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没说话,抓起父亲留在庄中的匕首,向外走去。
出了阁门,她奔下游廊,正看到南禺手持弓箭,笔挺把守在入口处。
黯淡天光中,南禺回头看见她,忙迎上来:“县主,外面出事了,你别过去。”
她没答应,只径自向外走去:“怎么回事?”
“好像是东北角门被人动了手脚,有一小股乱兵冲进来了,不过人数不多。东宫侍卫已前去东北门支援,县主大可放心。”南禺举起手中的弓箭朝她示意,道,“不如县主还是回去安心等待吧,我一定尽心尽力守护县主和夫人!”
千灯略一沉吟,却听前方黑暗中传来几声哀嚎,听起来离这边已经不远。
“你守好游廊,我去看看。”千灯说着,脚下不停,向着前方奔去。
转过院墙,东北角门处喊杀声顿时传来。千灯看见黑暗中有雪亮的刀光闪过,惨叫声中,几个乱军倒地,被迅速拖了下去。
崔扶风指挥东宫侍卫们收好了乱军的刀剑,分发给庄上的男丁。
回头看见千灯过来,他便道:“县主放心,闯进来的人不多,已全部收拾了,小门也重新封闭好了,应当无虞。”
千灯去看了看小门,一眼便发现了掉在地上的旧门闩。
崔扶风俯身拾起门闩查看,低声道:“门闩是从内劈断的。”
千灯神情微变,问:“这么说,是庄子内有人动了手脚,引乱军进来?”
“是。”崔扶风毫不犹豫,显然不惮怀疑庄上任何一个人。
听他这么肯定,千灯反倒有些迟疑了:“这庄子里,安置的全都是祖父带出来的老人,有数十年的家养奴婢,也有跟随出战不曾有片刻动摇的忠心老兵,我不信会有人趁乱生心。”
崔扶风丢下门闩,道:“而太子身边,则全是重重筛选上来的侍卫,身家性命都牵系于朝廷与东宫。”
千灯与他在火光下对望,心下油然都升起了一个念头——十位郎君。
这十个人,他们今日都是初见,只知道基本的情况,却并未详细了解他们的生平。
“难道……”
就在他们思忖之际,忽听得后方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是田嬷嬷的声音撕破夜空:“夫人!救命啊!来人啊!”
千灯心下陡然抽紧,立即转身,向着后方狂奔。
穿过前后院墙,踏上游廊,她拼命向母亲所在的水阁奔去。
黑暗中一条手持弓箭的身影从旁边假山翻进游廊,惊慌失措地喊她:“县主!”
正是南禺。
千灯顾不上理会他,径自向上奔去。
崔扶风则问南禺:“你不是奉命守在此处吗?刚刚去了哪里?”
南禺抬手向假山一指,神情有些慌乱:“我……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所以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千灯已经奔上高阁,看向檐下阶边,手中的匕首落地,整个人脚下发软,登时趔趄着扑了过去。
小阁廊下,田嬷嬷跪在地上,手边灯笼依稀照亮了她托扶着的人。
母亲胸口中箭,倒在田嬷嬷怀中,口中鲜血喷涌。
她为母亲挑选的碧色衣裳在灯下颜色暗沉,那鲜血沾染在上面,竟不显特别刺目。
千灯扑过去,一把揽住母亲,查看她的伤势。
这箭直刺胸膛,伤及肺部,是以母亲每次呼吸都带出大片血沫子,呛咳了几下便无力了,只紧紧抓着千灯的手,痛苦得将她的手腕抓住两道血痕来。
她艰难地开口,口中鲜血与她的话语一般断断续续:“灯灯,娘……娘胸口痛,喘不过……”
千灯紧握着母亲的手,恐惧与痛苦让她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
身后崔扶风赶上前,一看这情形便知道夫人情况堪忧,立即道:“快将夫人抬到室内,叫大夫过来!”
身后一群人立即上前,小心翼翼抬起夫人,尽量轻缓地将她移置于床上平躺。
福伯粗通医术,此时火速赶来查看,可箭头已触及肺部,他不敢拔出,只能将箭杆截断,勉强止了血。
千灯执着母亲的手,流泪不已。
等她意识昏沉地睡去,千灯用颤抖的手给她掖好被子,带着福伯到门外,勉强问:“福伯,我娘……情况如何?”
