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嫌疑
正当她望着纸上的名字出神之时,忽听清音入耳,孟兰溪已经传唤到了,放下药篓向她行礼:“县主。”
千灯回过神,抬头看见孟兰溪清润如玉的面容。他脸上有悲戚、有落寞、有惊惧,更有对她的关切。
千灯示意他坐下,问:“孟郎君,你可知道,于广陵之事?”
孟兰溪沉重点头,道:“是,我听说了。兔死狐悲,我如今心下也十分怅然……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县主节哀。”
千灯打量着他:“今日薛郎君讲学,你既在国子监中,为何不去听讲?”
孟兰溪平静道:“我不是来听讲的,只是想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退去后,长安或许会有病情蔓延。想到素日在国子监走动时看到有些草药,因此便想顺手采些回去,让县主及王府诸人及早预防也好。”
千灯目光落在他身旁的药篓中,见里面果然有许多紫苏青蒿等草药。
而薛昔阳瞥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奇哉怪也,孟郎君不愿来听我的讲学,却跑到国子监来采这种东西?紫苏青蒿遍地都是,咱们居住的王府后院就有一大堆,你去那边采还能清除杂草呢,特地跑这里来干嘛?”
孟兰溪神情微变,辩解道:“我是因国子监沟渠边桔梗、黄芩众多,因此过来的。谁知过来一看,它们全都被沟渠倒灌夷平了,又不愿空着药篓回去,便随意摘了些充数。”
薛昔阳反问:“随意采摘,就摘了两个时辰?”
孟兰溪冷冷道:“我不知薛乐丞是什么意思,但我从未去过书库边,而当时在这边盘桓的,听说是薛乐丞你吧?”
听他们的争论,旁边的商洛瘪瘪嘴,眼圈不由红了。
耳边急促的脚步与惊惶的叫声传来,堂上众人齐齐向门口看去,却见调查凶器的衙役拉着金堂过来了。
“县主……”金堂趔趄着进门,刚叫了一声,衙役已将他往千灯面前一推,汇报道:“启禀县主,凶器的来源已经查明,正是来自金堂!”
一句话,让众人俱都惊诧不已,直盯金堂。
金堂自小顺风顺水娇生惯养,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对上千灯的目光,说话都不成句了:“不是,我没有,那匕首……匕首我丢掉了……”
薛昔阳凉凉道:“可不是么,凶手杀人之后,正是丢下凶器逃跑了。”
金堂脸色惨白,抢上来一把抓住千灯的衣袖,急道:“县主,我冤枉,我和此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千灯没有抚慰他,只指向水坑中捞出的匕首,问:“这可是你的东西?”
金堂嗫嚅着,不敢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衙役道:“小人已经将这凶器来源调查清楚了。这凶器是今日一早,金公子在附近铁匠铺所购。”
大理寺衙役毕竟熟门熟路,不但金堂被带来,另有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说是周记铁匠铺的老板;还有个酒糟鼻的中年男人,正是旁边酒楼的掌柜。
酒楼掌柜证明,昨日金堂和于广陵发生争执,被逐出学堂后,愤而在他家买醉,酩酊大醉宿在了店内。
今日一早,薛昔阳过来国子监附近,看到他宿醉醒来迷迷糊糊的,便隔车窗与他说了几句,接着他便看到金堂跳起来,愤愤出了门,往旁边周记铁匠铺去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薛昔阳的事,千灯微皱眉头,瞥了薛昔阳一眼。
薛昔阳还她一个委屈的目光,说道:“我过来这边讲学,看到金堂在,自然要与他打个招呼呀。”
“你……你哪是跟我打招呼!”金堂看着他那无辜模样,终于回过神来,指着他怒骂,“你!是你这个混蛋!县主,他害我!他……就是他让我买的匕首,杀人凶手肯定是他!一定是他!”
薛昔阳似笑非笑,叹道:“金公子别含血喷人,我与你何亲何故,能指使你去杀人?”
金堂崩溃大吼:“明明是你见我宿醉后头脑不清醒,借机挑唆我!你跟我说,于广陵就是仗着命格八字才能上位,若是有人把他印堂啊人中啊之类的要紧地方划个道道留个疤,到时候命格溃破,看司天台还会不会推举他,县主又能不能看上他?”
