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他凭什么脱颖而出,进我们昌化王府?”千灯毫不在意,掠掠鬓边发丝,往暗潮涌动的正堂走去,“我可以收留他,给他容身之所,可这事儿,我帮不了他。”
既然他受到宫中重视,有希望成为最终的赢家,那就该自己去应对这个局面。
毕竟,她的夫婿之位,没能力担得起,又何必奢望?
尚未接近正堂,里边的响动已经传到她的耳边。
商洛这个小少年还不懂隐藏心思,声音中满是郁闷之意:“所以县主真的要许配给于大哥了?那我们呆在这里不尴不尬的,还要听三年训,算什么身份呀?”
薛昔阳盘腿在案前抄着宫训,唇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那你可以先回家。”
商洛撅起嘴,悻悻道:“才不要!我赖也要在这里赖下去……至少,赖到我爹回来!”
薛昔阳笑了笑,拉长的声音显出些许嘲讥之意:“别担心,三年时间还长着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毕竟,什么天命啊,相格啊,都抵不过县主自己的心意。”
纪麟游哈哈一笑,说:“更何况,依我看来,命格之事,纯属虚妄之说,理这些干什么!”
孟兰溪的声音从旁传来,原本清澈的嗓音中,此时带着一丝微冷寒意:“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只有市井之人才拿来做荒诞之言,有识之士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而晏蓬莱单手支颐,抚着手中《黄庭》,颇为郑重道:“不然。司天台的骆灵台对命格之事研究颇深,我曾见他推断陌生人八字生辰,十有八九都能言中,命理玄学不可不信。”
他轻衣缓带坐于灯下,晕光中仙姿缥缈,因为面容太过昳丽,与世俗仿佛隔着云端,说话都有些渺茫的恍惚感。
众人与这个修玄的清冷仙子难免有些隔阂,都未搭话。
孟兰溪将手中宫训摊开,仔细研读,不再参与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总而言之,人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担得起县主夫婿之位,压得住这命定的相格。”
商洛吐吐舌头,悄悄对身旁时景宁道:“原来兰溪哥哥也不像表面那么朗月清风啊。”
时景宁神情有些黯然,翻阅着自己手中的食谱,道:“无所谓他人如何,能得县主收留栖身,已是我等大幸,三年之后究竟如何,我不敢贪图。”
商洛还是少年天性,看着食谱立即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景宁哥,这个点心看起来很好吃,明天要做吗?”
“嗯,县主喜欢木樨香,我想给她做一双蟾宫玉兔饼……”
商洛心向往之,正想求他也给自己一个尝尝,眼见廊下人影姗姗而来,纱屏后灯光点亮,隐约透出那条他们早已熟悉的纤薄身影,映在云海仙鹤屏风上。
薄烟般的纱屏遮住了她明艳的容颜,却未能遮掩她纤袅的姿态。
堂上的男人们纷纷起身,看到彼此各怀心思却昭然若揭的眼神,又各自垂眼掩藏,只默然向纱屏后的千灯行礼。
她明明离他们不过咫尺,这咫尺屏风却仿佛是一片云海,一道苍穹,一个天涯。
千灯在纱屏后向他们颔首还礼,透过轻纱看了看外间,其余人都已到齐,唯有于广陵和金堂不在。
她微微扬眉,有些诧异。
于广陵沉稳淡定,从来不会迟到,今日怎么延误了?
却听外头脚步杂沓,金堂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于广陵,你听到没有!”
“是,我听到了。”于广陵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贯的恭顺。
所有人都知道,于父沦落,于母多病,若不是与金家有七拐八弯的关系,常年受金家救济,他家根本无力供他读书,更不可能进国子监。
只是金家万万没想到,找来陪读的这个附庸,如今却因为大好机缘而一飞冲天,眼看就要将正主儿挤下去了。
金堂自然愤恨至极,咆哮的声音隔着门窗都清晰可闻:“要不是我家,你爹早被流放三千里,你娘也早已病死了!这些年你们受了我家多少好处,现在你想抢县主,我告诉你,没门!”
这声音,声嘶力竭几乎破音,显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了理智。
千灯皱起眉,看了璇玑姑姑一眼。
璇玑立即转出纱屏,穿过堂上神色各异的郎君们,走到廊下叱问:“宫使训导即将开始,何人在此喧哗,不顾礼仪?”
金堂见璇玑姑姑过来训诫,只能强行控制自己,愤愤咬住了下唇,别开头偏向一边。
而于广陵默然向着璇玑施了一礼,低头走进堂内,在角落坐下了。
尾随其后的金堂怒气难消,压低了声音,狠狠丢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走着瞧吧!”
第八章 人到齐了
宫中来的授礼官是个年岁颇大的老黄门,中气不足,讲的又都是陈词滥调,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训礼尚未完毕,猛听得门窗震响,风雨大作,好不容易停了半日的雨,又瓢泼似下了起来。
风雨交加中千灯送走老宫使,见其他人也走到了门口,便问:“几位郎君如何回去?”
