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习武之人,一推之下金堂根本控制不住身形,趔趄撞上了后方茶几,热烫的丁香饮顿时洒在了他手上。
手背被烫得红了一片,金堂甩着手失声叫了出来。
他身旁长随们立即大嚷:“苏云中,我家公子的手被你烫坏了,你打算怎么赔!”
苏云中目光冷冽地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孟兰溪向苏云中摇摇头,示意他别冲动,又对金堂道:“金兄别担心,在下常年接触茶道,或有沸水飞溅,因此随身带了药,消肿散淤颇有奇效,你试试吧。”
金堂还挥着被烫红手气呼呼的,孟兰溪已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微绿的药水在他手背上搓开。
那药水果然神效,金堂的手背一经揉搓浸染,只觉肌骨沁凉,手上的红肿果然很快淡了下去,筋骨更是活络舒爽。
金堂转了几下手腕,赞叹道:“这玩意儿可真不错啊,哪儿配的,我先买上一百瓶!”
“这是我家传的配方,金兄若是喜欢,下次我送你几瓶。”孟兰溪说着,将瓶子盖好收入袖中,“只是这药酒不能入口,记得进食之前要先净手。”
金堂闻了闻手,并没什么异味,便道:“好吧。”
一场争执很快消弭,金堂虽还揉着手掌嘟嘟囔囔,但也不再闹事。苏云中亦对孟兰溪点头以示谢意。
千灯见后面侍女们暗暗朝自己招手,便快步走了过去,丢下托盘对璎珞道:“姑姑去前厅说一下,今日前来候选的郎君,一应长随仆从全都撤出去,只留本人在堂上即可。”
免得金家那种恶仆又无端生事。
璎珞姑姑应了,又拉住她的手,道:“我的好县主,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太子殿下来了!”
第四章 幸会
石榴红蹙金百蝶襦裙穿在千灯身上,衬以金丝晕裥披帛,将少女的身段勾勒得曼妙纤细。
母亲上下端详,十分满意:“很合身,再适合灯灯不过了!”
一众侍女跟着夫人一起围着千灯商议,喜气洋洋挑拣着妆奁中的首饰,最后给她梳了飞仙双鬟,簪了左右滴珠累丝金凤,额间贴了金箔花钿。
自昌化王及王妃、世子薨逝后,昌化王府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冷僻的门庭内,今日不仅来了十位年少俊美、光彩照人的郎君,连太子殿下也亲自降临。
千灯迎太子入内堂用茶,笑道:“我娘只顾着督促我打扮,结果把自个儿忘了,如今正匆忙梳妆呢,只能我先来迎接殿下了。”
“无妨,其实我是私下过来观礼的。毕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亦想尽早知道你的夫婿花落何人。”
他们关系不同,太子私下对她并不称孤道寡,端详着她鲜亮的衣着,他目光中含着笑意:“零陵穿鲜艳的颜色果然好看,往日太素净了,你还是适合欢笑模样。”
太子比她大了两岁,当年宫变之时,他身量尚未长成,与她差不多高矮,可三年时间过去,少年一下子茁壮拔高,已超了千灯大半个头。
虽然刚满十八,但太子自小便在朝堂上打滚,是以看着比寻常人都要稳重温润些。
他亲手送上一个八宝如意匣:“这是宫中特为你今日所备的添妆贺礼,愿你觅得如意郎君,琴瑟和谐。”
千灯拜谢,打开沉香木匣子一看,里面是一副九支极尽华美的金树珠花步摇,在红绒底衬上绚烂生辉。
千灯拈起一支瞧了瞧,眼中满是惊叹欢喜:“多谢殿下,只是这九树金花如此华贵,零陵怕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你自然当得起。”太子望着面前已经长成的少女,目光中颇露感慨之色,“你知道,我为何要替你讨了零陵这个封号吗?”