千灯只觉得心下郁积直冲头顶,右手也下意识地抬起,神情冷峻地抚了抚自己眉上的疤痕。
“所以,你买匕首,是想让于广陵破相?”
“是……但是、但是我买了匕首后,冲进国子监,被风一吹,我酒醒了!我把匕首藏在袖中,犹豫要不要对于广陵下手,又听到大家议论说,薛昔阳今日来讲学,可国子监之前请他,他从来没来过!”金堂指着薛昔阳,怒吼道,“我顿时醒悟,这混蛋是想借刀杀人,还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来看好戏!我……我当时一气之下,就把匕首丢沟里了!”
“金公子真是多心了,我只是看你颓丧,所以开玩笑说几句闲话而已,谁知你竟什么话都听。”薛昔阳一脸无辜,笑看金堂暴跳怒骂,“对了,你说你丢掉了匕首,那这匕首,又怎么会出现在书库夹道中,于广陵的尸身旁?”
“我……我不知道!”金堂看着千灯,眼中流露出哀求与茫然,“我真的扔掉了!就扔在国子监的沟渠里!”
千灯垂眼看着手边那把凶器。这匕首开刃粗糙,连匕身的火刺都还没挫掉,看起来与首富家公子并不相配,确应是临时买的。
千灯看向周记的老板:“这把匕首,是你打造的?”
匕首一上手,老头立即就认出来了:“没错,就是这把,一早上被金少爷买走了!”
“为何不卖给他一把更好的?”
听她嫌弃自己手艺不好,老头立即解释道:“最近动乱,铺子里其他的匕首都售完了,就剩这一把了。实则它刀刃还没彻底打磨,上面的火刺都在,刀把也没固定好。但金公子丢下钱拿了就走,我喊了两声没反应,就……就也随他了。”
“这么说,它和你铺子里的其他匕首,不一样?”
“那肯定不一样,像这样卖出去的,肯定只有这一把!”
这斩钉截铁的回答,直接确认了这把刀子就是金堂买的那一把,推翻了他所谓将刀子丢到沟渠中的辩词。
“不可能,我……那把匕首我真丢了!”
见金堂还在负隅顽抗,千灯便问:“那么扔掉了匕首之后,你去哪里了?”
金堂道:“扔掉之后我如释重负,本想去讲学台上找薛昔阳大闹一场,可实在太困,就回学堂补觉去了。直到衙役过来找我,我才被叫醒……”
薛昔阳嗤一声轻笑:“所以,没有证人?”
金堂瞠目结舌,面色惨白:“没有……大家好像都去听讲了……”
千灯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目光中隐现失望之色。
大理寺丞聂和政问:“所以金郎君,你没有不在场作案的时间人证,你一口咬定已经丢到了沟渠中的匕首,出现在了凶案现场,而仵作检验,于广陵致命伤口的痕迹与它完全吻合,显然就是死在这把匕首之下——你还有何话说?”
金堂身形微微颤抖,显然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声调都变了:“定是……是我把匕首丢掉的时候,被人看见了,所以他捞起来杀了于广陵,嫁祸给我!”
书库中所有人都没说话,千灯也在沉默。
聂和政请示千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便先收押嫌犯,以待会审,县主看如何?”
千灯垂下眼睫,思索片刻,点了一下头:“但此案如今疑点尚多,还望贵司切勿急躁,详加问询,希望能有其他发现。”
金堂还在惊惶茫然中,等冰冷的铁链锁在手腕上,他才如梦初醒,惶急大叫:“县主……县主明鉴!我真的扔掉匕首了……我一直在学堂睡到现在啊!”
