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默然点头,却依旧没有回话。
九人都见过了面,可去净手近半个时辰的金堂,居然还没回来。
其他人并不在意,唯有于广陵翘首担忧。
忽听得外面脚步声仓促,引领金堂去茅房的下人急奔回来,道:“不得了啦,金公子不好了!”
原来金堂上吐下泻,在茅厕蹲了半个来时辰站不起来,眼前发黑,竟昏过去了。
知晓此事,等候在外的金家众仆顿时哭天抢地,王府的姜大夫也立即赶过来诊治。
“金公子这是误食了毒物,脾胃肝肠大受刺激,因此腹泻不已。所幸这毒物并不致命,金公子身体康健,只要多加休养,当可无恙。”
金堂奄奄一息醒转,拉着大夫的衣袖道:“快……给我开点药,我……我得赶紧起来……县主还在等我……”
看他这面无人色还苦苦挣扎的模样,身边长随不由跺脚:“公子,您都这样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应选,我……还没与县主见面呢……”
“哎呀我的公子,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个呢!您就是来了这边才出事的!”
其他人也就罢了,王府中人听到他这番话,自然不依。玳瑁性子最急,当先冲出来嚷道:“这话我们王府可不敢当!今日宾客盈门,我们府中人也都在此,怎么独你家公子一个人犯病呢?”
薛昔阳在旁边笑着附和:“对呀,我们都好端端的,难道只有金公子正好与王府相冲?”
这话简直杀人诛心,旁边众人无不侧目。
于广陵忙出来打圆场道:“许是金公子进王府之前吃坏了什么东西,几位小哥可以查看下……”
那几个长随是嚣张惯了的,听这话顿时一蹦三尺高:“我们伺候公子多年,从没出过错的,今日公子刚来王府就出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这事非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可!”
说着,这几个长随将袖子一捋,竟想直闯正堂。
堂外的东宫侍卫一见他们几人这模样,哪能容他们放肆,上来便撂倒了,直接拖了下去。
听到喧哗,太子问发生了何事,崔扶风将来龙去脉简单一说,又问太子:“以殿下看,金家奴仆们要如何处置?”
太子皱眉道:“惊扰县主择婿,拖下去依律处置便是,连金堂也一并从候选名单中剔除了。”
勉强撑着追到堂前的金堂听到太子这话,顿时双腿一软,差点扑倒在地:“殿下、殿下开恩啊!草民诚心诚意来此,求殿下与县主给我一个机会……”
长随们知道这下他们捅了大篓子,被拖下去后不死也要脱层皮,也是痛哭流涕:“殿下明鉴,我们公子是被奸人所害,是、是其他郎君在害我们!”
“对,肯定是那个时景宁!公子就是吃了他的点心才会这样的!”
太子在宫中见惯了这些互相攀咬的做派,并不理会,但杞国夫人素来心软,下意识扯了扯千灯的手,给她递了个眼神。
千灯轻拍了下母亲的手背,示意下人将金堂扶起,又对太子道:“殿下,今日是我大好日子,何必被这几个恶奴扰了喜事?”
说着,她叫了府医姜大夫进来,问:“从迹象上看,金公子大约是何时误服毒物,可看得出来么?”
姜大夫推断道:“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看着像是误服了龙葵。”
“龙葵……”千灯口中默念着,双眉微扬,转头问金堂,“你到王府后,都用过些什么?”
金堂抚着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小腹,有气无力道:“回禀县主,除了时公子所制的花点,并无其他。”
九个郎君此时都已聚集到堂前,时景宁听他这般说,脸色微变,立即到堂前行礼道:“县主明鉴,在下一贯为宫中及官府制作点心,严守禁忌,这十个点心都是我自行经手,绝无添加任何不可食用之物。”
千灯也道:“时郎君的点心是送给我的,也是我让他分发下去的,我相信他绝不会在给我的东西中放置不洁之物——璎珞姑姑,你一直在这边伺候,可看到当时九位郎君是如何取用的?”
