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成为第一个碰触于广陵尸身的人,因为他得趁着将于广陵的尸体翻过来的机会,将匕首从竹钉耙上取下——显然,匕首虽然脱离了竹钉耙,但也从胸口拔出来了,没能造成凶手将刀子扎入胸口后逃脱的假象。”
千灯清楚明晰地说到这里,证据环环摆出,条理分明。
但就在这一瞬,她忽然略微顿了一顿。
扎入胸口的匕首,消逝的生命,在这伤口上附加的假象……
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廖医姑看到伤口后叹了口气,说,县主,你其实不必来找我了。
可在她之前,福伯说,箭伤未曾伤及夫人心脉。
后来,福伯离奇死亡,他的死因至今只能潦草归于苏云中。
就像母亲临终前还在记挂的那封信,彻底消失在了那个暗夜中,无从寻起。
第五十六章 谜因
但……如今摊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血案,另一桩罪行,而她必须要将这所有伪装的罪恶击溃,无法中断。
因此只一瞬间脑中冰凉,她便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暂时先抛开母亲的事情,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凶器脱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你背对着我们时,假装惊慌失措,几次失手未曾将于广陵从水中捞起,其实是取出之前卸掉的刀把,将它重新装回去。
“然后,你重新让于广陵的尸体落回水洼,倒退两步又假装腿软跌坐在水坑中,手足动弹半天爬不起来。因为你得扯断竹钉耙使竹片散落,再抓起竹片藏在身上,以掩饰你用这个手法杀人的痕迹——反正你一身泥水血污,谁也不会注意到你藏了什么。只是可惜,因为捆束竹钉耙的绳索一断,竹片瞬间散落,而你的时间又太过急迫,所以难免漏了一两根未能捞到,让郑君山捡到,从而造成了纰漏。
“而这一切,因为夹道狭小,我们的视野全部被你的后背遮挡,所以根本不知道背对我们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你是惊慌失措,所以耽搁了时间!”
“妈的,这王八蛋好重的心机!”金堂愤恨地跳起来,指着简安亭破口大骂,“杀一个人,嫁祸两个人,这一石二鸟手段太歹毒了……不,一石三鸟!四鸟!”
他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分明把自己也比成了鸟。
可此时千灯剖析真相,一举破局,众人只觉心神激荡,震慑之下,哪还有人能顾得上嘲笑他。
处心积虑的手段被千灯彻底揭发,简安亭颓然趔趄,面无人色地靠在墙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身后盯着他的差役们立即上前,将他一把按住,免得他罪行暴露后,逃跑或者暴起伤人。
简安亭面色惨败,却兀自作困兽斗:“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杀于广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数次说过要一起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相扶直上青云……”
“可惜,即将青云直上的,是于广陵,而不是你。”崔扶风冷冷道,“于广陵即将成为零陵县主的消息传来时,你口口声声支持他,可事实上呢,你会不会想,你究竟哪里不如于广陵?你们都是国子监学子,学业上数一数二难分伯仲,你们长相不差,性格相似,就连出生年月,都只差了几天而已,凭什么他日后就要高你一头,入朝为官,飞黄腾达,而你这辈子,即使再努力,赶上他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而千灯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盯着他,缓缓道:“一般人即使因此郁闷,但也就是在心中暗自难受而已,可你,却在长安堤坝溃塌的那一日,听到了于广陵父母的话,知道了自己其实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那一日在于广陵家院外,于家父母乐不可支地谈论起儿子的命格,提到骆灵台说,于广陵若迟生三或五日,将更是皆大圆满欢喜,是配县主无双的命格。
“而你,不偏不倚,就是生辰与他只差三五日的那一个人。”千灯抬手取过差役们递来的证物,翻到郑君山的那张课业,展示在众人面前。
上面潦草却清楚地写着一行生辰八字,至德二年九月十囗卯末。囗处是被涂改的地方。
“这是于广陵的生辰八字。这八字被郑君山写在他课业的后面,夫子还因此训斥了他一顿,当时他不以为意,还对着这行生辰八字放声大笑,说道,原来如此!”