千灯询问地看着他,只听他声音轻柔,凝视她的目光却比声音还要柔和:“那日宫变,你与我交换衣物时,头上步摇坠地,泠泠作响,我心中……”
他顿了片刻,却又似不愿说下去,凝视了她的面容片刻,才道:“总之,零陵这封号最衬你,这步摇也是。”
千灯眨眨眼,其实零陵这个封号下来的时候,王府上下十分震惊。毕竟,零陵是舜帝故郡,封侯之所,起码是郡主的位制,不是她一个县主该拥有的。
但,天恩浩荡,自然无法推辞,因此千灯只朝他笑了笑,小心地合上匣子,再谢了太子,命人将东西妥善收入库房。
见众人都忙碌去了,太子又与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我看过你这十个候选的夫婿,虽然都还不错,但若你不满意,我去跟父皇母后说说,让换一批也行。”
“算了,我声名狼藉,有人愿承候选已是不易,便不强求了。”千灯摇头,道,“何况这十位郎君是礼部精挑细选的,应当不差。”
说到礼部,太子皱眉回望大门处:“都这时候了,崔扶风还没过来,难道礼部这回的事如此棘手?”
崔扶风?
博陵崔家是士族之冠,第二房又属其中最为显赫的一支,崔扶风更是二房这代子弟中的佼佼者,以他的身份前途,配公主也是绰绰有余,怎么可能来这里?
千灯赶紧抓过旁边的名卷又看一遍:“崔扶风怎么会来?里面没有他啊。”
“他是礼部员外郎,今日要过来主持你选婿事宜。”
“我说呢,吓我一跳。”千灯合上册页,又好奇问,“听说崔扶风年少沉稳,从无差错的,怎么今日迟到了?”
“最近北方诸镇人马过来了,三年一次依例参拜君主,以免长久在外手握重兵,滋生骄矜之气。”太子眉间似有隐忧,但对她这个朝廷之外的人,尽量轻描淡写,“泾原兵刚在附近平叛,来得最早。按例朝廷是要劳军的,但礼部的人怕赏赐太丰厚了助长骄矜,太少了士卒不满,已经翻条例争执数日了。”
虽然他没有细说,但千灯一想到几千泾原兵就驻扎在城外,未免有些担心:“听说泾原兵勇悍善战,那……万一闹起来,朝廷有节制之力吗?”
太子朝她安抚一笑,道:“别担心,又不只是他们来了。还有临淮王呢,他不日便到。”
临淮王。
这名字让千灯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指尖抚上了自己受伤的眉骨。
三年前的血与火之中,临淮王劈开牌匾的那一刀,至今还烙印在她的心上。
那时映着烈火的刀光,亦没有他的目光那般锋利灼人。
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她心里都会反复的、不由自主地恨那两个人——
设下李代桃僵之计,让她冒充太子的崔扶风。
困乱军于宫巷,一举将他们绞杀殆尽的临淮王。
尤其是临淮王。
在宫变之前,他曾斩杀朝廷监军,拒绝天子宣召,年纪轻轻执掌二镇八军数十万兵马,而大唐除了道义与纲常,已没有任何枷锁能束缚他。
那段时间她的祖父厉兵秣马,她也曾背地里听到祖父与父亲说,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而北庭都护府与祖父所守的安西都护府相接,昌化王便是狙击临淮王的第一道关卡。
可言犹在耳,宫变已起。
临淮王与崔扶风将这场大乱处理得干净利落,一切过度平稳从容,朝野称颂这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唯有昌化王与世子作为平乱的棋子,尽皆薨逝。功彪史册的同时,王府也只剩了孤女寡母。
心下难掩不安,千灯明知不该,还是提醒太子道:“临淮王虽强悍无匹,但朝廷还是该多加节制,以免虎兕出于柙……”
说到这里,她闭了口。
虎兕早已出柙,天下人尽皆知,临淮王飞扬跋扈,无人能制。
知道她是暗示自己不要驱虎吞狼,但朝廷与临淮王的博弈既已走到这般结果,太子也只能宽慰她、也宽慰自己道:“临淮王虽有骄横之举,但他年少袭爵,若没有那样的手腕,怎能守得住西北?何况平定宫变时他确有忠君之心,朝廷用人不疑,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是,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镇得住如今的混乱局势。
这样想着,千灯轻叹了口气,又下意识抚了抚眉骨的疤痕。
其实三年前的大火中,她并未看清临淮王被兜鍪遮住的面容。
只有那双深黑沉邈的瞳眸,穿透熊熊烈火与森冷刀锋而来,一如眉梢的疤痕刻在她的生命中,怕是永世难以磨灭。
那般人物,注定一生强横,转战纵横,不可能被任何力量驯服,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臣服。
包括摇摇欲坠的朝廷与远在深宫的天子。