“是,时郎君说了县主之命后,大家便一人取了一个。”璎珞将当时众人分吃糕点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我看诸位郎君和乐融融,取用点心也都是随意凭喜好,事先亦不知道哪个人会拿到哪一块花点。”
千灯若有所思:“所以,大家随意取用,其他人也都吃了点心,别人都安然无恙,唯有金公子出了事?”
“所以,我的点心绝无问题!我是诚心前来候选的,怎可能在送给县主的东西里动手脚?”时景宁急道,“而且东西蒸好后,我放在食盒中亲手拿来,其间没人接近过,也没打开过……”
“打开过一次吧。”纪麟游心直口快,提醒道,“孟公子进内时,说他的茶与你的食盒放在一起了,怕香气相冲,你打开给他看了一眼。”
孟兰溪站在人群后,从容回答道:“我确曾看过一眼,但没碰过里面的东西,而且立刻就帮时兄盖上食盒了。”
时景宁回忆当时情形,点头:“是,那时我也看过点心,与我刚做好时一模一样,并无任何异常。”
由此看来,金堂中毒之事竟毫无头绪,令人如堕五里雾中。
瘫在椅上的金堂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忽然投向了苏云中,竭力抬起手指向他:“是苏云中!他定是因之前与我的争执而怀恨在心,才对我动手!请县主明察秋毫!”
苏云中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想对你动手,我当时就动了,又何须事后拐这么大个弯?”
金堂还要嚷嚷,于广陵扯住他的衣袖,有些为难道:“可是三郎,你与苏公子起了争执后,两人因此不再接近,一个在堂左,一个在堂右,我觉得……苏兄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他人也纷纷证明,因苏云中与金堂不愿碰头,两人的花点都是他人代送过去的,不可能越过好几丈距离投毒。
堂前人声纷纭,众人都在猜测真相,却并未有任何头绪。
只有坐在纱屏后的千灯,目光落在堂前某一个人身上,笑了一笑。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问:“灯灯,郎君这边一团乱麻,你倒是笑什么?”
“我在想,对候选人下手的这位郎君,我该当众戳穿呢,还是私下警诫呢?”
母亲愕然看着她,问:“什么?金公子果然是被人下手么?可我看这些郎君都挺好,难道……”
“不一定,我只是觉得必有内情。”千灯知道母亲对这些郎君个个满意,也不愿让她难受,见太子与崔扶风都还等在一旁,便向他们询问,“殿下,崔郎君,不若咱们先将这番遴选流程走完,其他待会儿再说?”
太子对这种小风波并无兴趣,示意遴选继续。
待其他人回到侧堂,崔扶风看向兀自萎靡的金堂,问:“金公子状况不佳,是否还有余力参选?”
“我、我行的!”金堂勉强在椅中坐正,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执着地望着屏风后的千灯,道,“我不仅是来求娶县主的,我还想跟县主道谢,多谢您对金团团的救命之恩!”
千灯诧异问:“金团团是谁,我又何时救过他?”
“金团团是我自小养的鹦鹉,去年清明我带着它去城外踏青,谁成想它与一只狸奴打架,背上的毛都被揪光了。我回程时错过了城门关闭时间,苏云中不让我进城,天又下起大雨,金团团全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即使我将它揣在怀中暖着,可春寒料峭,它还是眼看着不行了……幸好那时县主的车马经过,见我如此可怜,便让人给我送了一把伞和一个手炉。”
他坐在椅中那虚弱模样,与当日雨中的模样颇有些相似,千灯恍然想起来,不由得笑了:“原来那日城门口淋得像只落汤鸡、还抱着只秃毛鹦鹉的人是你呀。”
金堂见她想起来了,当即大力点头:“是,多谢县主送我的伞与手炉,保住了金团团的命。我父母兄长都很忙碌,自小只有它伴我长大,是我最心爱的伙伴了。”
说着,他撑起来向她郑重一揖:“今日我也带它过来了,让它向县主致谢。”
说着,他将手边那个遮盖红布的鸟笼揭开,里面果然有一只毛羽蓬松的鹦鹉,正迫不及待探头看人。
金堂低声教它:“叫县主。”
鹦鹉显然早已熟悉“县主”这个称呼,顿时展翅欢呼起来:“县主救我!县主真好!县主真好!”
