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异样审视的目光中,凌天水却恍若未觉,甚至还俯身离她更近了一些,依旧不改暧昧亲近的姿态,压低声音对她说:“不然,你会后悔的。”
千灯向后退了半步,考虑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堂冲上来,可怜兮兮地问:“县主,如今我沉冤昭雪,是不是可以出狱回去了?我……我现在这处境,你能亲自带我回去吗?”
“对啊,我们该给金兄弟办个洗尘宴,好好去去这次的晦气。”虽然不喜欢金堂,但因为凌天水,众人居然同仇敌忾起来,薛昔阳率先提出,时景宁也表示他可以亲自下厨。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千灯却看向凌天水,迟疑不下。
在这暂时的尴尬停顿中,旁边崔扶风却微微一笑,干脆牵过了马,又将帷帽递给她:“事有轻重缓急,咱们先去大堤看看,待会儿再回王府不迟。”
金堂瞪向凌天水,但一触到他微压的眉眼,不知怎么的后背就一凉,脖子一缩,色厉内荏:“那,那我们也去瞧瞧!”
一行人来到堤坝上,只见渭河黄水泛滥,洪流滔滔。
堤坝缺口处,民伕正不断搬运巨石堆叠在缺口边,而简太平带着一堆人正往麻袋里填土。
“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看到儿子形容狼狈地到来,简太平正在诧异,待看到骑马而来的千灯等人,赶紧丢下铁锨,向他们作揖行礼,才迟疑问简安亭,“不是说宫中今日送你去昌化王府吗?怎的弄成这样?”
“刚刚过来太匆忙,我……摔了一跤。”简安亭抿唇垂眼,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巾胡乱擦去头上泥污,望向父亲的神情竟冷静了下来,“我看好像下雨了,怕错过重要时机,近日在家中琢磨研究治水之法,想了几处重要节点,不知父亲心下可有概念,因此特地过来与你商榷。”
简太平怔了怔,疑惑地将渭河图经递给他。简安亭翻到脚下溃堤这一部分,毫不迟疑在上面标注了几个点,连同自己画的水图递到父亲面前。
简太平经验老到,一眼扫过便面露惊喜之色,再对照面前水势,激动道:“这几个要害处,与我这两日思忖的颇有相同之处,尤其是眼下这点,咱们父子不谋而合,自然是重要之处。如今我正带人在堤坝下准备巨石沙袋,就是准备这两日水势稍缓之时,趁机将沙袋巨石涌入填埋,如此定可一举锁住溃口!”
父子俩说着,大步顺着堤坝向前走去。
纪麟游担心简安亭趁机逃脱,赶紧向千灯使个眼色,跟了上去。
面前赫然是堤坝缺口,滔滔洪水直穿溃口而过,周围田地全部被毁,浊水流进护城河又漫入城门,才造成了之前长安的洪涝。
幸而水部规划了路线,临时挖掘了泄口将洪水引走,长安城墙才不至于被长久侵漫而坍塌。
在洪水回转肆虐中,唯有简家父子手指商议之处,坡度稍缓而又在浪头回转之处,正是最佳位置。
纪麟游下望水面,见水波一再冲击,堤岸摇摇欲坠,不觉胆寒:“这么猛烈的水势,真能堵得住吗?”
“此时此地,已是最好的选择了。”简太平抬手一指,说道,“我们这边只掉了几点雨,可你们看西面云朵。”
众人顺着他的手一看,只见西面乌云沉沉,上游想必早已暴雨倾盆。
“上游暴雨,水流必将增大,到时堵漏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我们今日必得一举成功,不可延误。”
众民伕打叠精神,巨石与沙袋都已备好,就在要动手时,凌天水忽然发问:“这么大的事,难道只有简掌固一人负责?工部也没来个官员指导么?”
简太平脸色一僵,赶紧回头吩咐人去通报。
堤坝下方新结的芦棚中,有个身材矮小却挺胸凸肚颇有气派的官员从中钻出来,几个工部的小吏替他打着伞,将他迎上了堤坝。
千灯抬眼一看,这个官职不大排场不小的家伙,正是那个孙录事。
“怎么回事啊,突然就要填堤坝了?”孙录事打着官腔,看也不看堤坝上的人,只睨着下方水势,“吉时到了吗?向咱们工部的诸位大人报备了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不禀报上司就擅自行动,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么,以孙录事看来,什么时候才好开工?”崔扶风开口询问,“何时是吉时,工部的人身在衙门又不擅治水,如何根据堤坝的情况来下达指令?”
