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仓促择定的人,不是母亲属意的那一个,又或者,就是心怀鬼蜮的那一个,她要怎么办?
心口恐慌又悲恸,她却不知与谁言说。
直到马车在昌化王府门口停下,她深深吸气整肃神情,下车进了家门。
接过琉璃递来的防风斗篷披上,千灯见她神情慌张,便问:“怎么了?”
琉璃支吾着,低低道:“县主,定襄夫人已经带着……带着杨家表公子来了。”
“来了吗?”千灯拢好斗篷,率人往内走,思索着这位已经多年未见的姨母,却想不起上次见面具体在什么时候了,她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呢……
璇玑姑姑则道:“定襄夫人如今安置在前院西侧院落,县主要去见见吗?”
“好,我换件衣服,待会儿就过去。”千灯随口询问,“姨母与表哥一路可还平顺?”
“我瞧着定襄夫人的气色不错,但是表公子他……”璇玑尚未说完,旁边几个侍女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表公子的脸上全是鞭痕,跟猫抓了似的。”
“不止鞭痕,还有额头好大的血痂呢!”
千灯一怔,回头看向琉璃。
琉璃冲她连连点头,虽然没开口,但千灯哪还不知道。
“难怪他知道我们是昌化王府的人后,竟更加肆无忌惮。”千灯微皱眉头,正在思索间,却见前方拐角处有人大步窜出,劈头就问璇玑姑姑:“你是府中掌事的女官对吧?你们县主什么时候回来?府上有两个侍女开罪了我,我今日非……”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千灯身上。
千灯裹着家常素色披风,遮住了进宫穿的锦缎雪袄,头上也只簪了两支白玉钗,看来与身旁的侍女们一般素净。
对面这个冲出来嚷嚷的人,正是在山涧中被她抽得满脸开花的杨槐江。
见自己心心念念的恶女出现在眼前,他惊怒交加的脸上顿显喜色,连那两条血痕都扭曲了:“好哇,小贱人,把我打成这样,你还敢若无其事出现在我面前!”
众人猝不及防,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千灯面前,抬手就去揪她的衣襟:“过来,给本公子赔罪!什么时候把我伺候开心了,本公子什么时候放过你!”
周围一群人听他大放厥词,都是脸色大变。
千灯却不动声色,只抬眼看着他,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冷淡笑意:“哦?要是我不肯呢?”
“不肯?昌化王府如今就剩个孤女县主,难道还能护住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哼,连我堂堂弘农杨氏都敢欺辱,改天你被提脚发卖,到时候我可要到窑子里找你玩乐了……”
话音未落,千灯厉喝一声打断他的话:“来人!”
左右侍卫立即扑上来,将他双臂扭住,往千灯面前一送。
千灯对着琉璃一抬下巴,琉璃会意,抡起巴掌,“啪啪”两声脆响,狠狠招呼到杨槐江脸上。
反正也不可能和气相处了,琉璃一想到自己被这人欺辱得扑入山涧,冻得不成人样,仇恨顿时涌上心头,下手又狠又重。
杨槐江脸颊迅速红肿,若不是被侍卫押着,或许会被抽得倒退两大步。
他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千灯:“你……你!”
“是我,你给我好生记着。”千灯不退反进,逼近一步盯着他,冷冷道,“今天本县主便告诉你,昌化王府就算仅剩孤女,也不是你可以欺负的,我府中所有人,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你……你就是零陵县主?”杨槐江脸色刷白,只剩了两个红掌印,在鞭痕上分外显目,“你不是……毁容又破相了么?”
“没想到吧,表哥。”千灯拨了拨额前刘海,露出自己眉上的伤疤,附送一个嘲讥笑容,“长安可不是虢州,这里遍地都是你惹不起的人。我看你还是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比较好,否则,别人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脾气,简简单单放过你。”
说罢,她一拢身上披风,转身大步离去,懒得再看他一眼。
刚进王府,就当众被县主教训,杨槐江恼羞成怒下直奔平康坊,在歌舞声名最盛的翠玉楼找了一堆妓家借酒消愁。
可他酒品和人品一样差,三杯黄汤下肚,顶着张花里胡哨的脸借酒发疯,吵得客人都跑了好几个。
老鸨捏着手绢咬牙站在楼下,想上去阻拦又怕被殃及,正在踌躇间,见一条颀长身影正经过,赶忙将他拉住,赔笑道:“薛郎君,还好您在,求您帮个忙!”
