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军势大,宫城防守不足,眼看势难力拒。为防万一,圣上与皇后在一众朝臣和御林军护卫下,已经出城西行避难了!”
兵乱骤起,势不可挡,皇亲国戚首当其冲,王宅各个被洗掠。仓促间帝后唯有效法前事,类玄宗赴蜀、代宗奔陕,与闻讯赶来的官员们前往奉天,只派遣了几个内侍去知会太子。
谁知太子已到了乐游原上,不知城中突起变乱。没有寻到太子的内侍正在无措,幸好与派去的东宫侍卫碰面,才通了消息。
帝后西奔,可谁也不敢提让太子前往追赶。
毕竟外面乱军如蝗,朱泚进宫之后怕是有盘踞称帝的意思,他这一国储君,便是乱军第一个要屠杀的对象。何况他又联络不上东宫卫队,只有区区十数个侍卫跟随,哪有办法追上帝后同往奉天,已是陷入了绝境。
“难道……”太子面露茫然惧色,环顾白家庄子,心想,难道只能困于庄中了?
可,这庄子虽然稳固,但万一消息走漏,叛军围攻,这区区数人难以抵挡攻势,到时候岂不是危险万分?
堂上众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沉默不敢说话。
在一片死寂中,只有崔扶风道:“无妨,殿下暂且忍耐一二时日,臣计算行程,临淮王这一两日便能到达京城了。”
“临淮王……”这三个字如救命甘霖,让太子的目光中焕发出希望的光彩来,“他麾下带了多少士兵,可能敌得过泾原兵?他……能解京城之乱吗?”
崔扶风知道太子的意思,这也是庄内所有人的疑问。
他来朝拜君王,能带多少兵卒?泾原军能反,势力更为强大的临淮王会不会反?帝后逃亡奉天,临淮王收复长安后,又会不会和朱泚一样,垂涎大明宫中那个位子,也要上去坐一坐?
毕竟,连千灯都记得祖父的话——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
崔扶风却坚定道:“殿下放心,臣素知临淮王为人。只要他到了长安,定能斩杀朱泚,平定叛乱,收复长安!”
见太子面容苍白,千灯亦宽慰道:“殿下放心,至少,我可以保证这庄子绝对安全稳妥,庄内都是可信的人。”
见她神情与崔扶风一般坚定,太子心下恐惧稍退,又微觉羞惭。面前情况虽然艰险,但千灯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他身为储君,又怎可如此失态?
千灯让田嬷嬷与几个仆妇照顾好母亲,自己则出了屋,先去查看庄内各道门户。
“零陵县主,你现下可有空?”身后传来崔扶风唤她的声音。
真奇怪,这人看来高雅温致,声音却总是透着股清冷的意味。
千灯回转身,看向廊下。
石榴花开得灼眼,在日光下朱碧绚烂,崔扶风临风而立,在这庭院碧影下望着她,令这夏末的暑气也似消减了大半。
即使局势焦灼,他却依旧萧疏轩举,目光清湛:“在下有些许庄内安全事宜,要与县主商议。”
千灯点头,带他一起顺着庄子围墙走了一圈,查看大小门户是否坚固。
等巡到最后一个角门时,崔扶风才对千灯道:“我看庄上大部分人都是令尊安置的老弱,如今庄中有太子侍卫十人,属护卫主力,外加我与县主那十位郎君候选。只是郎君们能力高低参差,像商洛年纪小,又受了伤,更是需要照料。我们如今依仗的只能是庄子的坚墙厚壁,还是得充分调度侍卫、庄汉及那十位郎君的力量,做好最佳配备。”
千灯推了推角门,确定它是否稳固:“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田庄不配兵甲,我们手中缺少武器,分配给大家的几把柴刀镰刀,怕是抵不了大用,面对刀枪必落下风。”
“还好,我们手中还有东宫那边借来的十把弓箭,聊胜于无。”崔扶风打量内外院墙,说道,“我想,太子殿下身边有侍卫保护,正堂开阔好布置人手,便请太子居于正堂。你那十个夫婿候选大多年轻力壮,我便与他们住在外围的厢房,三人一屋,攻守皆宜,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可及时响应。”
千灯点了点头。崔扶风又抬手指向后院高台,道:“县主与夫人便住那座水阁吧,我看此处三面环水,地势又高,是易守难攻之势,相信定是最安全之所。”
千灯扬头看向他所指的高台小阁。这庄子是她父亲当年的得意之作,而最令他为之骄傲的则是后院这座水阁。
庄中引了河水过来,从院中曲折流过,水边筑高台,高台建小阁,夏日于此乘凉,凉风飒飒最为舒适。
高台小阁下临池水,三面环绕,唯有下方假山上有一条游廊能通往台上,其余没有任何办法进入。
千灯道:“确实,只要守住游廊,此处便是最为安全之所。太子身份贵重,我看不如将此处让给殿下?”