孙录事哪料到这堤坝上还有这般老实不客气向他发问的人,一声“大胆”冲口而出,正要转头训斥对方,一眼看清崔扶风的面容,顿时吓得两股战战——
虽然这人未着官服,也不是工部的人,可京中谁不认识博陵崔家这位六郎?
再瞥一眼旁边那几个人,个个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心下咯噔一下,暗暗瞅了戴帷帽的千灯一眼,已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缩起脖子,朝着他们赔笑,问:“堤坝决口危险重重,县主为何要过来这边?还是赶紧请回吧……”
千灯自然不会理会这种卑劣猥琐之人,他不得回应,又向崔扶风胁肩谄笑:“崔少卿主持大理寺事务,为何大驾光临来此啊?”
崔扶风淡淡道:“听说东宫与工部都对简掌固之能赞赏有加,将治水之职交予了他,没想到负责监察的是孙录事,更没想到原来孙录事是如此监察的?”
听他这般质问,孙录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告罪。为了扭转自己形象,他一个箭步便来到缺口边,向简太平询问如今的情况,又捋起袖子一副要与民伕们一同奋战的模样。
西边乌云浓厚,如他们所料,上游果然下起大雨了。事不宜迟,简太平立即下令:“堵口!”
堤坝上的民伕们立即行动,众人扛起沙包,纷纷向着决口处填去。
然而水势毕竟湍急,尽管撬棍推动巨石沙包连续下去,但那回转的漩涡吞卷着石头与沙袋,竟似一点效果都没有。
简太平看看下方,又抬头看看西边越来越近的乌云,正在痛恨力不从心之时,却听见简安亭忽然开口道:“此处水流虽湍急,但缺口并不甚大,推下去的巨石如今应当是被水冲偏了,堆叠在旁边。只要能将石头挪移到缺口中,当能遏制住水流,一举堵住堤坝。”
“话虽如此,但这般水流之中,我们又如何能挪动那块巨石,让它准确嵌入到缺口中呢?”
简安亭听着父亲的话,却只笑了一笑,含糊道:“总得试一试。”
随即,他抬手抓住旁边孙录事的手臂,一把将他向着堤坝缺口推了下去。
这一下行动极为迅猛,孙录事从堤坝坠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已经被滚滚浊流卷入,再也未能冒出头来。
未等错愕的众人回来过神来,简安亭已一步跨到堤坝缺口处,站在早已松动的岸上,大声说道:“爹,你和娘说,我……这便去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个纵身跃入了波涛中。
寒冬已至,脱离了阴雨连绵的秋日,长安的冬季冷冽而晴朗。
新修整的渭河堤岸坚固笔直,千灯头戴帷帽,率领身后侍卫侍女们,骑马沿着大堤一路驰去。
日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反射在她的身上,分外明亮。
驰过河上桥梁,转过两座山,长长的神道尽头,山腰平阔处,便是昌化王陵寝所在。
千灯率众下马,整肃衣裳,却听“哎哟”一声,山道背阴处结了冰,璇玑姑姑滑了一跤,脚背顿时高高肿起,无法行走。
千灯嘱咐琉璃留下来照顾她,与旁边的崔扶风点头示意,两人一起上了山陵。
崔扶风之前在礼部参与过皇亲国戚的丧礼,故今日随她前来,查看山陵整修情况。
经过三个月的修整,陵寝已洗去蒙尘,右后方属于昌化王世子与杞国夫人的墓穴中,壁画新修,静待主人。
千灯在父祖陵墓之前焚香祝祷,身旁崔扶风静默随她上香。
正在肃穆宁寂之际,一阵狗吠与马蹄声传来,打破了此时的沉郁气氛。
千灯回头一看,山道上一队衣着鲜明的人牵黄擎苍,嬉闹着向这边骑马驰奔来,显然是正趁冬日狩猎。
领头的是个戴着貂绒胡帽的中年妇人,宽额广颐,眉峰高耸,长相颇美。
她身后围绕着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呈包围之势帮她驱赶面前一只狂奔的白兔。
这野兔是罕见的纯白毛色,身上血迹斑斑,慌不择路窜上神道,一头扎进了陵园枯草中。
其他人见这边是陵墓,都勒住了胯下马匹,唯有妇人身后的一个少女不依不饶,打马向前直冲,从神道驰向陵园,竟要直冲宝顶而去。
“昌化王陵,何人放肆!”身后侍卫们立即呼喝。
眼看对方要擦过自己身边冲进陵园,千灯抬手抓过腰间马鞭,抽向面前奔马。
马匹受惊之下,顿时人立而起,马上少女被高高掀起,赶紧抱住胯下马的脖子,狼狈不堪地惊叫出来。
身后男人们赶紧奔上来,将她的马牵住。她的白马漂亮却性烈,好不容易才被制住。
她用马鞭指着千灯,愤愤呵斥:“何人敢拦本郡主的马?要是我摔到了,你拿命来赔么!”