薛昔阳抖抖手中的曲谱,笑道:“香妈妈,我只是来找冯善才抄录古谱的。我如今是零陵县主的夫婿候选人,有些事可能不方便了,你可找他人代劳。”
“不是,薛郎君在京中交游广阔,我想请您帮我瞧瞧,今儿这个客人什么来历。我听他张口王府,闭口县主的,生怕是个厉害来头。”老鸨斜睨着里面,叉腰道,“要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看老娘不打掉他的牙!”
听到王府和县主,薛昔阳微微挑起那双潋滟的眼睛,向上望了望,随即走上楼梯。
屋内杯盘狼藉,酒气冲天,薛昔阳掸掸自己熏了月麟香的锦衣,站在门外冷眼看向里面发酒疯的人。
只见杨槐江酒劲上头,愤愤将手中酒壶酒杯砸得粉碎,口中咆哮:“零陵县主,你个破了相的泼妇!当初礼部过来问我要不要你,被老子一口回绝,如今你……以为你是谁,老子稀罕你这个贱人?”
薛昔阳微眯双眼,那双一贯妩媚多情的上挑双眼中,透露出了隐约的冷冽寒芒。
第七章 得偿心愿
屋内的姑娘们看见杨槐江这般发疯,都是惊慌厌恶不已,抬头看见薛昔阳在外面,赶紧跑出来躲在他的身后,连声恳求:“薛郎君,你快把他打出去,这人发癫了!”
薛昔阳安抚地朝她们挥挥手,让她们先行散去。
姑娘们慌忙跑下楼,屋内叮呤咣啷一阵响,醉醺醺的杨槐江扫落桌上的酒壶盘盏,口中喃喃咒骂:“妈的,真是天仙样貌,蛇蝎心肠!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这个县主捏在手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薛昔阳的目光在他那张鞭痕淤血的脸上扫了扫,冷笑一声收回了视线,不屑地转身下楼。
老鸨候在下方楼梯口,小心翼翼地问他:“薛郎君,您看这人……”
“别怕,就是个市井混人。估计全副身家押注在赌坊,现下输得倾家荡产,无处发泄来借醉骂街呢。”
老鸨松了一口气,问:“不是什么皇亲贵戚吧?”
“不是。京中大小官员及子侄我没有不熟悉的,肯定没有这号人物。”
得到肯定回答,老鸨当即横眉竖目,厉声呼喝:“牛大、牛二,抄家伙,给我把那混蛋打出去!”
她身后膀大腰圆的两个护院应了一声,立马抄起棍棒,冲上去就要狠狠教训杨槐江一番。
谁知刚走到二楼楼梯口,牛大牛二又愣住了,面面相觑许久,拿着家伙事儿又仓皇退了下来。
老鸨皱眉看向上方:“怎么不动手?”
“有个客人进去和他说话了,身边还有俩带刀长随守门呢。”
在京城带刀的长随,肯定来头不小。老鸨面带哀怨地看向薛昔阳:“薛郎君,您看这……”
薛昔阳思忖片刻,示意她先等等。他重新回身上楼,摊开手中曲谱看着,假作不经意地走过杨槐江的房外。
窗户虚掩,他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闲谈声:“杨公子,如今是不是懊悔啦?当初礼部要为零陵县主择婿时,听说首先想到的便是你,怎么你当时就不懂得抓住机会呢?”
杨槐江大着舌头唾骂:“昌化王府死得都没人了,当时老子又听说……听说那个零陵县主破了相,是个母夜叉……她那后院一堆郎君,全是被朝廷逼着去应选的,老子会、会看得上她……她这种货色?”
“可惜啊可惜,可惜传言有误,这位零陵县主她不仅花容月貌,还深得帝后欢心,要是能把她娶到手,这辈子夫复何求啊,你说是不是,杨公子?”
杨槐江终于回过神,瞪着他问:“你是谁?凭什么过来管、管本公子的事?”