“正堂开阔便于布置人手,小阁内反倒不利于施展。此处居所狭窄,封闭中安插不了太多人手,更适合你与母亲深居。”略加思忖,崔扶风又道,“届时,抽取两个东宫侍卫过来,再让南禺协助守卫吧,他箭术上佳,又是习武出身,把守假山下方游廊入口最为合适。”
这般局势下,他还能考虑抽调人手妥善保护她们母女,令千灯心下感激,朝他行了一礼:“承蒙崔郎君费心了。”
“理当如此,不必多礼。”他抬手虚托,示意她起身,“当年宫变之时,是我没照顾好你……希望这次,你能好好的。”
他这声音压得极低,千灯依稀听见,一瞬间觉得恍惚。
这位清冷绝情的崔家六郎,清理起未婚妻和其他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还介怀宫变中亏欠了她的事情?
她迟疑道:“这些年我蒙受皇恩,一直都好好的,崔郎君不必挂心。”
半日奔波,脂粉与眉黛已无法遮掩她的疤痕。在西斜的日光中,崔扶风看见她白璧般的面容上令人叹惋的微瑕,想着京中纷纷扰扰的六亲无缘克夫命流言,只觉心口生出莫名怅惘。
但,在这危急时刻,一切都被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崔扶风只向着千灯拱手为礼,道:“那便如此定了吧。”
杞国夫人毕竟不年轻了,从乐游原上一路纵马疾驰,在庄上休息许久,依旧感觉心跳不匀,身体疲累。
千灯挽着母亲的手,带她自游廊上高阁。
南禺正与两个东宫侍卫守在游廊进口的假山下,看见她后眼睛一亮,上前行礼:“夫人,县主。”
千灯还礼:“辛苦三位,这几日要劳烦南公子与两位兄弟了。”
南禺立即道:“承蒙县主信任,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卫夫人与县主安全!”
千灯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正在收拾高阁的田嬷嬷也迎了出来,搀扶夫人至阁内坐下。
到房间内喝了两口茶,千灯一看妆台镜奁,发现自己头发在一通忙乱后早已散得乱蓬蓬的,一想到自己这半日就以这副模样和人相处,不由得捂脸懊恼。
玳瑁正在外院父母处,母亲便也不叫她了,拉千灯坐在床上,拿了梳子,帮她将头发解了打散,慢慢梳顺,有些失落:“今日本是你的大好日子,谁知,竟横遭这一番折腾……”
千灯随便挽了个螺髻,去妆奁中取了根银簪子别好头发,道:“不想这些了。我如今只希望守住庄子,让大家都好好的。娘你不要过多操心,安心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你小小年纪,怎么负担这么多人的安危?”母亲握着她的手,有些担忧,“灯灯,乱军要是来了,咱们真的有法子抵挡吗?”
“别担心,城郊乱军只是分散抢劫,并无组织,咱家庄子这么坚固,储粮又充足,只要不是大部队来攻打,别说一两日,就算十天半月,也都守得住。”
“撑住这几日吧,只要援军来了,一切就都好了。”望着女儿,她又有些欣慰,“灯灯,娘看你如今的模样,和你爹当年真有点像呢。”
“是吗?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她笑道,眉目舒朗。
“娘还记得,你是在黄昏时分出生的,你爹听到你啼哭声,遥望城中灯火,说,这孩子映着百千灯光降世,就叫白千灯吧……往事如在眼前,可一转眼,那个呱呱坠地只有酒壶儿那么大的孩子,如今出落成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家了……”
千灯不由失笑,抱住母亲的手道:“不害臊,说自己女儿最漂亮,长安的公主郡主一大堆呢。”
“可我女儿就是艳冠群芳呀。”母亲揽住她,笑道,“虽然你爹没了,可以后你与夫婿常在我跟前,过几年,再让我抱上几个白白胖胖的娃儿,以后我便是儿孙满堂,一世欢喜不尽了!”