千灯想着那可怖的危险人物,望着面前单纯平和的太子,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自己无能为力的烦忧。
外头侍女禀报,礼部员外郎崔扶风来了。
千灯与太子站在廊下,看年少郎君踏着青砖碧草向她行来。
三年前宫变中亲手为她戴上玉冠的那个少年,今日再重逢,风姿更胜往昔。
他初初及冠,修长挺拔的身躯上,一袭烟紫流云缭绫圆领袍由蹀躞带紧束,衬着光华明灿如初阳的面容,便似缈渺天色中走来的一个神仙人物。
这满堂候选的郎君俱是出色的相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谁也没有他这种数百年世家清供颐养出来的高华气度。
他没有穿戴官服官帽。毕竟礼部替县主择婿之事,实难界定,说是公务,朝廷并无先例;说是私事,则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他轻装简从而来。
想到自己一个未婚男子,居然要替一个女子择婿,崔扶风心下思绪亦是纷乱无奈。
直到,他抬眼望向回廊下。看见太子身后的少女时,才目光微凝,心口生出难言的情绪。
三年前的宫变之夜宛在眼前,可当年那个倔强无畏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花信少女。
她站在廊下,朝他敛衽为礼,声音清澈明朗:“崔郎君,幸会。”
痛苦阴霾并未摧折她。当年荏弱的兰草,如今已清幽吐蕊,经风雨洗礼后更显芳华灼灼。
崔扶风一贯疏冷的眉眼不觉柔软下来,亦向她颔首行礼:“零陵县主,幸会。”
当年的她,因为他设下的计谋而缺损了眉眼,成了世人口中的六亲无缘克夫命格。
而时至今日,竟也是他来主持她择选夫婿的盛会,为她遴选终身之人。
命运兜兜转转,迷离莫辨,或许皆是命定前缘。
第五章 竞秀
前厅设下八连扇薄纱屏风,千灯与母亲坐在纱屏之后,众人静候崔扶风一一核对十个候选人的令签与卷册。
太子随口问崔扶风:“劳军之争如何了?”
崔扶风压住卷册,放低了声音,暗含忧虑:“按尚书示下,京兆尹命人备了薄物前往。”
连崔扶风这个下属都觉得薄了,太子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是择婿之会,两人并未就朝廷的事多加谈论,待卷册清点完毕,崔扶风便对纱屏后的千灯施礼发问:“时候不早,请零陵县主示下?”
见屏风后千灯颔首,崔扶风一一验看完郎君们手持的引凤签,随即抬手展开手中卷轴,开始安排候选人们的入内次序,让他们与县主隔屏风相见。
母亲的目光一直在崔扶风身上,压低声音问千灯:“这位崔郎君,如此风姿卓绝,怎的还没听到他成亲的消息?”
千灯的母亲杞国夫人,本是虢州城郊普通人家姑娘。昌化王世子在附近遇到伏击,身受重伤为她所救,并悉心照料,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昌化王出身异族,本就不管家世门第,知道儿子喜欢上了个平民姑娘后,二话不说便带他下聘去了。婚后世子夫妻十分恩爱,但武将戎马倥偬,两人聚少离多,膝下只有千灯一个女儿。
因此杞国夫人到京城王府之后,便只学学字、养养花,与京城贵妇圈并无太多交集,后来更是茹素守孝,闭门谢客,几乎不问世事。
璇玑姑姑曾是宫中女官,熟悉京内事务,低声解释道:“崔郎君之前有过未婚妻,只是那家卷入了三年前的宫变,事后崔大人提供了一应线索与证据,送未婚妻家满门抄斩,还流放了三族。”
母亲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望着纱屏彼端玉树临风的人物,喃喃道:“能与崔家结亲的,应当是顶尖贵女啊……”
“顶尖的门阀也被说除就除了。而且,还不止这一桩呢……”璇玑姑姑看看外堂的崔扶风,声音压得更低,“后来,户部侍郎的幺女游玩时马匹受惊,崔郎君凑巧救下了她,女方认为既有肢体接触了,该当负责嫁娶,愿奉丰厚嫁妆。结果崔郎君一看对方的嫁妆单子,认为凭对方家的祖产及俸禄,如此厚嫁恐有贪墨。结果一查之下,户部当时从侍郎到郎中、主事,官员几乎被撸掉了一半。”
这下别说夫人,连旁边的侍女们都吸一口冷气。
“还有次赏花宴,崔扶风在所有官员女眷中唯独多看了某个姑娘两眼。那姑娘全家欣喜若狂,还托上司去试探崔家的口风。谁料不几日,官府就上门抄家了。原来崔郎君看的不是那姑娘,而是她鬓边的金簪,他在礼部清点过宫中旧物,那姑娘所戴的是宫妃遗失之物,于是又扯出一桩窝藏销赃大案……”
千灯不由笑了出来。
谁敢和这位崔郎君结亲?抄家灭族的那种。
“所以,如今全京城人家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家里姑娘多看崔郎君一眼,都要被禁足罚跪,哪还有人敢嫁?”