晏蓬莱手持一把油纸伞,面露难色,原本清扬的眉宇结着一层忧虑迟疑。
纪麟游打量那纤细的伞骨,问他:“晏兄弟这伞,怕是承受不住吧?”
尤其,还要顶着疾风骤雨,穿越小半个长安。
“伞破了倒无所谓,只是我所住的兰陵坊沟堑众多,前日刚有人大白天踩进水沟中,差点送命。如今我入夜后跋涉,这……岂不是要滚一身泥?”
八水绕长安,原本是极佳的地势,可如今堤坝垮塌,一时竟生了危机。
千灯看着晏蓬莱因清瘦而显得仙气缥缈的身影,一时也担忧起来——这神仙般光彩璨然的郎君,若是大半夜掉水坑里,破了相或折了手脚,岂不是整个长安的姑娘都要心碎?
而孟兰溪则披好带来的油绢衣,向千灯告辞后,在夜雨中沿着街道回家。
晏蓬莱握着自己的伞,还在迟疑之际,旁边门房叫声忽然传来:“不好,孟郎君摔倒了!”
众人快步走到大门口,朝外一看,滂沱夜雨中,孟兰溪正扶墙站起,斗笠落地,油绢衣残破,雨水淋湿了他全身,狼狈不堪。
纪麟游将他搀扶回来,在门房中坐下,查看他的伤势。所幸只是扭了脚踝,手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时景宁与他身材相差不大,回去给他取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下雨天留客,看来孟郎君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在这边宿下吧。”璇玑姑姑劝他道。
孟兰溪披散着湿漉漉的乌发,抬眼看向千灯,那双如蒙着江南雨雾的眼中,在灯下水光莹润:“这……区区小伤,叨扰县主,会不会不太好?”
反正后院人已经够多,千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便道:“无妨,孟郎君尽可在后院找个合心的地方住下。”
纪麟游寻出跌打药酒递给孟兰溪,笑道:“孟兄弟,我所住的菊园旁边有个地方,种着数棵茶花,还有一泓清泉流过,名叫猗兰馆,我想孟兄弟若是在其中取水烹茶,定是顶顶好!”
孟兰溪点头,含笑朝千灯行礼:“那便多谢县主了。”
晏蓬莱也收了伞,顺理成章道:“请县主也允许在下选一个清净些的地方,可以诵经看书即可。”
商洛立即说:“我知道我知道,东北角池塘边的照影轩,那里青石苍苔,又紧邻隔壁寺庙,暮鼓晨钟清晰可闻,你坐在廊下还能看见水中塔影,肯定如仙境中的仙人!”
晏蓬莱一听便颇为心动,立时应了。
于是,不论什么理由、什么途径,总之兴元初年九月,零陵县主白千灯的后院,八个未婚夫候选人齐聚,共度了暴风雨中的第一夜。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这是所有血雨腥风的开端。
理所当然的,零陵县主的未婚夫候选人齐聚王府后院,又引发得市井流言纷纷。
从东市到西市、自街头至巷尾,无不津津乐道八个男人聚集在零陵县主后院的风流韵事。
有人直呼看不下去:“啧啧啧,揽美色于王府、聚群男于后院,真是世风日下啊……”
有人挤眉弄眼:“前几日你们还在感慨县主不易,依我看来,如今这局面,这位零陵县主倒是干脆敞亮嘛!”
“不愧将门虎女,这作派,比之几位开府的公主也不输了!”看客们闲着无事,个个口沫横飞,“另外,诸位,都说零陵县主是六亲无缘克夫相,如今六亲确是无缘了,十个夫婿也已少了两个,你们猜,最后能抱得美人归的究竟是谁啊?”
“嘿,还抱得美人归,是命重要还是县主重要?我要是候选者,我早跑了!”
“跑什么跑,你瞧瞧那位首富公子金堂,声势浩大就进了王府,光嫁妆……不,行李就有一百二十抬!我已经押他了!”
“我押的是晏蓬莱——各位都懂的,实在是我若不押这位全长安最貌美的郎君,我家娘子不给我饭吃!”
在哄笑声中,却有几个声音比其他人都更高一些:“于广陵!”
“对,定是他了,我已经押了全副身家,不是于广陵我就去跳渭河!”
见他们成竹在胸的模样,旁边众人连忙打听:“这位于广陵有何能耐,为何最近盛发赌坊这么多人押注他?”
“嘘——听说啊,杞国夫人薨逝,候选人又一死一徙,之前司天台所做的六亲无缘克夫之说是坐实了,准得不能再准。而司天台推荐的只有一个人,也就是那位——”
众人脱口而出:“凭着命格入选的于广陵!”
“不错,司天台断言压得住县主克夫命的,必是于广陵!”一众赌徒信心满满道,“听说这消息私下早已传开了,县主的后院啊,如今有七人已心碎了!”
“这还得了,别人不提,那位金堂少爷,岂能轻易忍下这口气?”
“山雨欲来,情场即战场,我看啊,零陵县主立誓守孝,婚事再拖三年,又要演出无数事情来!”