衙役们根本不理会他,将他拖了出去。
只听他在廊下还兀自叫着:“县主,我没有杀人!我冤枉啊……”
话音未落,后面的话便断在了口中,显然是衙役们懒得听他呼叫,将他的口堵住了。
第十三章 伤逝
聂和政向千灯告辞,说道:“嫌犯会暂时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中,待一切审理清楚,我等自会给县主一个明确答复。”
虽然金堂嫌疑重大,但千灯心下不安,叮嘱道:“还望大理寺能好生审理此案,我觉得案情或许没有表面这么简单。金堂与我常有接触,我看他日常表现,并无杀人恶徒迹象。”
“这个自然,此案关系昌化王府,大理寺自会好好审理。”
锁链啷当,大理寺的人带着金堂扬长而去。
千灯回到府中,璇玑姑姑出来迎接她,见她神情沉重,忙问:“怎么了,县主去国子监借到经书了吗?”
千灯摇摇头,一壁往府内走,一壁低声道:“于郎君出事了。”
璇玑姑姑诧异问:“他在国子监就读,能出什么事?”
“他被害了。”千灯将当时情形简单说了一遍。
璇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问:“金郎君……杀了于郎君?”
千灯迟疑点头:“就目前迹象看来,金堂的嫌疑最大。”
“这……怎会如此?”璇玑喃喃着,但见千灯神情也是犹疑沉重,只能问,“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等大理寺审案结果吧。”千灯说着,抬头看见面前的偏厅,心下又觉烦乱难受。
乱军来袭时,王府偏厅被焚烧坍塌,后来因为一片混乱,她又经历丧母之痛,并无能力尽快修缮。
是金堂带人过来将遭受洗劫的府邸恢复原状,如今这飞檐翘角与粉白围墙,王府井然有序的安定,大都是他带来的。
心下郁结,她叹了口气,又望向于广陵住过的梅苑。
青砖地依旧曲折,缠绵秋雨依旧下在王府的前院后院,可于广陵,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永别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有种不真实的仓皇。
那个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青衣、安安静静如林下鹿的郎君,转眼倒在了血泊中,以那般悲惨的方式死亡。
而嫌疑人,是同样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人。
即使不是金堂,那也会是孟兰溪、薛昔阳……
她怔怔站在这闷热的秋雨前,却感觉浑身发凉,僵直地立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传来琉璃的声音,急道:“县主,县主……”
千灯回头看她,见她面上又是伤感又是气恼,便问:“怎么了?”
“于郎君的爹娘过来了,他们……他们想要见您。”
那日在永阳坊,千灯和于广陵父母见过一面。当时因为儿子胜券在握,即使住在漏雨窝棚中也春风得意的二老,如今备受打击,片刻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千灯在帘后落座,一言不发。
于母掩面哀哭,于父则一脸哀痛:“敢问县主,我儿子身为县主夫婿候选,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我们两个不中用的老不死,以后可怎么办啊?”
千灯岂能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但她坐在帘后并不出声。
璇玑姑姑代为开口道:“于郎君之死,王府亦万分惋惜。只是此案如今官府尚未有结论,朝廷如何处置,还要等结案再说。”
于父悲愤不已:“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你们昌化王府就用这几句话打发我们?”
于母更是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啊,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到王府来参选,不该让你住进王府来……”
璇玑姑姑打断她的话:“二老痛失爱子,我们自然也痛心。可当初于郎君参选是朝廷之命,而王府应允于郎君入住王府,是体恤你家房屋破败,存的是助人之心。再者说,于郎君是在国子监出事的,杀人嫌犯亦有其人,冤有头债有主,二位有什么苦楚,该去找凶犯讨说法才对。”
她摆出了道理,于父却振振有词道:“可此事起因,是我儿被期许为县主夫婿,我听说县主夫婿按例是要授官的,族中叔祖都已在修缮宗祠,我家……我家早已准备光宗耀祖这一日了。”
于母哀哭接话:“如今我儿一朝命丧,我于家自此无依无靠,可活不了了!”
千灯哪还听不出他们的弦外之音,终于在帘子后开了口,问:“我听说,于郎君还有个弟弟?”
见县主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于父立即道:“这朝廷备好的职位,广陵是无福消受了,但我家小儿子聪明伶俐,不在他大哥之下,县主您看……”
璇玑姑姑原本还为于广陵而感伤,听他们这般说,顿时气笑了:“授官是朝廷恩典,我昌化王府可没法安排职位。再者说了,我们后院如今还有好多人候着呢,他们都是天资聪颖、家世良好的举人进士,再不济也是国子监的翘楚。你家小儿子什么出身来历,凭什么兄长死了,他能捞个官?”
