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说话的,正是崔扶风。
“近日昌化王府频频出事,两场大火带走两条人命,其中更有光禄寺珍馐署丞及弘农杨家子孙。大理寺加派人手搜寻真相,如今已初步窥见幕后之人踪迹。微臣此来,正是要请皇后殿下许可,容大理寺传唤凶嫌,详加盘问。”
皇后统领后宫,但对于前朝尤其是三法司的官吏,也得给几分面子:“不知崔少卿所言的幕后凶嫌,是哪位皇亲命妇,需要来请示本宫?”
崔扶风手握卷宗,看向郜国大长公主与萧浮玉。他声音平静,却在这大殿内隐有回声,清晰入耳:“据目前调查,幕后真凶,恐怕便在郜国公主府中。”
听他直指自己,郜国公主铁青着脸,暗自咬牙握拳,盯着面前的崔扶风。
他不言不语立于殿内,绯红官服映着略显苍白的面容,愈显皎洁如玉。
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宫变之后,她作为皇帝姑母入宫协理事务,曾在紫宸殿与他擦肩而过。
那时她与众女官被他的风姿吸引了注意力时,也听到了被拖下去的他准岳父的绝望怒骂。
而他奏报未婚妻家族叛乱、扑杀其全族时的神情,与如今看来,竟无太大区别。
当年那个濯濯如新竹的少年不好惹,如今这个曜曜如春松的大理寺少卿更不好惹。
但此时她已经发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历三十余年风雨的大长公主,自然也并不畏惧。
“怎么,崔少卿进了昌化王府后院,还没成亲呢,就妇唱夫随了?零陵县主攀咬我,崔少卿也来指认我公主府,若你们拿不出证据而纠葛皇亲国戚,我这三朝公主、当今皇帝的姑母,难道还能任由你们几个小小娃儿乱泼脏水?”
皇后亦是语气严厉:“大长公主所言有理,若没有真凭实据,零陵县主、崔少卿,你们敢诬陷皇姑母,朝廷与国法定然不饶!”
“我等既然敢到皇后殿下面前说话,自然绝不止一句空话。”崔扶风高举手中案卷,朗声道,“经大理寺查证,昌化王府风波起于杨槐江以候选人身份入府之日。此人心怀叵测,对县主多有欺辱,但因其是表亲,故此县主多番忍让。谁知他入府第二日,便与光禄寺珍馐署丞时景宁在厨房起了争执,杨槐江受伤,而身为朝廷命官的时景宁更葬身火海。又越一日,杨槐江突发癔症,于库房泼洒油漆,自焚而亡,因此造成王府两次火灾、两条人命。”
女官从他手中接过卷宗,呈交到皇后手里。
皇后展开扫了两眼,微皱眉头:“癔症?”
“是,杨槐江生前有三桩异常之举。其一,他寻得一副银花树,在勾栏寻人下了迷药,千方百计要让县主收下,被拒绝后又欲在县主饮食中下药,意图对县主不轨。此事被时景宁查知,二人在厨房起了争执,随即厨房起火,杨槐江颜面受伤,时景宁丧生。”
宫中对巫药最为忌惮,一听迷药二字,不止殿中聚集的贵妇们失声低哗,连皇后也是怫然变色。
“其二,是时景宁死于厨房火灾后,杨槐江便发了癔症,后来更是狂呼时景宁之名自焚而死。”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暗自心道,这就差明说了,分明就是杨槐江杀了时景宁,然后被冤魂索命而亡么!
崔扶风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不语怪力乱神,继续道:“其三,杨槐江下迷药的银首饰,与御赐的九树金花十分相似,可他数日前刚从虢州进京,从何得来宫花样式?刚巧,有人在平康坊曾看见东宫下人与杨槐江私会,给他送了一个盒子,足以放得下一套首饰。”
太子悚然而惊,立即问:“哪个下人?如何得知是孤府中的?”
崔扶风朗声道:“确是殿下东宫仆从,今日他亦随驾在宫中。”
郜国公主羞愤交加,怒极反笑:“东宫有人与杨槐江纠葛,与我公主府何干?”
