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晏卜丞——”纪麟游目光转向窗下,望向那位太过脱俗出尘而显得有些缥缈的郎君,“三年前给县主观相格、下判语的不就是你吗?她的脸真的和传说的一样可怕吗?”
晏蓬莱静坐于窗下,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身上,他目光投在虚空中,看着不像是来候选的,而是来参悟红尘的。
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句:“白骨骷髅,脓血皮囊,美丑只是虚妄幻相,何必在意?”
众人面面相觑,纪麟游“嗤”一声笑:“那么法师你来这里干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周围人忍不住低低窃笑,而厅中角落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县主她……她很好的,你们不要背后议论她。”
说这话的时景宁坐在角落,手边放着食盒,坐得也端端正正。他本就有些拘谨,在众人目光投来时,更是脸都红了,显然个性温软,不习惯受到注目。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辩解道:“县主不是母老虎,更非母夜叉。”
商洛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爹当年是老郡王身边的士卒,我小时候见过县主。”时景宁显然不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低垂着头道,“县主她……真的很好的。”
第六章 十品花酥
众人心下都不以为然。小时候长得再好看,也架不住长大会走样,更何况还被毁容了。
这边正各有盘算,那边崔扶风已经过来召唤诸位郎君入内甄选。
他在堂前展开册页,目光扫向诸位候选人:“孟兰溪孟公子,请入内。”
孟兰溪颔首,轻拂衣摆,提起自己盛装茶具的箱笼正要向内走去,却忽然闻到旁边一阵香气,顿时眉头微皱。
“糟了,茶叶气味至清至纯,可不能与其他味道混合。”他见箱笼旁是时景宁的食盒,忙问,“时兄,你带来的东西味道可浓烈?”
时景宁下意识掀开盖子给他看,道:“不会,只是一些点心。”
孟兰溪见里面果然是花式点心,便也放了心,帮他将食盒重新盖好,不好意思道:“得罪了,我闻着点心香味十分馥郁。”
时景宁便将自己的食盒提远了一些,笑道:“是,我以鲜花制作点心,有些花香。”
孟兰溪风姿优雅,携茶具入内堂,将一切物事搁下后,隔着屏风向内行礼:“在下孟兰溪,现居长安,祖籍太湖人氏,见过杞国夫人、零陵县主。”
夫人打量他长身玉立的模样,欣慰的笑意难掩。
璇玑姑姑也笑道:“正如春树初发,嫩竹新起,明前雨后,乾坤空灵。”
孟兰溪跪坐于茶炉前,朝着屏后众人拱手行礼:“在下族中有茶园,善制茶,今日特携来茶具,敬请诸位品评家中清茗。”
他携带的箱笼看来不大,里面东西却应有尽有。鎏金镂空火炉银笼、整套银制的槽子、碾子、茶罗……甚至还有一小瓮清水。
“这是年初采集的梅花雪,煮茶最为清香浮浅,今年梅花开得迟,花心积雪只得这些……”
他手法优雅却利落快捷,很快茶香便盈满内堂。秘色瓷茶盏团团排布于剔漆托盘之上,一如梅花盛绽,送到屏风后。
太子不用宫外之物,只取一盏闻了闻香气。其他人各取一盏试饮,茶水入口,微涩清香由舌及喉蔓延,顿觉筋骨舒缓,神清气爽。
母亲赞叹不已,对千灯笑道:“茶好,水好,人也好。”
璇玑姑姑也附和道:“三好俱全,见之忘俗。”
千灯打量着屏风外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而他隔纱朝她颔首,微微一笑:“县主,此茶清肠开胃,饮后可用些点心,更增风味。”
他笑起来时,双颊上有一对圆而深的酒窝,那清致的面容上便更增一份令人迷醉的韵味,倍添风华。
“时公子的花点馥郁宜人,我们一众人等在偏堂时,只闻到气味便已颇为向往,商洛年纪小,更是馋了。”
在这迷人笑靥前,千灯下意识应了,一时也难免心旌摇曳。
“若说这位孟公子,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等孟兰溪依礼告退后,璇玑姑姑翻看着卷册,道,“他父亲早逝,自幼寄养于伯父家中。”
母亲惋惜蹙眉。他生父不寿,而王府唯有县主一个血脉,子嗣寿年都是不得不慎重考虑之事。
孟兰溪退出后,时景宁便提着食盒而来。
母亲一见便十分惊喜:“这孩子,可是时骁骑的孩子景宁么?”