千灯一听她自称郡主,立刻认出了这对母女是谁。
她放下马鞭,对着那位中年妇人施了一礼:“零陵见过郜国大长公主、昌邑郡主。”
昌化王府的侍卫们虽然不忿,也只能悻悻退到一边。
毕竟,郜国大长公主是先帝长姊,昌邑郡主萧浮玉又在幼时便与当时的皇孙、如今的太子李兖定下了婚约。
尽管从郜国公主这边算起来,太子与萧浮玉其实是表姨甥,但按照父系那边算,萧浮玉是昭明太子九世孙,与太子又年岁相符,足以适配。
“原来你就是零陵县主?京中人都说你毁容了,还习武出身虎背熊腰,看起来和传言不一样嘛。”萧浮玉上下打量千灯几眼,见她素面白衣,却依旧容光慑人,不由暗自撅了噘嘴。
“我射中的兔子逃到陵园里了,你让开!”
千灯客气道:“大长公主、郡主,此处是我昌化王府陵墓所在,并非狩猎之地,还请诸位往他处狩猎,勿扰我父祖陵园安宁。”
郜国公主坐在马上,垂着眼皮打量她,又在她身后的崔扶风身上扫了扫,目光移向后方的墓碑。
世子的名字旁边,写着杞国夫人的姓氏,墓穴已修饰如新,等待着两人实现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
郜国公主的手不由握紧,想起昌化王世子,一股灼热羞恼猛冲上脑门,就连对方已经死了,也无法让她的恨意稍减分毫。
而女儿萧浮玉的声音,也在旁边适时响起:“你叫我们走,我们就走?我就要那只兔子,它毛色最好看。你让开!”
话音未落,她一挥马鞭,催促胯下马匹便向陵园冲去。
千灯岂能放她践踏陵园,当即揪住了她的马辔头,要制止她的去势。
“走开!”萧浮玉不由分说,狠狠又给了马一鞭。
矫健的高头大马在催促下向前疾冲,正抓着辔头的千灯猝不及防,被急驰冲出的马一带,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被马蹄踹踏。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斜刺里一条身影闪出,一双手臂将千灯的身躯揽住,身形飞旋之际,迅速带她脱离马蹄踢踏范围,足跟借势狠狠旋击,正中那条踩下来的马腿。
马身虽然健壮,但腿部却很细,正是薄弱点。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匹马顿时向前栽倒,重重摔在地上,哀嘶不已,显然腿骨已经折断。
萧浮玉尖叫着从马上摔下,手掌撑在地上,顿时磨破了一层皮。
她举着沁出血珠的手愤恨地爬起来,鬓发散乱地被扶回郜国大长公主身边,哭叫着伸手给她看:“娘,好痛啊,我差点没命了!”
身边侍从忙给她清洗灰尘,包扎伤口,郜国大长公主沉着脸,回头看向千灯。
千钧一发之际,从马蹄下将千灯救出的人正是凌天水。他正扶着千灯站直身子,目光冷利回瞥,正与郜国大长公主对上。
郜国大长公主心口不由一紧,只觉这目光森冷如刀,那压迫威势,竟似在哪里见过,让她一贯的跋扈无法发作。
千灯抬头看凌天水,诧异于他怎能忽然出现救下自己。
凌天水扶着她站定,示意正从山道那边过来的孟兰溪:“孟夫人新近落葬,就在附近。她生前喜爱芍药,孟兰溪与我过来给墓上栽花,见到县主来了便过来瞧瞧。”
千灯向着孟兰溪点了点头,低头瞥了地上的马匹一眼。
白马躺在地上喑喑哀叫,无比凄惨,可马匹断腿便没了活路,拖着也是必死无疑,已经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了。
萧浮玉盯着自己的爱马,对千灯怒目而视:“零陵县主,你眼里有我公主府吗?我不过追逐猎物误踏神道,你就毁我爱马,让我摔成这样!”