生孩子吗……
千灯将今日那十人在心中都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想象与其中哪一个拜堂成亲生儿育女,不由得默然。
“谁说不是呢。”田嬷嬷正拎着茶水进来,插话打趣道,“我瞧着那十位郎君个个都好,县主又如此品貌,将来夫人的孙儿呀,保准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那可不,灯灯小时候便常来庄上,嬷嬷也照看过的。如今嬷嬷依旧康健,我们府中下一辈的娃娃,怕是也要劳烦嬷嬷再带一带了。”
“这自是老奴的福分!”田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说着恭维话,“我看守游廊的那位南郎君就不错,相貌英俊身板挺拔,王爷与国公最喜欢这样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了——对了,老奴听说啊,他还是个百步穿杨神箭手!相信要是老主子在地下有知,定然是满意的!”
母亲笑了笑,看向千灯。
千灯却道:“嬷嬷真是伶俐,这才不到一两个时辰,情况都打听清楚了。”
听她这话,田嬷嬷顿时心下一紧,知道自己僭越了,手中茶壶一倾,身上的衣服被污了一大块。
“哎哟,这衣裳我平时可舍不得穿,今日主子来了,我才穿上做体面的。”田嬷嬷忙拉着衣襟,苦笑道,“老奴赶紧去洗洗,看会不会染污了。”
母亲笑道:“换下来吧,我这边柜子里是不是还有前些年裁的几件衣服?如今我也不穿了,嬷嬷挑一件去。”
她说着,便让田嬷嬷打开了柜子,挑了件深青色的缎子裙裳:“嬷嬷与我身量差不多,这衣服我上身后觉得颜色不合适,与嬷嬷的年纪倒是相合,便给你吧。”
田嬷嬷见这颜色显得暗沉,果然不适合夫人的年纪,忙谢过了恩,当即解了脏污外衣,换上新衣眉开眼笑道:“那我可托夫人福了,以后年节走亲戚,让大家都看看王府对我们下人的恩典!”
第十三章 流萤
田嬷嬷是个爱炫耀的性子,穿着夫人赏赐的衣服,顿时就在庄内走了个遍,满脸生光带彩,见人就炫耀自己身上那身缎子衣服。
千灯站在水阁看向下方,田嬷嬷正在草坪上拉着玳瑁,眉花眼笑地让她摸衣服料子。
“娘啊,你怎么想到做那般颜色的衣服?”千灯啼笑皆非,回阁内又翻了翻柜子里的衣服,给她拿了一身青碧色的罗缎衣裙:“你看,这颜色虽然只比那件浅一些,可区别就大了,多衬你气色。”
“好,那娘便穿这身。”夏末天气,今日又横生波折,母亲拿了衣服进屏风后擦洗。
换下弄脏的衣物时,她摸到了早上塞在袖袋中的那封信。
拿在手中迟疑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外间的女儿,见千灯对镜托腮,手指正无意识地抚着自己眉上的疤痕。
她心下微恸,一时难抑感伤。
她唯一的女儿,如此美好的韶华,却因为三年前那场突变,硬生生成为了如今长安人奚落的笑柄。
这信中的抉择,能迟一日,便是一日吧……
等到她繁花开定,觅到合意良人后,再让她自己选择以后的人生。
于是,母亲拉开柜子抽屉,将信件压在下面,闷不做声地关上了柜门。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
因怕乱军循着光线发觉庄子所在,庄上不敢点太多火烛,众人只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着。
打探消息的康叔回来,带来了长安的情况。朱泚已在乱兵拥戴下占据了大明宫,并在姚令言的劝进下,要自立为帝,国号大秦。
乱军在城内烧杀劫掠,所有人家几乎都遭了殃。及早逃出去的百姓尚有活路,留在城中的户户遭受洗劫。未能随帝后逃走的皇亲国戚更被大肆屠戮,丹凤楼下堆满了公卿尸骨,长安已同人间地狱。
听到城中这般惨状,众人庆幸自己逃脱大劫同时,也无不挂心自己的家人,都是心急如焚。
可外面乱军环伺,回城只是白白送命。何况,长安宗室受此屠戮,若是被乱军知晓太子殿下便在此处,怕是庄子难保。
在全庄上下戒备中,千灯与母亲也不下高阁了。水阁内屋室狭窄,玳瑁宿在了父母那边,只有田嬷嬷留在阁中伺候。
夏暑未退,庄子清凉僻静。
黑暗中,母亲为千灯挥着扇,千灯搂着母亲,两人一起睡在屋内。
窗外疏星朗月,偶尔有一二点流萤飞过窗前。
纵使外面兵荒马乱,但只要守住了庄子,这天地间,至少还有她们母女的一个安身之所。
倚在枕上的母亲轻声问她:“灯灯,今日那十位郎君,人人出众,你可选出合意的人了?”
