸臆中所有的痛苦思绪排遣出去:“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一切善恶自有冥冥中注定,我又有何能力左右他人命运?”
“所以你得时刻保持清醒,抛弃所有温柔、慈悲、宽容、天真诸如此类无谓的东西。”凌天水声音不大,却清楚明白道,“毕竟,你不只是零陵县主一个人,你是昌化王府前堂、后院所有人的命运与希冀,你的一举一动,关系着所有身边人的存亡。”
崔扶风赞成点头,凝视着她的目光真挚恳切:“尘世喧嚣,坎坷纷扰,县主能安然无虞地走下去,是我——及其他诸位郎君最大的期望与幸事。”
千灯心口不觉悸动。她紧抿双唇望着前路,彷如许诺般地应承:“是,我一定会尽力走好每一步,为了王府,也为了所有站在我这边的人。”
长安义庄本就在阴暗逼仄处,如今山间飞雪如絮,更显阴寒。
三人刚在义庄门口下了马,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千灯想起今日进宫之前,璇玑姑姑提过姨母来这边认杨槐江尸骨的事情,便立即迈进门去。
看守义庄的老头蹲在院子角落一边烤火一边叹气,而后方陈尸的低矮房屋内,葛嬷嬷正搀扶着哭天抢地的定襄夫人出门。
一见千灯,葛嬷嬷忙扶着定襄夫人上来,抹着眼泪道:“县主,您劝劝夫人吧,这般悲摧心肝,可如何受得住啊!”
千灯搀住定襄夫人,劝慰道:“姨母,您是大家主母,怎可贵足踏贱地,来义庄这种地方?”
定襄夫人捶胸痛哭:“姨母不信啊!姨母不信槐江竟会如此横死,不信那火堆中发现的尸身是他……”
说着,她两眼一翻,又瘫软在葛嬷嬷身上。
千灯赶紧帮忙将她架到檐下休息,起身将葛嬷嬷拉到角落,低声问她:“姨母见到遗骨了?”
“是啊,夫人一进入义庄,看到那……那焦尸,就瘫倒了!我赶紧跑出来借了锭子药给她闻嗅,结果回来时,夫人已趴在陈尸的床板上,确证尸身了。”葛嬷嬷抹泪道,“县主或许不知,杨家人的双脚中趾和别人不一样的……”
千灯知道这茬,回头见定襄夫人已悠悠醒转,便转回去扶住她。
定襄夫人双目涣散地抓着千灯的手,看了许久才恍惚认出她,喃喃问:“我儿槐江没了……家中就他一根独苗,他可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如今我……我可如何在族中立足啊?”
这话让千灯不由想起适才军营中那老婆子的话来,知道姨母本便是续弦,又并无所出,如今丈夫儿子皆殁,女儿出嫁后又不容于公婆,族中指望着吃绝户的,怕也是不在少数。
她悉心安慰道:“姨母放心,无论如何你是朝廷钦封诰命,也是我昌化王府的姨表亲,杨家若有人敢打你家产主意,朝廷与王府绝饶不了他!”
定襄夫人泪如雨下,紧握她的手道:“灯灯,姨母可全指望你了……你今日进宫,朝廷可有何示下么?”
千灯扶着她,见她手上有焦痕,果然和葛嬷嬷说的一样,刚刚抚尸哭泣去了,便取手绢帮她擦了擦,道:“此次我进宫,皇后殿下确实也问起了府中的事情,知晓时景宁与表哥亡故的来龙去脉后,大家都感叹莫非真是命中注定,故有此报……”
“胡说,槐江他……他纵有些许行差踏错,可他出身大家,自有祖宗庇佑,岂会遭时景宁那种恶鬼报应?”定襄夫人哭着打断她的话,断然不允许别人在背后议论杨槐江的是非。
千灯悉心安慰她,等她情绪安定下来,崔扶风帮葛嬷嬷将定襄夫人先扶上马车,好生休息。
结果定襄夫人又拉住崔扶风,一边哭一边叮嘱他定要为杨槐江报仇,毕竟是一家人云云。
眼看崔扶风一时半刻脱身不得,凌天水不耐烦地抖抖之前的验尸卷宗,一边翻看前两次火场的情况,一边径自先进入了停尸处。
两具尸身相隔两日,都是焦黑断裂,难辨面目。
千灯随他入内,与凌天水一起走到两具尸体前看了看。
两具尸身,年纪长短都差不多,唯一可以验证的,就是后送来的杨槐江中脚趾比之前时景宁的脚趾较长而已。
第五十三章 心底的秘密
“烦请凌郎君好好再查验一下吧,尤其是双脚的情况。”千灯拿出适才帮定襄夫人擦手的绢帕朝他扬了扬,“千万不要混淆了。”
凌天水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挑挑眉便转身过去详加勘验。
千灯翻着卷宗,忽然想起一件事:“孟兰溪呢?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府中了?”