众人看向这张被涂改过的生辰八字,还在惊异中,而千灯已经指着那个涂掉的地方,说道:“为什么,郑君山要特意涂掉日期,而且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呢?当时谁也不知道,但唯有一个人,心怀鬼胎的你,简安亭,知道他的意思。
“郑君山沉迷于命格相学,推断出你的命格比于广陵更适配我,或许也不是难事。而你心怀鬼胎,自然会因此关注他,你与学子们上街,发现他在盛发赌坊门口和商洛见面,从隐约透露的情况中,你察觉到郑君山可能撞见了你布置夹道,再结合他在课堂上推算的八字,很有可能已经察觉你就是凶手,于是你赶在我们过去之前,痛下杀手用砚台砸死了他,并嫁祸给孟兰溪。
“简安亭,这就是你杀人犯案的全过程,你有什么可辩驳的吗?”
一切真相大白,证据确凿,简安亭已无可抵赖,他只能呆呆望着千灯,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双目通红,崩溃落泪。
“这世间……太不公平了……”他双目涣散,口中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这般努力,却最终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成为一个卑微的、可能永远看不到前途的普通人……而你们,生来就拥有一切,你们有父母铺路,有家族为你们准备好坦荡的人生,只有我……纵然受尽了屈辱、用尽了心机,也永远换不到青云直上的机会……”
直到那一日,在于广陵父母的口中,他知道了于广陵之所以能成为县主夫婿的原因,也知道了其实自己本应有比他更好的倚仗。
他看着即将飞黄腾达的好友,也看着近在咫尺却高不可攀的县主,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就像被恶鬼附了身。
因为,他的心中有个念头咆哮叫嚣着,让他全身冰冷,唯有心口一点灼热,仿佛要焚烧了他的胸膛。
他目送县主离开,长安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又倾泻下来,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就像天地在鞭笞他。
他走到家门口,却没有推开门,他不想回到那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孙录事留下的恶心气味。
孙录事……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简安亭人生里,也是因为一场大雨。
在暴雨如注的秋夜,他的父亲接到消息,说曲江的水暴涨,眼看就要冲垮堤岸了。
父亲披蓑戴笠,摸黑赶去查看情况。到天亮时雨势减小,他母亲提着食盒去了曲江池,给丈夫送一口热饭。
然而,因为雨天路滑,母亲连人带饭摔在水边,一瘸一拐间被去巡查的孙录事看见,借机送她回家,后来更是没事也常来嘘寒问暖。
有一夜他听到父母在房内压低了声音争吵,母亲尖利又压抑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刺耳:“简太平,你是人吗?你是个男人吗?”
父亲闷闷的声音压抑无比:“好,我不是男人,我一个不入流的工头,刚被提拔成掌固,正经吃上公家饭,如今为了彰显我男人本色,为你个妇人,跑去把顶头上司揍一顿?”
母亲含恨道:“顶多咱们回乡去,又不是没活路了……”
“你说什么蠢话!我老简家十八辈河工,独我一人得了荐,在堂堂京城工部谋上了事,儿子也争气被国子监取录了,你让我们弃了前程,回乡下当泥腿子村夫?你让安亭怎么办?我们当初走的时候,村里可是摆了流水席送行的,这才一两年就灰溜溜回去,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母亲又气又急,又无法反驳,只能捂脸痛哭。
“别吵了!以后把门关紧,没事别出门,惹不起,咱躲得起!”