于父一见她抬出朝廷来,顿时气短了半截,赶紧道:“那我们是不敢,可我儿子毕竟因县主而死,以王府之能,帮广陵弟弟在哪个衙门谋个差事,总是不难吧?我听说……听说帝后都宠爱县主,这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千灯端着茶杯缓啜,一言不发。
于母跪在地上又开始嚎啕:“我广陵儿啊,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拉扯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还死得这么惨……”
“闭嘴,肃静!”璇玑姑姑厉声喝道,“我家县主是王府贵胄,朝廷钦赐正二品,朝廷大员见了都要行礼,你们再敢咆哮惊扰,直接拖出去!”
听到动静,府中侍卫立即奔上堂来,将手中的棍棒往地上一杵,就要将他们拖出去。
千灯见于家父母吓得发抖,脸色惨白,便搁下茶杯,将心口泛起的感伤与悲愤都暂时压了压,说道:“找人去一趟金府,把金保义叫过来。”
金保义正是金堂的父亲,听到县主召见,他顶着满头汗跑来了,显然正为了儿子而心急火燎。
“县主明鉴,金堂这孩子自小受祖父母宠溺,被我们惯坏了,但他天性纯良,绝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县主,求您看在他一片痴心的份上,一定要帮帮金堂,不要让他蒙冤不白啊!”
金保义声泪俱下,隔帘对千灯倾诉。待一回头看见于家父母,脸色又是一变:“不是承诺了给你们补偿银钱了么?怎么还要闹到王府来?”
于家父母受过金家接济,如今虽是苦主,腰杆子却也直不起来,只应道:“是,但是我家原该出个正经吃俸禄的官身,族老们说不能白白丢了……”
“瞧你们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是你家囊中物了?实话告诉你,县主择婿还早,别妄自肖想!”璇玑姑姑斥道,“不如趁你们双方都在,好生谈一谈吧,如今于郎君已不在人世,而金郎君是此案最大嫌犯,你们准备如何了结?”
“此事若真的牵涉到我儿子,最后大理寺判了我儿,我金家自会给于家交代,田宅钱财全都不在话下,定不会令王府为难。”金保义立即道,“但县主明鉴,我儿生性善良,当年于广陵因家贫失学,还是我儿相帮,于家才有了现下的生计,于广陵才能进国子监。后来知晓王府被乱军侵扰,他也立即带人来整修,事事亲力亲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县主的敬爱之心,天日可鉴啊!如今我儿只是嫌犯,于广陵之死尚无定论,只求县主不要被小人蒙蔽,帮他在大理寺说一说话,我金家愿为县主肝脑涂地,也愿给于家满意补偿,只求换我儿安然无恙!”
第十四章 揽事上身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金家不在乎漫天撒钱,也愿意花大价钱请王府出面,只要保住金堂,最好还能让于家撤诉,让金堂脱身。
毕竟,死的只是一介寒微平民,还是金家常年接济的微不足道远亲,唯一棘手之处在于县主夫婿人选这一层身份。只要昌化王府不为难,大抵只判流放或充军,届时以金家的力量,哪里不能让他找个舒服的地方继续过好日子?
千灯隔帘望着这两家人,想着惨死血泊中的于广陵,心下掠过难言的悲怆。
这两家父母,一个失去了长子,却借此卖惨,企图为幼子捞好处;一个明知孩子可能犯了大错,却只想着借财势袒护他,丝毫不将国律与人命放在心上。
金保义与于家父母在外堂讨价还价,就价码纠葛不下。
而事件的中心,死者与嫌凶、案件与真相,却被丢弃在了一旁,无人关心。
千灯不愿听下去,默然起身走到廊下。
璇玑姑姑压低声音道:“县主,您既已给金家明示,我相信为了自己孩子,金家肯定会尽全力的。如今京中对此事颇多议论,这浑水,咱们还是少趟为妙。”
“我知道。”千灯望着外面风雨,想着另外一件可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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