凌天水查看着两具尸身的足骨,头也不抬道:“我今日带他去北衙禁军了,在那边肯定没事。”
千灯问:“你刚到长安来,北衙禁军的士卒与你相熟吗?信得过吗?”
凌天水的手微顿,道:“还行吧,毕竟也相处三个月了。”
“我后院的所有郎君,与我相处也不过三个月。”千灯道。
凌天水知道她的意思,道:“我既然敢将他立为后院的靶子,就肯定能保全他。”
千灯没说话。凌天水凝视着手中的两截腿骨,仔细对比,而她注视着他的侧面,细细端详。
她的逼视灼灼,他虽未抬头,却也察觉到了,问:“怎么?”
“这个靶子……”她斟酌着,但终于还是开口问,“你自己来当,不是更简单吗?免得还要时时照顾别人。”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一瞬间又觉懊悔,浓长的纤睫毛下垂,遮住自己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心底那些不该泄露的情愫。
凌天水略有些诧异地挑挑眉,手上查看遗骨的动作却未曾停过分毫:“我又不懂医理,怎么伺候你?”
千灯默然望着他平淡的神情,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样啊……”
凌天水的手终于顿了顿,抬眼瞥向她,那硬朗严峻的眉压着沉沉的深眸,问:“不然呢?”
千灯抿抿唇角,转开了目光,再没说什么。
外间脚步声响起,是崔扶风安排好了大理寺去往虢州的事务,回转义庄来了。
见两人在屋内安安静静,他有些诧异:“尸身检验完了?”
千灯垂眼看了看手中空无一字的卷宗,有些不自然:“还没。”
凌天水则举起手中半只焦黑的脚掌,说道:“死者的脚掌,有不相嵌合的痕迹。”
千灯在案卷上记录着,问:“哪里不相嵌合?”
“两具尸身的左脚都还好,而右脚……”凌天水指着左边那具尸体的脚踝处,说道,“这具应该是时景宁的尸身,多了一层软骨膜。”
崔扶风上前,与他一起查看被压垮分裂的尸体足部,端详那片被烧得焦脆干瘪、几乎只如一层蝉蜕贴在骨头上的软骨,若有所思道:“既然时景宁多了一层骨膜,那么想必杨槐江的尸身,少了一层?”
凌天水点头:“每个关节处皆有的软骨,它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崔扶风端详着那两片软骨,而千灯在案卷上记录着遗骨的情况,问他:“我想到一些事,可能需要去虢州才能得到确凿验证,大理寺能派个人去帮忙查证一下吗?”
“好,我马上安排。”崔扶风自然一口应承,“长安到虢州不过四百里,驿马加急不到一昼夜,如果你要最快的话,飞鸽传书,几个时辰便有消息了。”
“那我这就给你写个单子,将需要查证的内容一一写出来。”
凌天水将骨殖再彻底勘察一遍后,将一应验尸的东西收回藤箱,才脱去手上的薄皮手套,在义庄门口的溪流中洗尽双手。
他看似不经意,随口与看守义庄的老人搭讪:“老伯,近来义庄中都还安静吧?”
老头唬道:“你这话说的,义庄要是不安静,那不是要糟了?”