福伯神情沉重:“已伤及肺腑了,怕是难说……所幸箭头未伤及心脉,若能有医术高明之人剖出箭头,妥善止血不加溃烂,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千灯站在黑暗廊下,默然攥紧了自己的双拳:“可如今乱军肆虐,我们坐困庄内,去哪儿找医术高明之人?”
福伯也知道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是做不到的,抬袖默默擦泪。
下方灯笼光芒晃动,太子已带人匆匆赶到,见她伫立于廊下风中,悲怆无措,赶紧问:“零陵,夫人如何了?”
“我娘中箭了,得赶紧找大夫来医治。”千灯说着,脑中仿佛有一瞬间的尖锐光芒闪过,口中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声,“中箭了……”
崔扶风听出她的意思,说道:“这高阁三面临水,最擅长弓箭的南禺,把守着唯一可以出入的游廊。也就是说,若没有其他人出入,唯一能下手的人便只有……”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游廊下方的南禺身上。
南禺当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语,他抓紧了手中弓箭,黯淡的灯火照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不是我,我……我怎么可能下手杀夫人!”
“那么,我娘出事后,我们赶到时,你为何没有守在廊上,也没有去高阁查看,而是从旁边假山跑出来?”千灯攥紧双拳,心口那狂涌的暴怒慌乱,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南禺在众人的逼视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惊惶中脱口而出:“我……我听到了旁边假山上,有、有异响,所以我去瞧瞧,田嬷嬷和夫人肯定也听到了……田嬷嬷你也听到了对不对?”
他转头看见田嬷嬷正端热水过来,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冲着她大喊:“有人在假山上哭,说……说自己孩子死得好惨,是不是,是不是?”
田嬷嬷手中的水盆顿时掉在地上,脸色变得惨白。
她狠狠瞪着南禺,厉声道:“胡……胡说,哪来的孩子,哪来的女人哭!我、我当时陪着夫人在阁中,什么都没听到!”
听她矢口否认,南禺更显慌乱,那射箭时稳如泰山的手,此时几乎握不住手中弓。
太子听到此处,也推断出了来龙去脉,厉声喝问:“南禺!外间乱军杀进来了,情势如此危急,孤安置在此处的侍卫都出去抵挡乱兵了,你一个人停留于此守护夫人,居然因为听到哭声便擅离职守?”
千灯狠狠抹去脸上眼泪:“更何况,我听到动静从阁内一路下来,随即看到乱军已被杀退,这一路并没有遇到任何人——也就是说,高阁之上,只有你,还有我娘和田嬷嬷!”
此时庄内众人也已纷纷到来,其余九位夫婿候选人从各自把守的地方过来,知晓南禺竟趁乱杀害杞国夫人,皆是哗然。
可事实摆在面前,如此情形,除了南禺之外,还有谁能对夫人下手?
南禺无可辩驳,眼看东宫侍卫们手持武器向他围拢而来,他忽然大叫一声,搭箭上弦,直指面前逼来的众人,疯狂吼道:“别过来!”
他箭术高超,众人怕被伤到,下意识都顿住了脚步,不敢靠前。
趁此机会,南禺转身,仓皇向前逃去。
“此等匪类,务必擒拿!”太子一挥手,急道,“千万不可让他逃出了庄子,免得再引来乱军!”
追逐中南禺仓皇奔到小门处,见后方追兵已到,不假思索地抽出庄中分发给他的砍柴刀,狠狠劈向刚换上的新门闩。
喀嚓声中,门闩被劈裂。他此时狗急跳墙,哪还顾得上什么,狠狠一脚踹开门,向着外面黑暗的小道急奔。
崔扶风知道这人心怀鬼蜮,若是逃脱的话,必定会引来乱兵,到时候庄子必遭大祸,因此扯过旁边的马匹,翻身上马,循声急追而去。
太子愤恨惊惶,指了几个侍卫,他们立即上马,随着崔扶风暗夜追击。
千灯急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被南禺劈裂的门闩,与之前断裂的那根比较了一下。
火光之下,同样柴刀所劈的断口,同样微带锈迹,一模一样。
回到水阁,千灯在失血昏迷的母亲床前坐下,紧握住她的手。
她将母亲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确定她的手还是温热的,确定她的血还在体内流动着,确定母亲的生命并未流逝,才能支撑着不倒下。
门被轻轻敲响,太子进来查看,见夫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下凄恻,低声道:“零陵,切莫太过伤心了,我听说,你娘这箭伤虽深,但只要能妥善处理,应当……尚有希望。”
激愤与悲恸已渐渐过去,千灯的嗓音虽还发紧,却已冷静不少:“只是如今这情况……谁能帮我娘起出箭矢,处理伤口呢?乱军不退,长安进不去,上哪儿找医术高明的大夫……”
说到这里,她脑中似是想起什么,顿了片刻,猛然起身,也来不及与太子说什么,便仓促对外喊道:“康叔,康叔!”