这怪腔怪调又分明带着诚挚的鸟语,让众人都不由笑了。
母亲挽住千灯的手,笑道:“真看不出来,这孩子与你竟还曾有这般缘分,也是难得了。”
千灯也正笑着,忽听鹦鹉腔调一变,又喃喃自语似带幽怨:“县主毁容了也是仙女,她不是母夜叉,不是母夜叉……”
金堂脸色大变,赶紧扑上去,手忙脚乱地要去捏鹦鹉的嘴巴。偏偏笼子细密,他的手伸不进去,只好赶紧掏旁边的瓜子袋儿,给它撒一把果仁堵住它的嘴,脸都红到了耳根处。
千灯托腮默然而笑,知道金团团肯定是将金堂私下的话给学出来了。
原来在她闭门守孝、被外间传得名声不堪之时,还有这样一个人,虽然仗势欺人、性格恶劣,却一直因为她的无心之举,对她有不同的看法。
这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傻是傻了点,本性倒似也不坏。
等金堂脸红红地结束这场会面,十位郎君都已一一相见了解,也到了近午时分。
十位候选人聚集于堂前,千灯起身隔屏风向着众人深施一礼,开口道:“承蒙诸君抬爱,投以青眼应征。今日俊才云集,皆是人中龙凤,零陵自问学问不佳、家无长物,唯有一条,先祖、先父皆以武立身,建功立业。因此,午后会多设一番比试,还请诸君稍作准备。”
她声音不大,但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又有理有据,一旁的母亲知道她自小便极有主意,也在旁颔首赞成。
崔扶风问:“如此说来,县主下午是要考校诸位郎君武艺?”
“是,君子六艺自有御、射,相信诸位应不在话下。”
十个候选夫婿站在庭中,有人面露为难之色,也有人信心满满,但并未有人扬言退出。毕竟,已经通过层层筛选到了这里,又没说骑射会决定最终结果,再没把握的人,也愿意去骑马开弓射一下箭。
就连身体不适的金堂,也强撑着表示自己喝药后好多了,休息一下应该没问题。
王府备下午膳,留各位郎君用膳后,下午还有一番比试。
等一众郎君退下去后,千灯又与太子商量:“王府中未曾备有这么多弓马,不知殿下是否可让东宫借我们一二?”
“小事一桩。”太子当即吩咐人去府中调马匹和弓箭过来,又打量王府院落,道,“只是,驰骋马匹需要的地盘太大,你准备让郎君们在哪里比试?”
千灯指向东南方,道:“可以去乐游原上,那里别说骑马射箭了,狩猎都施展得开了。”
太子点头许可。东宫送来膳食,他前往净室用膳休息。
而千灯询问崔扶风:“崔郎君可有空,替我了结一下今日那场风波?”
崔扶风略觉诧异:“金堂被人下药之事吗?此事茫无头绪,县主准备如何了结?”
千灯朝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知晓是谁下的手,但我娘一贯柔弱温慈,我担心她知晓内情后心里不爽快,因此想找您见证一下此事,私底下处理了。”
崔扶风心下微震,回忆着适才众人的举止话语,略带迟疑:“适才这一番纷扰中,县主是如何知晓的?”
“这事很简单呀,略微想想就知道了。”千灯毫不在意道,“劳烦崔郎君相陪了,请。”
午膳后,候选的众人三两成群聚于一处,在堂内略作休息。
府中女史璇玑姑姑笑吟吟步入,目光落在孟兰溪身上,道:“孟郎君,县主午后神思略乏,想请你过去煮一壶茶。”
听县主居然特地召他一人见面,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孟兰溪身上,艳羡、诧异、审视皆有之。
金堂更是酸溜溜别开了头,捏着鼻子继续灌药汤。
孟兰溪倒是神情从容,只朝璇玑颔首一笑,起身收拾自己的茶具,道:“有劳姑姑引路了。”
夏末日长,蝉鸣声中,璇玑姑姑引着孟兰溪,顺着游廊到花厅。
孟兰溪才看见,等待他的不仅有纱帘后的县主,还有一旁若有所思打量他的崔扶风。
孟兰溪放下茶具,向他们见礼,询问:“崔郎君与县主喝茶可有忌口之物?若加盐椒等,口味如何?”