“这倒是,这点小钱给老伯买酒暖暖身子。”凌天水也不笑,只十分自然地摸出一串钱给他,问,“最近好像世道尚算平静,只有我们王府这两具烧焦的尸身吧?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祭奠?”
老头揣了钱在怀中,指指阴森屋内那两具被白布盖着的焦尸,说:“还真有一个,就前日过来的,三十余岁的一个男人,胳膊好像受伤了,手背上全是淤青。那时这边就一具尸身,他说自己来祭奠熟人的,结果布都没掀开看,估计怕看见焦尸,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哦?”凌天水倒是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他没掀开过盖尸布?”
“仵作们把尸身运来后,把尸骨摆好,白布都是老头我盖得嘛。”老头比划着双手一抖,从脚往上拉,“这边风大,门窗又不严实,盖到头后,我会将布角掖到木板下,这样就不会被吹飞了。所以他要是掀开看了死者面容,那布角肯定就拉出来了啊。”
凌天水问:“那脚部的布角,你会掖进去吗?”
“那不会,毕竟四个角都扯住了,风一吹岂不就鼓起来了?”
凌天水点头,若有所思:“各行各业都有讲究,老伯也是精细人。”
他走出义庄,看见千灯正倚马写着虢州需要查证的清单,而崔扶风翻看着她在卷宗上所重点标出的记录。
“真没想到,县主居然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最不可能的人。”崔扶风说着,因为这呼之欲出的案情,心底却并不轻松。
千灯长长呼出一口气,在这阴寒的山间,白色的雾气在她的脸颊旁弥漫,让她眉间的惆怅更显浓重:“无论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多深,可做过的事情、有过的经历,只要存在,就不可能彻底抹杀。”
崔扶风默然点头:“等虢州的消息回来,或许我们才能窥见,那底下真正的秘密吧。”
“秘密尚未可知,但我打听到一件小事,或许能确证县主的猜测。”凌天水牵过马,简短地将守义庄老人的话转述给他们。
“所以这趟义庄,我们是来对了,至少,所有的猜测都验证了。”千灯长长舒气,戴好帷帽上马的动作也显得利落起来,“走吧。”
凌天水翻身上马,扬鞭之时,忽然因为心口一种莫名的悸动,下意识回头看向千灯。
雪依旧下得稀薄,微风轻拂起帷帽朦胧的轻纱,让千灯的面容若隐若现,如同初绽的花朵蒙在雪雾之中,看不清楚,却越显飘渺,令人心旌动摇。
他的心中忽闪过一道如电般的念头,令他下意识勒住马缰,那笔挺的身躯僵了一瞬。
心底的秘密,无论隐藏得多深……
她问他为什么要将孟兰溪设为靶子、而不是他自己的时候,藏在背后的又是什么呢?
望着他又避开他的闪烁目光背后,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孟兰溪。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因为这猛然间的醒悟,凌天水下意识收紧了握着马缰的手。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一贯刚猛激进、总是不顾一切纵马驰骋的他,放缓了自己的速度,陷在瞬间的恍惚怔愣中。
平生第一次,他落在了别人后面,任由千灯与崔扶风打马越过自己,向前驰去。
望着那抹纤细削薄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暗夜之中,猝不及防碰撞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
他本以为自己会漫不经心遗忘的一切,却如影随形,在这阴翳的冬日,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的身体微微灼热,无法控制。
而她问他,为何要将她送往孟兰溪的身边。
仿佛窥见了这世间最难解的奥秘,他听到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那一声声剧烈难当,在他耳边响彻——
却分明是孟夫人在临终时绝望攥着他的手,竭尽全力说,答应我!
他答应了她。
这一世,因为这一句承诺,木已成舟。
三人各怀心事,回到昌化王府,刚下马便看见了北衙禁军的人护送孟兰溪回来。
他们在门口相遇,孟兰溪抱着白兔上来打招呼,双颊的酒涡依旧迷人:“天气严寒,县主可冷么?”