“因为,他被人目击,当初他在平康坊交给杨槐江的盒子,就在刚刚,已重新出现在他手中,并转交给了公主府女史。”
殿内一时寂静,人人目光都落在了大殿地上,被丢弃于地的锦盒及九树金花上。
太子脸色泛白,只从牙缝间低低挤出几个字:“好,孤立即命人去查今日随驾侍从,究竟何人所为。”
“公主如何觉得杨槐江与您无关呢?”而崔扶风自然不管东宫之事,向太子点头致意后,便继续紧盯郜国公主。他声音平淡,吐出的字句却极为犀利,“若没有您,皇后殿下如何会知道,进京帮助昌化王府治丧的定襄夫人,还带来了零陵县主的表哥,从而生了撮合之心呢?”
郜国公主抵赖道:“本宫不过闲极无聊,偶尔听说零陵县主有个表哥上京,想着昌化王为国为民早亡,孙女却至今无依无靠,生起了撮合他们表兄妹亲上加亲的念头,才在进宫时偶尔于皇后殿下面前进言,帝后皆认为这是好事,才特许擢为人选!”
皇后淡淡瞥了太子一眼,见他垂首坐在椅中,一动不动,才开口道:“本宫也认为,零陵县主迟迟不定夫婿人选定,想是因吃不准那些郎君的家世背景和人品,而姨母表哥深知根底,该是一桩大好姻缘,因此才特许杨槐江上了名册。谁知未加详查,此人竟是这般混账,在昌化王府闹出如此大事,真是枉费了本宫为零陵县主的一番安排。”
千灯默然向她叩首,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而崔扶风既已开口,便不会善罢甘休,依旧直指中心:“若单只一件事情,或许只是巧合,但郜国公主府先送杨槐江入府,又有与公主府关系非同寻常之人赠其迷药与首饰,首饰与昌化王府的御赐金花极为相似、失窃的御赐九树金花出现在公主府女官手中、女官又胆大包天编造了零陵县主不堪传闻……种种巧合相加,如此积累叠加,我遍阅大理寺百年案卷,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郜国公主梗着脖子,色令内荏:“哪来这么多巧合?有些确是巧了,有些只是你猜测而已!杨槐江在外面收个盒子,里面的东西你又没看见,你们只管问他去,与我公主府何干?至于我府中女官,待我回去好生审问,究竟这九树金花从何而来,定会给个交代便是。”
众人心知肚明,女史被带回公主府后,哪还有审问可能?
千灯立即问崔扶风:“崔少卿,这女官盗窃御赐之物,又诬陷朝廷县主,该当何罪?”
崔扶风行若无事,淡淡吐出四个字:“论罪当诛。”
一言既出,女史吓得瘫倒在地,下意识抬手去抓面前郜国公主的衣摆:“求公主救救奴婢……”
郜国公主一脚踢开她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你和昌化王府有何仇恨,为何要编造谎言,陷害零陵县主?”
得了她的话,女史慌忙叩头,只磕得额头血流不止:“是,奴婢……奴婢的家人从军,因犯了军法被昌化王斩首示众,一家人也因此流离失散。奴婢心怀怨恨,故此在拿到这九树金花后,便编造谎言,意图诬蔑昌化王府……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郜国公主冷哼一声,转头对皇后道:“原来是这贱人与昌化王府的私怨,因此编造谎言,连我堂堂大长公主都被蒙骗了,属实令人气愤!”