“可惜了,这般人才,怎的如此狠心冷情……”母亲望着崔扶风,眼中满是遗憾。
千灯则有些幸灾乐祸。她残缺在面容上,而他残缺在性格上。这个人,说不定成亲比她还难呢。
成亲……
想到这茬,她的目光投向堂外那些尚在等候的郎君们。
这十个人,都是极出色的男子,却愿意顶着克夫相格的预言、不顾京中人的耻笑议论、冒着坊间的荒诞赌注,任由她择取。
显然,有人迫于朝廷威势而来;有人为权势动心;有人为前途孤注一掷;也有人为了面子不愿输给他人……
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她。
——不是因为不知长相、不明性格、未详意趣的白千灯。
他们求娶的,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是帝后的看重、是朝廷的授官、是唾手可得的富贵。
幸好,他们所求的,她都有。
千灯抱臂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来吧,她就不信十个男人里,挑不出一个合她眼缘又符合朝廷要求、母亲期望的那一个。
这边在相见,那边侧堂的候选人们,也在等待之中。
候选人中岁数最小、年仅十三的商洛扒在门边,探头打量屏风后县主的身影,目光急不可耐似要穿透纱屏。
可惜坐得离纱屏较近的千灯与母亲,能清晰看到外间这些候选郎君们的模样,但离纱屏较远的男人们无法透过纱屏看清县主的面容,只能看到逆光中她模糊的身影,并不真切。
身后有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回来:“商小弟,你此举怕是于理不合,快坐好吧。”
“哎呀难道你不好奇吗?咱们都来候选了,却完全不知道县主长相啊!”商洛一脸望穿秋水模样,“我听说,县主是个母老虎,从小跟在军中打打杀杀,在校场上打滚训练,那叫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旁边颇有几人投来关注,显然,这些候选人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里都在好奇那可能会成为妻子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胡说,年方二八的少女,就算练外家功夫,身板又能练到哪儿去?”拉回他的纪麟游好笑道。他出身武将世家,眉目英伟,身形挺拔,一看便是沙场上历练过的,“再者说了,我崇敬昌化王及世子,大丈夫立世当如是,忠君为国,血洒疆域。县主要是继承家学,我倒求之不得,更当敬重!”
商洛迟疑道:“我也敬佩王府满门忠烈啦,可是、可是我还听说,县主闭门守孝,从不在人前出现,是因为她半边脸破了相,从眉毛到脸颊全是疤痕,又狰狞又吓人的……”
说着,他心有余悸地又朝内堂屏风后瞧了瞧,压低声音:“听着好可怕啊,我们被选上后,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呆在王府里,和县主朝夕相对了?可是,可是算命的还说……”
即使年纪尚小,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已被屏退,但商洛也知道后面“六亲无缘克夫相”的话不宜出口了,闭上了嘴。
京中人人皆知零陵县主破相,眉骨受损命格缺损。但她三年守孝深居简出,如今的模样却根本无人知晓,只按常理推断,当年那惨烈的伤势,如今必定也是夜叉修罗。
厅中等待的各个候选人,与自己的对手们默然相视,无不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来候选的人,这厅上等候的诸位——包括自己在内,个个都是真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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