千灯骑马回来,倒是只觉身上发热,她摘掉帷帽递给琉璃,双颊晕色粉嫩,顺手接过孟兰溪递来的兔子揉了揉:“还好。”
虽然如此,但手掌露在外面握着缰绳,毕竟冻得通红。她将手指插入温暖的兔毛中,轻轻舒了一口气。
白兔乖乖地伏在她的怀中,一动不动,任由她抚摸。
柔软温暖的皮毛让千灯觉得舒适,正抱着它往里走时,抬头看见金堂拎着一个小篮子迎了上来。
“县主县主,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殷勤地提起手中篮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
这篮子十分精巧,劈成极细的竹丝混合着金银丝,编出精致的宝相花样式。而在花团锦簇中,最漂亮的还是乖乖盘在篮中那只小白狐。
它睁着一双晶亮微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千灯,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缓缓摇晃着,极为漂亮迷人。
千灯忍不住低低“呀”了一声,抱兔子的手腾出一只,去抚摸小白狐的头。
小白狐乖巧地眯起眼睛,甚至主动蹭了蹭她的手,那亲人的模样,令人心都化了。
“它很乖的,爪子也剪过磨光了,不会挠人,县主可以随便抱。”金堂说着,将白狐从篮子中抱起,递到千灯怀中。
狐狸的毛皮没有兔子柔软,却比兔毛更为丰厚顺滑,千灯便将兔子递还给孟兰溪,抱着小狐狸一遍遍从头抚到尾。
许是因为今日案情大有进展,她抚着小白狐,只觉胸口那些堵塞的郁闷通畅了不少。
金堂得意地瞥了孟兰溪一眼,见他抱着兔子沉默垂眼,那谪仙般的清隽面容上带着落寞,让他心下油然升起胜利的快意。
崔扶风默然摇头而笑,对千灯道:“我先去一趟大理寺,将今日的卷宗存档。”
凌天水也打发走了保护孟兰溪的士卒,走过来瞧了瞧狐狸,问:“你这狐狸不臭么?”
金堂心情愉快,抓紧机会对千灯介绍道:“县主,这个狐狸的尾腺也去掉了,你闻闻看,香香的。”
果然,小白狐的身上染着一股馥郁的茉莉花香,令人心情更加舒畅。
可惜,她身上事情太多,只能又揉了揉狐狸的小脑袋,然后将它又放回篮子中,道:“真可爱,等我有空了,就去后院找它玩。”
等千灯走后,金堂也提起手中小白狐,得意地瞥了孟兰溪怀中的兔子一眼,扬长而去。
“啧啧,这位首富公子的嘴脸可真难看啊。”正从外面归来的纪麟游将手中的马鞭一丢,顺手逗了逗孟兰溪的兔子,问冷眼旁观的凌天水,“表哥今日去哪里忙了?我刚带兄弟们去北衙禁军,结果你不在,一群人扑了个空,只好又回去了。”
凌天水问:“找我何事?”
“嗐,那群欠揍的家伙,训练时总是惫懒不堪,还自以为练得不错了。我想找你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开开眼,知道什么才叫练到位了。”
凌天水漠然转身,一口回绝:“没空。”
“哎,别走这么快啊!”纪麟游追上来,埋怨道,“你看看你,这是对正经亲戚的态度吗?待我这个表哥爱答不理,倒天天和孟兰溪寸步不离。”
抱着兔子跟在他们身后的孟兰溪默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纪麟游脱口而出,此时又有点尴尬,对他笑一笑:“孟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什么……表哥,咱们借一步说话。”
被他拉到角落的凌天水目光还关注着孟兰溪那边:“怎么了?”
纪麟游却直接问:“为什么?”
凌天水终于回头瞥了他一眼,以示询问。
“就是……”纪麟游又有些难以启齿,“我祖父叔伯他们把你塞进县主夫婿候选的时候,没有跟你交代什么吗?”
凌天水皱眉:“什么?”
“奇怪了……”纪麟游挠头,喃喃自语,“就没有说,咱们兄弟要互帮互助,互相照应什么的吗?”
“没有。”
“那,就算你不照应我,也不应该去照应孟兰溪啊!”纪麟游郁闷委屈,“别说他人了,就连我都怀疑孟兰溪才是你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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