崔扶风不动声色道:“清淡即可。”
纱屏后的千灯则含笑道:“只要不给我们加料,让金堂的遭遇重演即可。”
孟兰溪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千灯:“恕兰溪愚钝,不知县主的意思。”
千灯笑了笑,声音隔帘传来,隐透笃定凝重之意:“金堂中毒上吐下泻,是因为那瓶你给他抹过手的药。”
孟兰溪自然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蒙面侍女就是她,以为她从别处知道了此事,安之若素:“金公子的手被烫到后,我确实给他擦过药,但我已嘱咐他进食前要洗手了。而且,后来我们分吃糕点时,他也用帕子垫了手,县主……是否误会了?”
听他说得如此轻巧,崔扶风也将目光转向帘后的千灯,表示询问。
千灯却并不回答,只道:“孟公子,你当时不是担心时景宁的点心会干扰你的茶香,还让他打开食盒给你看了看吗?如今我也怀疑你的茶壶中有东西,请你拿过来。”
孟兰溪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青瓷茶壶,略一迟疑,将它拿到纱帘前,跽坐下来,递到了帘外。
只听千灯又道:“打开给我瞧瞧。”
孟兰溪揭开壶盖放到一边,将空无一物的壶身略倾过来,清清楚楚呈现在千灯与崔扶风面前。
“原来没有东西呀。”千灯声音施施然,她的手从纱帘另一边伸过来,拿起了搁在地上的壶盖,要帮他盖上。
然后,就在壶盖半掩之时,她袖口中一道小水流注下,不偏不倚正好流入了壶身内。
孟兰溪的脸色微变,抬眼看向千灯。
“大夫说,金堂中的是龙葵之毒,而龙葵消淤活血,定是孟公子那灵药的重要成分。”千灯将手抬起,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与孟兰溪药瓶差不多的小瓶子,捏在手中,展示给他看:“孟公子当时的药瓶,我记得用完后也是塞回了袖中吧?只要你拨开瓶盖,在帮助时景宁盖食盒的时候,手略微下倾,就能如我此时一般,以袖相遮,轻易将里面的药液倒在某一块点心上。”
覆在眼上的浓长睫毛微微一颤,孟兰溪的手下意识收紧,握住了茶壶把手。
而千灯不紧不慢,如同闲聊:“毕竟,这药水并无浓重气味,颜色淡绿,酥点下方本就染了绿色做花萼,遇药液则迅速将其吸走,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异常的。”
孟兰溪抿了抿唇,唇边那对可爱迷人的酒涡微显:“可是县主,这点心是送给您的,我与时景宁无冤无仇,为何要在他的东西里下药害您?”
“你要害的人,自然不是我,而是金堂。”千灯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因为你看到了里面有旋覆花,这代表金钱的花朵,与金堂是最合衬的。而你在给我们煎茶时,也貌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说大家想吃这些花点——你是在赌我听了你的话后,会将它分送给郎君们。”
孟兰溪默然垂首,什么也没说。
“果然,你轻轻拨动了几个不要紧的关节,便将事情导向了你想要的结果——我将点心分送给了郎君们,郎君们也一致认为金钱花该属于金堂。”千灯轻吁了口气,“当然,若是里面没有旋覆花,以你这过人才智,应该也能找到其他方法对付金堂的。”
崔扶风双眉微挑,目光在这一身清气的少年身上驱巡,心下考虑着,若确实是他的话,该如何处理这个候选人。
“县主,无凭无据,您一意认定我心存不善,怕是不太好吧?”孟兰溪以鸦黑的睫毛深覆双眸,却掩盖不住目光中的委屈之意,“说来说去,一切都不过是县主的臆想罢了,把所有巧合强加在我身上——可是我听说,有些人因为情绪太过紧张,也会上吐下泻的,金公子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无凭无据吗?”千灯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袖,“那么,你敢抬起袖子给我看一看吗?”
孟兰溪神情微变,迟疑着,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衣袖。
他穿的是荼白的越罗衫,清雅的淡色越发烘托出他烟云供养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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