这过河拆桥的伎俩,千灯心知肚明,道:“公主府的女史,纵有怨愤,如何能盗取王府深藏的九树金花?还望大理寺能彻查此事,令真相大白,免得漏了其中重要关节,让真凶逍遥法外。”
郜国公主心下大急,萧浮玉更是惊慌失措,但看着太子的面色,又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做任何事,只能哀求地看向皇后。
皇后神情淡漠,不置可否地挥手,示意先将这女官带下去:“此等险恶奴婢,留在这儿,本宫看着心烦。”
内侍们应了,提起女史推到殿外,将她搡到栏杆边,便放开了手。
萧浮玉愤愤抬眼,瞪向这个额头流血、狼狈不堪的女史,冷哼了一声,又一脸晦气地转过了头。
就在她转头的下一刻,那女史浑身颤抖地闭上眼,从栏杆内一跃而下。
宣徽殿建于高处,下临太液池。绝望的哀号声很仓促也很短暂,随即被轻微的砰一声结束。
在殿内一片寂静中,内侍走到栏杆边看了一眼,快步走到殿前,高声禀报:“启禀皇后殿下,犯人自知罪责难逃,已畏罪自尽了——”
千灯依旧跪在殿内,只是天气太过寒冷,地上的寒意一点点渗上来,蔓延她全身,令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她看到郜国公主冷冷地撇嘴,说:“零陵县主,我府中人虽误传谣言,但如今人都没了,也算对你有交代了,还望你化解怒意,放下仇怨,不要牵涉其他无辜之人。”
她也听到皇后的声音,平平淡淡,与往日并无不同:“崔少卿,昌化王府的纵火案及两桩人命案,本宫看你之前所言已十分清晰,冤魂索命之说虽不可信,但杀人后迷失本性发癔症却大有可能。你与大理寺再查探一下,最好能在杞国夫人出殡之前,尽早将此案结了吧。”
皇后的意思,就是打算以杨槐江杀害时景宁、而后癔症自尽结案了。
崔扶风应道:“是,大理寺定当详加查探,务必不放过任何纰漏。”
“零陵今日也受委屈了,昌邑,待会儿入席,可要记得给零陵敬杯酒压压惊。”皇后说着,见一切事情已波澜不惊地平息,再看看时间,便起身示意众人到偏殿入席。
萧浮玉立即上前扶住皇后下玉阶,恭敬道:“是,昌邑今日莽撞了,也替我娘给皇后殿下赔个不是。谁叫我娘素日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情呢?是以一听到那种事,当时便气血上涌,以至于急躁失察了。”
皇后一哂,回头见太子犹自神色黯淡,抿唇默然望着千灯。她皱眉轻咳,道:“既然昌化王府事务繁多,那么零陵县主便免了后日的荐福寺祈福上香,专心处置府中事务,尽早结案吧。”
千灯叩首谢恩:“是,多谢皇后殿下。”
皇后起身,不动声色示意儿子:“太子跟我来。”
后方千灯已起了身,崔夫人帮她将地上散落的九树金花捡拾起,放置于锦盒之中。
千灯抱着盒子向崔夫人道谢,她却笑道:“待会儿便要入席了,你带着盒子饮宴甚为不便,不如先交给扶风吧——他性子稳重,肯定不会出错的。”
千灯点头,将锦盒交付到崔扶风手中。
崔夫人轻拍儿子的手臂,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去吧,这可是县主交代你的,不可轻慢。”
崔扶风收好锦盒,却听母亲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回去后我跟你爹说说,你没名没分呆在县主后院总不像话,还是得上名册才行。”
崔扶风心口微跳,勉强按下那不自觉要扬起的唇角,维持着淡淡的语调:“娘亲怎的忽然提起此事?”
“废话,我儿子这般举世无匹的郎君就在昌化王府,他们居然敢睁着眼睛说,县主会看上别的男人?”崔夫人狡黠地朝他笑笑,“这要传出去,我儿子岂非大失面子?”
崔扶风无语摇头,转身要走时,却听母亲在身后道:“改天娘再替你去寺庙多求几个护身符,我就不信了,我家的麒麟儿,还能怕这世上任何相格?”
自乱军肆虐,帝后从奉天归来后,这是第一次宫廷大宴。
几案依次陈列,宫女往来纷繁,太后太妃们銮舆将至,皇后示意众人可先在殿外理妆静候,她则屏退了所有人,只带着太子走上宣徽殿的高阁。
太子神思不属,站在高阁的窗内,不自觉向下凝望。
皇后知道他在看什么,她走到太子身旁,从他的角度看去。
栏外长风卷起千灯的鬓发与素衣,她低垂的面颊与纤长的脖颈,就如暗夜中一朵白牡丹的姿态,照亮迷离世间,令人心驰神荡。
皇后赞叹道:“昌化王府,代代都出美人。四十年前,西北所有军队都在传颂昌化王的风采;二十年前,郜国大长公主迷恋昌化王世子,强迫他休妻而不得;如今,零陵一日日长大,比之她的父祖更为光彩夺目,长安这一朵倾世名花,也不知最终花落谁家。”
她说着,端详太子黯然低垂的面容,最终却只道:“她的未婚夫人选,出事横死的已不在少数。命数如此,无论如何,这朵花,开不到咱们大明宫里来。”
太子知道皇后的意思,他只喃喃问:“母后为何要如此解决此事?”