时景宁的父亲当年是昌化王世子麾下将士,英年阵亡后,昌化王为他请赠了骁骑尉,还接幼年的时家兄妹们到庄子住过一段时间。
千灯望着纱屏外眉眼温柔的少年,想着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小哥哥,那些沉淀的记忆,至今想来依旧美好。
但……她与母亲都知道时景宁来候选的原因。
时父去世后,家境沦落,时景宁母亲多病,弟妹众多,刚入光禄寺又受排挤。他的岳家因此而嫌弃,强行与他家解除了婚约,闹得颇不好看,导致他成为坊间笑柄,眼看再难择亲。
时母过来王府流泪恳求,请夫人开口让时景宁入个初选。毕竟,只要曾成为县主夫婿候选人,便是朝野公认的人中龙凤,不但一扫被退婚的阴翳,以后婚姻便也该不愁了。
初选名单百余人,昌化王府开口加个人进去,自是简单。可不知是看在王府的面子上,还是时景宁确实出色,他竟一路过了重重筛选,最后站在了县主面前,令众人都是惊喜不已。
母亲与时景宁细叙,知道他如今已是光禄寺珍馐署丞。待问起日常喜好时,他有些羞赧地望着纱帘后千灯的朦胧身影,道:“还是自幼那点爱好,喜欢雕点东西。如今能雕豆腐、雕芜菁了。”
说着,他奉上食盒,让侍女送进了屏风后。
众人一看食盒,顿时明白孟兰溪为何要特地夸赞他。
食盒里面盛放着一组十品花酥,下方是芜菁雕刻的叶片,用菜蔬汁调成浓淡不一的绿色,栩栩如生。叶片正中摆放着碗口大的一朵艳丽牡丹,旁边围绕摆放着茶、荷、菊、梅等其他小花点,约有鸭蛋大小,精致非凡。
许是孟兰溪的茶确实开胃,刚用完膳没多久的千灯都忍不住取过中间最大的那朵牡丹,掰了两片花瓣,先递给母亲,再拆分了牡丹,与姑姑侍女们分尝。
这牡丹以酥糖制成,调和了粉嫩颜色,入口即化、香甜酥脆,每片花瓣都精致无比,众人交口称赞,惊艳不已。
太子自然不会在外吃这种花点,只朝静立一旁的崔扶风笑道:“如此好手艺,听说他是光禄寺的?”
“是,时景宁心灵手巧,如今主掌御中花点,殿下应当也尝过。”
太子赞赏道:“无论何门何道,能专精于一业,便是灵通之人。”
更何况,光禄寺也算天子近臣,若是有了助力,虽机会渺茫,将来亦有光禄寺卿之望,届时位列朝堂三品大员,也是人臣顶级。(注:唐朝一二品多为虚职或追赠,宰相亦只授三品官,有些甚至只有四品,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以代。)
这孩子,温柔本分,又与千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更何况家中还有四个弟妹,母亲心下十分满意,人丁兴旺,好生养啊。
千灯想起孟兰溪的话,便对时景宁笑道:“点心确是绝妙,听说香味让所有郎君都垂涎了,我这边吃不下怕糟践了,你带出去分送给郎君们吧。”
时景宁应了,提着食盒出去。除了薛昔阳正抱琵琶入堂,余下几人各自取了盒中花点。
孟兰溪接了茶花,商洛嚷着要桂花酥,菊花被纪麟游拿走,莲花则属于晏蓬莱……
“这是什么花?”商洛指着碧绿叶托上金灿灿的一朵花好奇问。
时景宁解释道:“这是旋覆花,又名金钱花。”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锦垫上的金堂,会心一笑。时景宁提着食盒到了金堂面前。
金堂取出帕子,垫着手拿起那软糯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嘟囔:“还行吧,我家厨子做的也不差。”
这边分享着花点,正堂已传来了薛昔阳的琵琶声,弹正是一曲龟兹名曲《苏幕遮》,而这曲子本有三调,他偏偏入的是最为缠绵悱恻的水调。
商洛把桂花酥往口中一塞,又趴到门口去看。
不愧是风流满天下、乐舞动京城的薛乐丞,那一曲柔婉精微的乐调,连商洛这样尚不懂人事的少年都听呆了。
琵琶抱于怀中,薛昔阳侧身垂首,可低垂面容上的一双眼却偏偏扬起,正望向县主。
那两抹眸光,因为不偏不倚的角度,看来格外动人。明明隔着薄纱屏风,却恍惚透着粼粼波光,配合水调苏幕遮的婉转曲调,似含着万千欲说还休的情愫。
在一室莫名的气氛中,纪麟游捏着手中菊花糕,看着薛昔阳那勾魂的模样,双唇一吐,犀利地评判:“狐狸精。”
“这孩子的琵琶,可真动人啊……”
夫人打量着薛昔阳,赞叹之余又想起昨日他拿婚事押注的荒诞模样,料想女儿可能或有心结,不由转头看去。
却见千灯静坐听着,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位郎君。
她心下稍定,女儿毕竟乖巧听话,知道衡量利弊,并不发难。
而千灯看这屏外人,妩媚风流,俨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隔纱望着她的那双眼中,含着的润彩清晰可见,直慑人心。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眼吗?