那是简安亭天真激昂的年少热血时光终止之日。
从那一日起,他终于发现,父亲宽厚的背并不足以撑起他的天地,母亲温柔营造的家庭其实不堪一击,而他也已经到了,看清楚这个人世间的年龄。
门关得再紧也没用,他母亲对孙录事的抗拒很快变成了迎合,被他撞见时,她流了眼泪,说是被迫无奈,可背地里,她早已戴上了孙录事送的银钏,爱不释手。
他听到了邻里的风言风语,甚至国子监的同窗们似乎也朝他投来了嘲讽的神情。他的人生,陷入了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
然后,在长安堤坝垮塌的那一日,他和于广陵提前从国子监散学,遇见了从太子车驾下来的零陵县主。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着那一日县主的模样。
漫天漫地的秋雨中,工部一众官吏为她铺设好通往王府台阶的砖块。驾车的黄门替她设好金漆祥云嵌宝檀木车凳。
她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撑着描金贴银十六骨宫制伞,服孝的洁白纨素如月华簇拥着她,羊脂白玉簪环束住她鸦羽似的浓发。
她下车时,银丝绣纹披帛随风而动,拂过马车上的金铃玉穗,金玉反射的光华在她仙姿皎皎的身影上微晃,神光离合,让他仿佛直视日光般,眼睛灼痛又不舍闭眼。
而那个他怨毒暗恨、欲杀之后快的男人,在他家不可一世、让他父母仰承鼻息的孙录事,那一刻站在她的脚边,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却被当众斥责驱赶,连替她提一提裙摆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一道灼眼的亮光,猛然刺进了他晦暗阴沉的人生。
沉沦泥淖的命运,腐烂肮脏的世界,忽然在这一刻有了救赎。他看见了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梦想,看见了比仙子神女更为具体的天梯。
零陵县主白千灯。
她是王府贵胄,是朝廷青眼,是皇室恩宠。
是让母亲逃离龌龊,是让父亲直起腰杆,是让孙录事摇尾乞怜,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可以窥见的光。
——而这一切,都将属于他的至交好友于广陵。
凭什么呢?在听到于家父母无意中提起生辰八字时,他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零陵县主,晕眩恍惚让他的眼睛仿佛出了问题,涌出了遮蔽世界的温热薄泪。
她蒙着雾一样的光华,看不清,却又真真切切存在,是他绝望中仿佛触手可及的奢望。
凭什么呢,他想,为什么县主不能属于更需要她的人?
他必将得到县主,无论挡在面前的人是谁,是于广陵或者其他候选人,抑或是大唐最出色的郎君,都不能阻碍他。
他一定得,取而代之。
真相大白,一切尘埃落定。
简安亭终于再也无法强自伪装,支撑不住跌跪在泥水中。
他仰头望向千灯,望向这曾经在绝境中救过他,又亲手将他推下云端的女子。
她曾是他绝望无助时最温柔的梦境,也是他志得意满时毫不留情斩杀他的刀锋。
可他最终只是捂着自己的脸,似哭还笑地艰难挤出几个字:“是我痴心妄想……这般卑劣污浊的我,居然企图染指高高在上的神女仙子,妄想摘到高不可攀的高天星辰……”
“你确实错了,可你错的地方,不在于你对任何人与事的追求,不在于你向上的野心,而是,你向上的手段方式,彻底错了!”千灯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问,“诚然,你身处困境,亟待救赎,可凭什么,于广陵与郑君山要成为你的踏脚石?他们与你一样,都是出身寒门的学子,于广陵的家境比你更为窘困,可即使家遭大难,他依旧脚踏实地,孜孜努力,谁知,却因为你对现状的不满而成为你的牺牲品!你可知道,你毫不留情杀害的至交好友,又是如何对待你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狠狠丢在他的身上,“这是那日商洛带我去你家看好戏时,我们在于广陵家的棚屋中发现的、他未曾来得及交给我的信。你看看吧,他写信的原因,是为了你!”
简安亭颤抖地捏着这封信,死死地盯着上面的“于广陵缄”字,却没有勇气拆开。
“这信是于广陵未进王府时,在家所写。他在信中说,因他讷于言语又地位卑下,故而求我帮忙递送举荐信,在太子面前进言,举荐……”千灯定定看着面前跌跪于泥淖中的简安亭,缓缓地,一字一顿清楚说道,“举荐简安亭父子二人。请求朝廷在此非常时刻,不拘一格擢拔人才,提拔简氏父子主掌筑堤治水之事。”
简安亭死灰一般的面容上,显出恍惚与惊愕的神情。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她,双唇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灯的嗓音,冰冷又似带叹息:“他在信中写明,你家世代治水,但你父亲被选荐到水部后,因无人提携而仅只做了个小小掌固。他亲眼目睹你们父子固守堤坝,力挽狂澜,也知道你们彻夜不眠寻找堵漏之法,殚精竭虑。甚至,他明知以他的身份,托我给太子进言是僭越的,很有可能会丢掉自己的前途,甚至失去作为我夫婿人选的资格……可,他这么怕事又内向的人,还是为你而拼尽了全力,不顾一切做了他谨小慎微的人生中,最为出格的举动!”