“你不必管我是谁,今日刚巧与杨郎君在此相遇,也是有缘,故此来安慰安慰杨郎君。”对方说话阴阳怪气,不知是嘲笑还是同情,“杨公子,那位零陵县主如今后院已有九位郎君,听说个个都虎视眈眈,跟狼想吃肉似的,都斗急眼了。你看他们,要身世有出身博陵崔家的崔扶风、要资财有长安首富之子金堂、要长相有冠绝天下的晏蓬莱、要情谊有与县主青梅竹马的时景宁、要溯父祖之风有将门虎子纪麟游……就算要听话可爱的小郎君,还有个神童商洛呢,而你——”
那人说着,上下打量杨槐江,拖长了音调问:“又何德何能越过这些个人,可以采得长安这朵名花?”
薛昔阳听着,不满地低低哼了一声:“有眼不识泰山,我这个知情识趣的太乐丞薛昔阳,难道比不上他们?”
门口把守的带刀长随听到声响,顿时向他看来。
薛昔阳轻轻一笑,若无其事地拿着曲谱,顺着回廊走了过去。
他身着泥金海棠纹锦袍,容色昳丽得近乎妖娆,光彩慑人,和这种风月场所极为相配,一看便是这里的常客。
长随们见并无异常,便转过了目光,只小心将虚掩的窗户带上了。
薛昔阳垂眼看着曲谱,只在眼角的余光中瞥到门缝间的一双手,正将手中一个盒子推向对面。
他听到那人压低了声音,对杨槐江道:“杨公子放心,这东西,定会助你得偿心愿。”
薛昔阳转过回廊,脚步轻捷地走向了另一座楼阁。
他的目光望着面前勾心斗角的飞檐,唇角依旧挂着那惯常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和迎面送来的丝竹欢笑声,也无法稀释他眼中的寒意。
他是太乐丞,自出生起便擅长听辨声音,有一双好耳朵。长安的权贵们,他只需听一遍声音,便记得是谁。
那个声音,他听过。
上次听到这声音,是在太子的身旁。
他是东宫的人。
还没与姨母见面,先把她儿子给训了一顿,千灯心下也觉膈应。踟蹰片刻,她换了家常的素服,带侍女慢慢走到西院去。
刚进院门,便听到交谈声,定襄夫人坐在堂上,正与旁边的崔扶风说话。
透过洞开门户,定襄夫人看见千灯过来了,顿时面露欢喜之色,殷切起身来迎她:“灯灯,姨母可算见到你了……一晃眼,你已这般大了!”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堂姐妹,定襄夫人的身影与神态,和她的母亲略有些相似。
见她还如幼时一般唤着自己,千灯心下难免伤怀,握住了她伸来的手:“劳姨母一路跋涉,外甥女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定襄夫人牵着她的手,眼泛泪花:“你这孩子,帝后关爱召见你,姨母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你?”
两人拉着手一起到屋内坐下。崔扶风见千灯看向自己,便含笑解释道:“我娘出于弘农杨家长房,知晓舅母进京帮忙打理王府事务,她便备了薄礼,让我送过来。”
这说起来都是亲戚了。她这边是堂姨母,他那边是族舅母——虽然都不是宗亲,但论起来多少挨点边。
定襄夫人牵着千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叹息道:“灯灯,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只可惜姨母与你多年未曾相见,如今重逢,却是这般情形了。”
千灯眼眶温热,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只觉喉口哽住无法言语。
定襄夫人目光在她眉上伤痕处停了片刻,释然地轻抚她的肩,说道:“之前听闻你毁容了,姨母还心怀忧虑,原来不过是个小疤痕,不怕不怕。”
说着,她回头吩咐随行的葛嬷嬷:“快将公子唤来,咱们亲戚一起用晚膳。灯灯啊,你与槐江也有多年未见了吧,咱们亲戚总得亲热些,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
葛嬷嬷应了,忙忙出门寻找去了。
千灯微抿唇角,正考虑怎么开口,却听定襄夫人又道:“适才我听扶风说,他因你府中夫婿出事而入后院查案?这孩子真是谨肃上进,哪像你表哥,如今二十出头了,心性还是不定。此次我带槐江离开虢州到长安,也是希望他能谋个前程,最好能走上仕途,我也便安心了。”
说到此处,定襄夫人早已拭干了眼泪,朝着她一笑:“原想着让他与我同住,不过刚与扶风聊了,听说你诸位郎君都见多识广,通晓京城风物,或许年轻人在一起,比与长辈相处更为融洽。灯灯你看,能否让你表哥也入住后院,与他们多亲近亲近?”