千灯心想,昨日第一印象是对的,这委实不像什么正经人……
她低头看看手中卷册。这个不正经的人现任太乐丞,因其风流卓著,得诸王公主赏识,因此受荐入选。
而周围所有人都已沉浸在这一曲音乐之中,璇玑姑姑更是眼含热泪,低低道:“王爷若是还在,定然会喜欢这一曲的。”
毕竟,昌化王就是龟兹王族出身,十部乐中,他最爱的便是故乡的音乐。
一曲终了,见县主并无其他问话,薛昔阳抱着琵琶起身,略略向屏风趋近半步,含笑而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空弦散音,幽邈摄魄:“昔阳观县主于屏后听曲之动静,正合琵琶抑扬之处,可见是在下知音。若愿体幽微而觉意趣,尽可寻在下探讨,昔阳必定扫榻以待。”
这话说得正经,可他那上扬的尾音犹如带个小勾子,让这相约平添暧昧之感。
怎么,怕自己押的那一百金回不了本?
千灯心下暗道,也不答话,只起身向他敛衽一礼,又如常坐下。
薛昔阳却也不露失望之色,向纱屏后的她回眸而笑,抱琵琶离去。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感叹道:“这些少年郎君哪儿挑来的,相貌可真是个顶个的好。”
千灯尚未回答,听到崔扶风点名下一个“晏蓬莱”,璇玑姑姑笑道:“要说相貌,听说这个晏蓬莱才是最顶尖的。”
夫人恍然想起,问:“晏蓬莱?难道是前些年陛下祭天时,领头的那一位?”
“对,正是这位晏郎君。”
因是国朝大祭,礼部在大唐各地挑选一百零八名美少年,接引皇帝銮驾到太庙祭祖,而第一要求便是长相。
于是大唐各地适龄美少年聚集京城,成为继“榜下捉婿”之外的媒婆界另一大盛事。
等到祭天那一日,仪仗往太庙出发,一路围观的民众无不议论的,便是排第一列正中、手捧玉册的少年。
那宛然天上神人的模样,震惊了所有人。而自此之后,市面流行的仙童神君画像,全都成了他的模样。
就连当时坐在玉臵中的皇帝都为他的容貌而惊动,祭完太庙之后,亲自给他赐名“蓬莱”。
而此时,这个如神仙下凡的少年,只着一袭素色单衣,迈过门槛而来,向太子作揖后,隔着屏风向众人行礼:“晏蓬莱见过夫人、县主。”
这年少时便已容颜惊人的少年,如今越发光华灼灼,似带了堂外的夏末日光进来,满堂生辉。
门外无形的光线,变成了有形的光彩随他入内;而他那明明是有形的容貌,却化为无形的印象,令面前人一时恍然看不清他具体的长相,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紧盯着他的容颜,被揪住心绪情愫,移不开目光。
室内诸人一时皆静,心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美貌的郎君。
许久,夫人才回过神,问:“不知郎君日常喜好如何,常做何事?”