在现场一片死寂中,千灯又紧盯着他,道:“你把信翻过来。”
他木然地翻过信封,看到背面是太子给千灯的回复:
孤视察溃堤时,召简太平问答,亦有精干印象。已令工部提简太平档,查入京后一应成绩,确属家学渊源,予治水亦见解颇深。已擢工部允命专办溃堤事务,若有成效,定当擢拔嘉奖。
“太子发话,朝廷重视,你父子既然有真才实干,本该走上坦荡仕途。若你没有起杀害于广陵的心思,你父亲升官入工部,你们可以一展抱负,为长安百姓谋福利,那个欺辱你家的孙录事,在你父子面前已不值一提。”
千灯叹了一口气,从他泛青的手中抽回了那封信,将信件展开,递到他的面前。
“可惜,因为你太过贪婪急切,写这封信的人,已经被你毫不留情杀害了。”
那信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好友于广陵的字迹。
端正的小楷字字认真,细数他们同为寒门学子时的交往。彻夜攻书后分喝一碗热粥、学堂比试时互不相让、被豪强欺凌时相互鼓励、登高俯查水势时共同许下为民谋福的豪言壮语……
他终于嚎啕大哭,趴跪在泥水中久久无法抬头。
就像千灯与他初遇的那一日,为了替他的父亲求情,他亦是如此叩首于淤泥之中,用卑微的姿态埋葬自己所有的痛苦悲哀。
脸颊上微微一凉,千灯抬眼看去,淅淅沥沥的雨点又下了下来。
她听到崔扶风问:“你还有何话说?”
简安亭哑着嗓音,回答艰涩:“我罪该万死……没有话说。”
大理寺差役上前,要将他带走。
简安亭任由他们将自己拉起,那晦暗的双眼却望向千灯,哀求道:“请县主让我在下狱之前,容我再见父亲一面。”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呈到千灯面前,哑声道:“这些时日我爹一直在溃堤上,寻求合龙之法。我日夜思索,已有了初步构想,也有了草图,只是尚未与我父亲最后商榷。我想……在入狱之前将图交到父亲手中,或许能为父亲尽绵薄之力。”
千灯垂眼看他,心道,你犯下此等血案罪行,你父亲怕是也没有前程可言了。
见她没有回答,他仰头朝她惨淡苦笑,道:“如今我已是罪恶昭彰,天下之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若县主担心我逃跑,便让衙差押解我过去吧。”
纪麟游在旁道:“县主放心,我和表哥带他过去,绝不会出事。”
凌天水一直站在旁边静听千灯拆谜破案,此时忽然被他揽活上身,扬了扬眉,但终究没开口拒绝。
既然有凌天水和纪麟游这两个高手押送,又是带他去给父亲送水利图的,因此也不上镣铐。见他气力尽颓,纪麟游翻身上马,还示意凌天水放慢速度,免得简安亭跟不上。
凌天水打马缓步经过千灯身边时,忽然瞥了身后简安亭一眼,勒马俯身,贴在千灯耳畔,低低说:“过来。”
千灯不知道他的用意,诧异抬眼看他。
而他离她这么近,她一抬头,等于将自己的面颊送到了他的鼻尖,两人的呼吸几乎都贴在了一起。
她心口猛的一跳,暗夜中她迷失了神志死死抱着他不肯放开的热度仿佛又冲上脑门,让她脸颊骤然热烫起来,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微仰。
旁边诸位郎君自然时刻在关注千灯,见她脸颊一片晕红,适才直指真相挥斥自如的光彩,却在凌天水面前换成了局促忸怩,心下不由都觉得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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