千灯知道郜国公主身为皇帝姑母,与帝后关系非同一般,当下立即致歉:“是零陵莽撞了,为表歉意,我回府后定悉心寻找好马,不日便送到公主府中。”
萧浮玉愤恨道:“雪云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你们昌化王府的杂毛,一百匹也赔不起!”
见她对昌化王府如此鄙薄,侍卫们都是怒目而视。千灯却仿若不觉,只问:“那以大长公主与郡主看来,今日之事,我们该当如何赔偿?”
“他害了我的马,我要他给我的爱马磕头赔礼,戴孝下葬!”萧浮玉一指她身后的凌天水,恨恨道,“否则,我便上奏禀明朝廷,你纵容府中人嚣张跋扈,定受严惩!”
崔扶风唇角微扬,挑挑眉看着他们,一脸静观好戏的模样。
凌天水盯着直指自己的萧浮玉,脸上神情未变,只是目光中平白添了一丝森冷:“是么?”
那目光让一贯嚣张的萧浮玉心口一震,直指他的手也下意识发抖,不觉便垂了下来。
凌天水望向千灯,尚未说话,她已迈出一步挡在他的面前,扬头对着萧浮玉及郜国公主道:“不可能。他是我府中郎君,也是为救我才导致郡主马匹折损。今日之事,错不在他,亦不在我昌化王府,就算说到内廷去,我也不信陛下会认为一匹马比朝廷县主重要,马命比我这条人命要紧!”
“哼,可他攻击的那匹马上,还有昌邑这个郡主在。”郜国公主终于开了口,隐带着一丝阴森意味,“要不是昌邑郡主及时跳马,如今她难免遇险。你府中人这是意图谋害皇亲贵胄,只让他给马戴孝安葬,已是我们宽宏大量了!”
千灯没想到郜国公主竟如此蛮横跋扈。她挡在凌天水面前的身形未曾动弹,脊背却已在这样的冬日中微沁汗珠,思索着如何才能保护凌天水的同时,顾全昌化王府的颜面。
身后凌天水冷笑一声,凉凉道:“县主,你让开吧,看来今日,她们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凌天水是为了救她才惹上麻烦,千灯抬起手臂阻住他,朝他摇了摇头,决绝道:“那就闹到帝后、朝廷面前去!让她们、让天下人都知道,昌化王府还有我白千灯在,谁也不能让昌化王府蒙羞,让我府中人受辱!”
枯草薄阳,四野冷风如刀,她素衣白裳,削薄的身躯如经冬的芦苇,伶弱却柔韧,风霜迎面不曾弯折。
凌天水一贯坚定冷硬的内心,彷如被什么柔软却酸涩的东西陡然撞开,他望着这个固执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因她那纤弱的肩膀与倔强的侧面,心底裂了一条细细的涓流。
明明还是那个失去了亲人后茫然恸哭的孤女,明明还是那条曾在他怀中茫然战栗寻找抚慰的身躯,可在这一刻,她毅然决然挡在他的面前,力图以自己荏弱的身躯扛起她所重视的一切。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塞了他的胸臆,让他心下弥漫的嗜血冲动竟开始歇散,也让他推开她的手垂了下来。
千灯凛然不惧,直面咄咄逼人的郜国大长公主与昌邑郡主,正要踏出一步与她们到朝廷力争,身后的崔扶风却越过她,走到郜国公主面前,施了一礼道:“崔扶风见过大长公主。”
崔扶风俨然是博陵崔家的下任家主,又年纪轻轻就在朝堂颇有建树,郜国公主与他自然相识。
“这不是崔家六郎吗?听说你一心扑在公务上,为了破案亲身进王府,怎么如今真相大白了,你还跟在女人后头跑东跑西?”
这话说得不好听,崔扶风却只微微一笑,如常道:“扶风是来祭拜昌化王及世子的。毕竟,当年王爷及世子为社稷捐躯,以国礼入葬,天子率百官致祭,扶风有幸,也曾随祭山陵。”
听他这一番话忽然提到圣上,萧浮玉尚不明其意,郜国公主却神情微变,下意识抓紧马缰,坐直了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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