“这大明宫内,哪里没死过人?”皇后浑不在意,“更何况,这是犯人自己的选择,做事不干净,无法替主子善了,就得懂事点,承担自己的过错。”
下方崔扶风正走下玉阶,手中捧着那个盛装九树金花的锦盒,回首向千灯示意。
日光沐浴着他们的身影,他们隔着两步之遥,可微风撩起她身上的轻纱披帛,在他修长如新竹的身躯上偶尔轻触拂过,与他们相缠的目光一般若即若离,隐约暧昧。
像有只齿牙锋利的虫子在啃噬着心肺,既麻且痛。太子握紧了窗棂,骨节因收得太紧而泛白。
“母后站在姑婆和浮玉那边?”
“本宫不站哪边,也不管对错,只选择最妥当的处理方式。”皇后回身在阁内坐下,沉冷道,“无论真相是什么,皇姑母的体面、准太子妃的名声,都得好好维护,没必要因为些许小事而大动干戈。”
太子转过身,不愿再看千灯与崔扶风渐行渐远的身影:“零陵的名节,她一生的命运,只是小事吗?”
“是。”皇后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而且,为了这种小事,你居然抛下朝政为她跑来,也让母后很失望。”
太子紧抿双唇,一声不吭。
“你也看到了,零陵如今已长大,聪颖决断,仓促之中亦能以一己之力破局突围,她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皇后声音转冷,抬手点了点窗棂,将外面一切隔绝在外。
“相比之下,你这个太子令母后失望。大长公主与昌邑为何突然对零陵发难?自然是因你行差踏错,令她们产生了危机感。朝堂不能再起风波,储君与未来皇后的位置不能有偏差,远离零陵才是你对她最好的保护。兖儿,父皇与母后都希望你能谨守规则,别再泄露不该有的心思,让其他人妄自揣摩!”
太后太妃的肩舆渐近,千灯与众人正在静待着,忽觉袖子被人扯了扯,随即是一声孩童低唤:“县主姐姐。”
千灯低头看去,身后钻出个着赤色狐腋裘的小孩儿,鲜亮的红色绒毛拥着玉雪可爱的脸颊,极惹人喜爱,正是光王四子李滋。
看见这个聪慧漂亮的孩子,千灯心下的沉重不由减了几分。她弯下腰,与他打了个招呼:“小世子今日进宫啦?”
李滋点头:“是啊,再过两日,我与父王就要去洛阳了,今日来向太后太妃们辞行,她们留我在宫中用膳,不过我跑得比她们快!”
不过三两句话,肩舆已歇,内侍们扶着太后太妃上阶来了,
李滋跑回杨太后身边去了,千灯则与众人一起下拜,皇后亦携太子出迎。
宴会觥筹交错,贺仪纷繁复杂。隔两道菜便是一轮把酒祝祷,先敬社稷,再祭先烈,恭贺完朝廷扫除乱军,又遥祝明年稻桑……
崔夫人陪同太后下来敬酒时,见千灯这个孩子还不懂宴席内幕,忙给她塞了两条帕子,暗暗示意她别人都这样,她也不必如此实诚。
幸好千灯母丧在身,宫中替她备的是素酒,再加上有了崔夫人指点,喝两口就哺到帕子内去,倒也还撑得住。
等到宴席将散,宫女捧来玫瑰香汤,众人纷纷将酒湿帕子投入其中洗涤拧干,拭去汗湿胭脂后相望会心一笑。
千灯心下黯然,心想母亲肯定也是知道夫人们私下这种套路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教导她,便已撒手人寰了,竟是只能由崔夫人偷偷提点。
她望向正陪着太后的崔夫人,崔夫人也正关切她这边,一边与太后太妃们叙着话,一边朝她微微而笑。
满殿华贵锦绣中,唯有崔夫人国色芳华,艳盖群芳。
千灯向她颔首致谢,又随着众位命妇向后妃们辞别,跟着宫人走出宣徽殿。
阴郁了一整个上午的彤云,终于化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零散飘落于大明宫上。
山水楼阁蒙着细碎雪屑,如同仙宫神阁,隔绝尘俗。
在走到玉石栏杆边时,千灯还是忍不住,向下望了一望。
太液池的湖水轻拍石阶,宽阔平整的青石湖岸上,已经没了那个女官的尸身。内侍们早已提了湖水,将血迹统统冲去,等到这场雪再下一会儿,所有痕迹会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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