外面脚步声响,康叔小跑进来:“县主!”
“廖医姑,你快去找廖医姑!”
康叔面露茫然之色,与随后进来的福伯面面相觑,问:“县主说的可是当年老王爷军中廖大夫之女么?可……自廖大夫去世后,廖医姑便离庄隐居,我们不知在何处啊!”
“我知道路径,年初娘旧疾复发,便是我陪她去的。廖医姑结庐隐居处就在……”说到这里,千灯迟疑片刻,才发觉自己只走过那条路径,可她对于周围的山名路名,却丝毫不知。
看看远处夜幕中深黑的山岭,回头再看了看床上重伤昏迷的母亲,千灯咬了一咬牙,转身对太子行礼,说道:“请殿下借我一二护卫,我想带人去找廖医姑,尽快出发。”
第十五章 寒潭
“夜黑风高,荒郊乱兵,这般危机四伏,你要去找大夫?”太子回望松涛阵阵的暗黑山林,微有惊惧,“零陵,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半夜在山间跋涉?不如……不如等援兵到了,清理了外间乱兵再说?”
“谁知道援兵什么时候能来呢?而我娘的情况……已无法再等了。”千灯声音颤抖,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决绝,“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尽快去找廖医姑!”
“好,既然如此,我陪你走一趟。”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千灯回头,便看到崔扶风跨进门来的颀长身影,烟紫缭绫圆领衫下摆溅了鲜血泥尘,却无损他清泠明澈的气质,只愈显他遗世独立的孤高。
他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南禺抓回来了,现下捆在柴房,已让庄内派人好生看守。另外,臣在城郊与临淮王的斥候碰头了,朔方军前锋已不过百里。”
太子惊喜不已,激动地站起身:“当真?这么说,临淮王就要到了?”
“是,他来了,大局便定了,殿下尽可安心。”
听到临淮王将至,仿佛长夜的曙光冲破黑暗,堂上众人都是兴奋不已。
即使是千灯这样对临淮王怀有成见的人,也觉得此行应该能稳妥些了。
而崔扶风对她道:“只是,外面乱军尚在,又是深夜山林,县主冒险跋涉怕是不妥,我护送你去吧。”
因为他这出乎意料的提议,千灯错愕而感激:“崔郎君……愿陪我涉险?”
“庄上多是老弱,侍卫们要护卫殿下,而那几个候选人,我们如今又无法信任。”崔扶风压低声音说着,望着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别担心,我必竭尽所能。”
千灯垂下眼,点了一下头,随即唤了福伯过来,叮嘱他务必好生照料夫人。
由崔扶风相伴,千灯带了对周围地势最为熟悉的康叔,太子又分派了两个身边身手出众的侍卫给她,五骑快马冲出庄子,驰上黑暗山道。
午夜时分,夜色浓得如墨一般。
千灯凭着记忆,当先向前寻路,心急如焚中不管前方危机重重,只顾着寻路进山。
康叔替她辨认方向,她竭力回忆着母亲带她进山的路,沿着山涧曲折而行。
直到面前出现山谷,溪涧在此汇成一个小水潭。前方已是道路尽失,乱石嶙峋,马蹄难行。
她从马上跳下,辨认面前的路径。
夤夜奔波,母亲危急,千灯站在闷热夏夜中,通身全是冷汗。冷热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状态恍惚,一时竟无法从记忆中寻找出当时走过的山路。
“别慌,山在这里,路在此处,不会变的。”崔扶风环视四周山岭,道,“我们休息一下,你好好回想。”
千灯点了点头,脱力地走到水潭边,捧起水泼在自己脸上。潭水冰凉,让她意识稍微清醒。
在她撩水的声响中,站在她身后的崔扶风忽然转头,警觉地辨认山林中的杂乱声音。
千灯盯着水波发了一会儿呆,转过手背,黯淡天光中,她依稀看见自己手掌边缘还留存着母亲的血迹。
她心下涌起悲怆恐慌,想到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抬头看向面前苍茫起伏的山林,竭力在脑中搜索行走路线。
“后面的路怕是无法骑马了,咱们先沿着山道上去……”
“走!”未等她说完,站在身后的崔扶风猛然伸手,将她湿漉漉的手掌握住,一把将她拉起。
千灯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拽着向马匹奔去。
“县主,得罪了。”在这危急时刻,他还不忘为自己握她的手而道歉。
“去哪里?”