千灯踌躇沉默着,没有回答。
“以娘亲的眼光来看,他们都很好,无论将你托给哪一位,娘都是放心的。”
“是,他们都很好……”
只是,对她来说,都还只是陌生人。
就算很好很好,也只是并不熟悉的陌上好少年。
母亲有些无奈:“灯灯,你要是再纠结,娘可要作主,替你选一个了。”
“好呀,那就请娘替我指一个吧,女儿一定谨遵娘亲的意思,娘叫我嫁给高的,我绝不嫁给矮的,让我嫁给丑的,我绝不会嫁给美的……”
“胡说八道,这一群郎君中哪有矮的丑的?”尽管情势压抑,但母亲还是不由笑了出来。
而千灯默然靠在她的肩上,与母亲一起看着面前流萤来来去去,嗓音却忽然低了下来:“娘,我之前说……想出家当女冠子,不是骗你的。”
母亲骇得坐起,扇子都差点掉落床上:“你又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想而已。”见母亲这般反应,千灯又抱住她的手臂,脸颊往她身上贴了贴,“只是娘,我好不甘心啊……昌化王府只剩咱们母女相依为命了。等我嫁了人后,阿翁、阿爹浴血牺牲挣来的荣耀,都要彻底消失了。”
“可灯灯,你毕竟是女儿身,按照朝廷法度,王府无法招赘,更不可能让外孙继承祖父爵位。就算你不出嫁,又能维持王府多久呢?”听她提起父亲,母亲的眼角也湿润了,“好了,别傻了,外头十个郎君等着你去选呢,你说你不嫁,要出家,朝廷不允的。”
“可是,反正我六亲无缘又克夫,何苦还要拖累他人呢?我想和丹棱郡主一样在家带发修行,尽量让咱家多延续一段时间。只要我不出阁嫁人,那么,昌化王府就还在,白家的荣光就不会消亡……”
而且,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太子待她如亲妹,若她能一直守住昌化王府,有朝一日太子登了基,她或许能求得额外恩典,从族中过继一个出色的儿郎,将白家延续下去。
“傻孩子,坊间都说富不过三代,宰相的孩子也有入不了仕的,你又何必执着?”母亲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轻道,“更何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和阿翁阿婆若泉下有知,必定不愿你为了注定要消亡的东西,而耽误了自己的一生。灯灯,不要犯傻,咱们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觅得良人,一世恩爱相守,知道吗?”
千灯久久不答,母亲无奈推推她,又说了一声:“灯灯,答应娘,好不好?”
“好……我一定会找到自己合意之人,这一世,和娘一起过得顺心如意,快乐圆满。”
母亲舒心而笑,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寂静中困倦袭来,她们沉默相拥着,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乡时,外间忽然传来喧哗声。
母亲还在恍惚中,千灯按住她的肩,细听了一下。
呼喝声中隐约夹带着刀枪声,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宫变时刻。
她悚然而惊,唤来外间的田嬷嬷进来守着母亲,道:“娘,我出去看看。毕竟他们都刚来庄子,人生地不熟,而我最熟悉这边布局。”
母亲知道或许是外间闯进了乱军,担忧地披衣起身,嘱咐她:“灯灯,你务必小心。”
“放心吧娘,我能自保的。”她回头朝母亲一笑,“田嬷嬷,照顾好夫人。”
“是。”田嬷嬷忙应道,“只是县主,不如您也在里面呆着吧,那位南郎君在外守着呢,他们武艺高强的大男人,定能护得我们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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