千灯心下警觉,推拒道:“听说朝廷为我择婿时,礼部曾修书给表哥,他当时既已拒绝,如今再与我夫婿人选同住后院,怕是不妥吧。”
“那时你表哥听信谣言,不知你的伤疤根本无损容颜,事后我已多次责备过他了。更何况,当年你们都还小时,一起在庭前玩耍,你娘还曾与我笑语,说表哥表妹将来若是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崔扶风睫毛微微一颤,不动声色望向千灯,见她神情淡漠,便垂眼起身,说道:“大理寺公务繁忙,扶风便先行告辞了,舅母与县主慢叙。”
他懂礼识趣,名门子弟光风霁月,自然不便听这些。
定襄夫人将他送到门外,回头又看向千灯,执着她的手,殷切问:“灯灯,有些话本不该这么快就说,只是你娘出殡在即,姨母也来不及慢慢叙了,不知你心底意思如何?”
千灯淡淡道:“姨母也说这是我娘当年笑语,当不得真的。再者说了,这一两年她悉心帮我遴选夫婿,可从未忆起那些陈年旧事。”
听她这语气,定襄夫人转而叹道:“灯灯,姨母也是为你考虑。咱们亲戚知根知底的,打断骨头连着筋,难道不比那些来历不明的男人好?如今偌大王府就剩你一个,若所托非人,对方不是良配,你可如何是好呢?”
千灯道:“姨母说的是,您阅历深厚,还请替我掌掌眼,看看候选郎君们究竟谁比较合适吧。”
“距离发丧不过这点时日,仓促间如何识人?”定襄夫人仿佛听不出她言外之意,不肯应允,“姨母只知,你表哥家世人才都算不错,若上报朝廷再加他一个名额,定然没有问题,杨家绝不会辱没了你……”
只听脚步声响,去寻杨槐江的葛嬷嬷已回到屋外,面上神情慌乱,望着里面欲言又止。
定襄夫人虽觉诧异,但还是招手示意她进来,又对千灯道:“灯灯,你先见见你表哥再说。他一表人才,与你堪配,虽然这几日路上不宁,他脸上有点小损伤……唉,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伤的,马马虎虎的……”
“姨母是说表哥脸上的鞭痕吗?”千灯朝她笑了笑,说,“我知道,他调戏我府中侍女,被我抽的。”
定襄夫人愕然:“你这孩子,说什么笑呢?”
“不是与姨母说笑,早间在山陵下,我侍女去山涧取水,结果被表哥欺辱落水,我以为是哪儿来的恶少,就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竟然是表哥。”
定襄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道:“这孩子,在虢州时虽然多在学院,不常在我身边,但在姨母面前都还恭谨,日常行事不会如此荒唐的……灯灯,你别急,等你表哥回来,我好好问问,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千灯笑了笑,又转头问慌乱的葛嬷嬷:“我年少性急,适才表哥说我是破落王府孤女县主,因此我一气之下又与他起了争执,结果表哥愤而离开,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听说儿子进了王府后,居然还敢当面讲这样的话,定襄夫人脸色更加难看,而葛嬷嬷结结巴巴:“门房说,公子他出府了,至于去了哪里,还得再打听打听……”
“今日亲戚重逢,我却惹表哥不忿,也是我这个主人做得不是,待回来后,我向他赔个不是。”千灯自然不能口出恶言,一句带过给定襄夫人留点面子,“那姨母先好好休息,我加派府中人手去找找,让表哥早点回来。”
从西院出来,千灯心情低落,慢慢地沿着曲廊往回走。
冬日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远远落在身后,也将面前一条身影投到她的身上,与她相重相叠。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连影子都比别人更为清隽优越的崔家六郎。
崔扶风朝她微微而笑,斜晖在他的身后,他如日光般明灿入怀,让她的心口幽微摇曳。
说起来,他也算是当时,被母亲指过的人之一呢。
他没有说自己在等她,她也仿佛不知道他在等她,两人都是沉默,并肩踏着日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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