她跌跌撞撞随他前奔,尚未明白过来,旁边已传来一阵怪笑。
十几条人影从潭边矮树后冲出,身上都穿着破烂铠甲,正是一股乱兵。
当先之人手中刀光雪亮,一刀先砍断他们的马缰。
马匹嘶鸣一声,顿时惊奔入草丛,抛下了被团团围住的五人。
乱兵们持刀步步向他们逼近围拢,打量着被崔扶风护在身后的千灯,面带狞笑:“兄弟们听马蹄声就知道是肥羊来了,可没想到这么肥啊,不枉我们在这山沟沟里苦追一场!”
黯淡天光虽掩去了千灯的面容,却为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层薄薄晕华,更显得她如花信风发,纤袅迷人。
眼看这群乱兵步步逼近,千灯五人背临水潭,已无处可逃。
康叔与侍卫被围攻拆散,当头的匪兵早已急不可耐,向着千灯扑去。
崔扶风手中刀光闪动,劈面直击,对方面门顿时飙血,一刀从左额角划到右下颌,连鼻子都削掉了一半,顿时惨叫倒地。
千灯与他相识以来,一直只见他清雅高华的世家子风范,哪知道他下手竟是这般狠辣决绝,心下一惊之际,也终于明白过来——此刻生死攸关,只要稍有犹豫,别说她自己,重伤的母亲也将陷入绝境。
眼看后侧乱兵避开崔扶风的护佑,已经欺近了她,千灯此时心头冰凉雪亮,手中的匕首急刺,又狠又重刺入对方肩膀。
那人捂着肩膀向后疾退,厉声咆哮:“给我杀!杀了那男的,老子活吃了这娘们!”
后方匪兵一起冲了上来,虽是乱军,但毕竟经过训练,十来把砍刀长矛向他们戳刺,攻势密不透风。
崔扶风纵然身手出众,但面对这般围攻也只能带着千灯向后疾退。
脚跟一空,二人后方已经是水潭崖畔。
侍卫和康叔摆脱纠缠他们的那几个乱兵,抢过来解救,可双拳难敌四手,侍卫先被刺中左肋,顿时倒地。
康叔被一刀砍翻,扎进草丛没了声息。
望着步步进逼的乱兵,崔扶风双手持刀,将千灯挡在身后。
生死关头,千灯靠着他的背勉强立于潭边,紧握手中那把小小匕首,警惕面前兵匪的异动。
崔扶风亦紧盯着对面的人,只口唇微动,道:“我腰间,有支响箭。”
千灯怔了一怔,知道响箭是军中传信之物,见他持刀戒备,便伸手探向他腰间。
果然,她立时握到了一支拇指粗半尺长的响箭。但响箭需香火引发,她立即顺着他的腰间向前摸去,蹀躞带上,香囊、金鱼、玉佩……火折。
她将火折扯下的瞬间,对面乱兵已经扑上来。
崔扶风将她挡在自己背后,持刀迎击,在刀剑丛中准确割断了侧前方一人的喉管,刀势回拖,左边另一人肋下被斜劈而过,鲜血顿时喷涌。
趁着崔扶风抢到的瞬间空隙,千灯立即吹亮火折子,点燃响箭引线。
黑暗中一道炽亮光华直冲夜空,在高空猛然炸开,刺目的橙红色亮光照彻四下山野。
橙红,这是朔方军传令的响箭。
千灯心下顿时明了,崔扶风之前说自己去抓南禺时遇到了临淮王派遣的斥候,必定这是当时拿到的,应当是用以传递太子方位以护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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