他声音清清淡淡,神情目光都带着些淡薄的飘忽感:“大道至简,执妄无益,人生渺渺如寄旅,何须喜好?在下日常不过静诵典籍,聊以消磨而已。”
夫人与璇玑姑姑相视苦笑,这位郎君年纪轻轻,又这般风华,怎么一副清心寡欲的修仙模样?
她们转头看向千灯,想看看她的意思,却见她轻轻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眉上伤痕。
虽然她一言不发,但众人都想起来,当初她刚刚受伤时,就是这位神仙般的郎君替她判定了“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相格。
可如今,这个最早知晓她毁容模样与命格的人,却出现在了她的候选夫婿之列。
按捺下心中怪异的情绪,她们又问了他差职与行迹,才发现这位神仙中人以仙山蓬莱为名,人也是世外仙人。
他是太卜署丞,风姿缥缈,神思也在九霄云外。琴棋书画他并无兴趣,斗鸡走狗也不屑碰,日常只是焚香静坐卜卦读经,完全是个皎皎出尘的世外之人。
这般美好一个儿郎,开口闭口全是佛偈道经,那不染世俗的出尘模样,真叫人又爱又恨。
侧堂的几个人也在关注这边,见晏蓬莱漫无边际玄谈模样,薛昔阳嗤地一声笑,慢悠悠吃着留给自己的蔷薇花点:“嫁这种人,还不如出家算了。”
纪麟游道:“纪兄此言差矣,我若是个小娘子,能日日对着这样的美郎君,就算不言不语、是个泥塑木雕,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金堂则驳斥道:“浅薄!县主怎会如此?她定然看不上的!”
堂上人看着这个最为浅薄的富家子,个个袖手,无人肯搭理他。
晏蓬莱容光太盛,后方金堂十分郁闷,生怕后一个入内的自己会逊色,早早起身查看自己的礼物,准备入见。
谁知刚刚起身,他却“哎哟”了一声,抱着自己的下腹,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我忽然肚子疼……”他腹内绞痛,全身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诸位,我、我得去净个手……请帮我告个罪。”
关键时刻,他居然内急。
苏云中在旁抱臂看着,他本就不喜金堂,便问过来点名的崔扶风:“那我们是等着呢,还是下一个先来?”
崔扶风见金堂面色惨白汗出如浆,便示意下人先带他出去,让苏云中先进正堂。
苏云中虽家境一般,但昌化王府并不介意这些,夫人亦是出身农家,见他剑眉星目颇有丈夫年少时的风范,再听说他是因擒拿了江洋大盗而入左监门卫的,更是赞赏,相谈甚久。
等他下去后,后面又是两个武举出身的郎君,一个南禺,一个纪麟游,都是利落少年,英姿飒爽,夫人自是见之心喜。
随后轮到商洛进内。他少年脸蛋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一双漂亮大眼睛盯着纱屏后,满脸好奇。
母亲有些惊讶,问了才知道,商洛今年才十三岁。
璇玑低声提示道:“商小郎君的祖父曾任鸿胪寺卿,父亲如今是冀州别驾,自身学业也是不错,小小年纪已进了国子监,备受夫子赞誉。”
因他出身极好,坊间又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定能相宜和睦,礼部与内宫局反复商榷后,这个小少年也破格入选了。
他小小年纪学问甚好,璇玑姑姑与他一问一答,夫人在旁眉开眼笑,也颇觉欢欣,甚至觉得这般有前途的孩子,等个三五年也未尝不可。
千灯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想,少年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过几年慢慢筹备婚姻事宜,她还能再享受几载轻松自在的闺中生活……
商洛之后,入见的是年纪最大的于广陵。他今年二十四,比千灯大了八岁,是以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稳重老成些。
他家境贫寒,因与金家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金家资助他入国子监,陪金堂读书。但他学业极为出色,备受国子监夫子们赞赏,若不是为了陪伴金堂错过了之前的科考,中举应无问题。
但,昨日坊间押注他的人也颇为不少——
千灯想着,心下不由浮起一种淡淡的荒谬感。
因为于广陵八字命格与她最合,司天台众人一致赞叹,说与她是举世难得的匹配之相,是以脱颖而出。
母亲知道他命格后,也是轻扯千灯衣袖,轻声道:“这位郎君,看着踏实庄重,又肯专心致学,定是个温和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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