好事者在街头巷尾议论,一时热度又开创了新高。
而国子监内,暴雨不断,决堤后河水倒灌,国子监内涝不断,学堂内根本无法讲学。
一众学子闲着没事干,津津乐道的便是于广陵与金堂的恩怨,气得金堂当众发疯,被夫子撵出去后,又跑到了对面酒楼买醉,一时成为笑柄。
夫子们忧心忡忡,怕年轻人心散了,以后收不回来。一群人商量着,干脆给学子们找点别的事情做做,经史射御不行,礼乐总可以搞起来吧?
于是,祭酒亲自出面,到太常寺找雅擅音乐之人,前往国子监中讲学。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太乐丞薛昔阳竟爽快应承了,并于次日携琴到访,给学子们开一堂雅乐论说。
听说是太乐丞亲自过来授乐理,众人自然趋之若鹜。唯有于广陵听到这个消息,却迟疑着考虑是否要找个借口不去听讲。
“为什么不去?难道就因为他与你一样是县主夫婿候选人?”简安亭不由分说,将他拉起往乐堂走去。
于广陵推拒着,迟疑道:“可,我过去,必定会遇到金堂吧……”
简安亭皱眉:“难道你以后,就这样一直躲着金堂?”
于广陵有些茫然失措:“我不知道……我爹娘落魄,若是没有金家接济,我怕是已在街头跑腿卖浆,起早贪黑只为糊口。金堂他……他说的都是事实,金家确实对我恩重如山……”
“金家对你不过是市恩,他接济过你一二百两,以后你成了县主夫婿,入朝为官,还他千两万两,又有何难报?”见他心虚气短,简安亭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背,“广陵,如今众人之中,你是最终胜利的一个,县主夫婿自当睥睨其他候选男人,怎可畏畏缩缩?”
县主夫婿……
于广陵耳根微红。
他的手臂上,还留着搀扶县主的触感。
她的手隔衣袖搭着他,踏着摇晃的青砖走向王府台阶。
那一刻仿佛很漫长,漫长到她温暖掌心的触感还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每每思及,便是心神摇曳,无法抑制心口的悸动。
那一刻又太短暂,短暂到他恨不得用以前的、以后的所有时光来交换,让他可以扶着县主再走一段路,一直走下去。
第九章 寒门
“还不一定呢,我出身寒微,又不像其他人那般出类拔萃,何德何能与县主相配呢?”他口中虽然这样说,但心头血潮热切,身板终究挺直了些,“县主身边那么多人,个个比我优秀,可能我要娶县主,真是痴心妄想吧……”
“难道我们出身寒微,便不可能匹配县主?难道仅仅因为无权无势,便没有胸中热血、人生希望?”简安亭情绪慷慨,音量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广陵,咱们焚膏继晷日日苦读,国子监虽人才济济,但天字班首位不是你便是我,那些出身名门或富贵之人何曾越过我们去了?你切勿妄自菲薄,我坚信娶了县主之后,以我等才学入官场,必能青云直上,凌驾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无人可企及!”
“是,我不会放弃,县主她……真的很好很好。”受了他这一番话的激励,于广陵只觉得心口热血澎湃,痛下决心道,“我……定会努力去争取县主,让她安稳顺遂,一世如意。”
简安亭默然点头,两人一起步出课堂,向着乐堂走去。
连绵多日的雨,此时终于停了。
距离薛昔阳开课时间迫近,别人都已早早过去占座,因为于广陵犹豫迟疑了这一番,一路走去竟没看到任何人影。
监中沟渠堵塞,淹了不少道路,他们从地势较高的书库旁边而行。耳边远远传来呼唤声,他们抬头看对面讲学台上,商洛正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过来。
两人加快脚步,正要前行,后方忽然传来声音。
简安亭回头一看,顿时紧皱眉头:“金堂?怎么看着怒气冲冲的,不会冲着你来吧?”
于广陵心下一慌,回头看看后方,急切道:“我不想与他碰面,要是在乐堂前起争执,更是难看。”
简安亭便道:“那你暂且躲避一下,我看能不能把他打发走,咱们待会儿在讲学台碰面。”
说着,他便转身走回书库外,示意于广陵先走。
于广陵心知金堂要是来闹事的话,他那一群长随肯定也在旁边,自己要是一跑动可能就会被拦下,因此还是如简安亭所说,暂时躲避比较妥当。
四下一望,书库周围平坦一片,竟无处藏身,面前只有四座高大的书库矗立。
国子监为大唐最高学府,自然存书极多,书库一再扩建,自此已有四座,以“经史子集”分部而列,都是青砖为墙的坚固大屋。四座大屋呈“㗊”字型排列,中间隔着窄窄夹道,勉强供人穿行。
此时因为连日暴雨,夹道内难免全是积水,但于广陵也已经顾不得了,略一迟疑,便跑进了夹道。
乐堂内众人纷纷攘攘,都在等待太乐丞薛昔阳。
商洛靠在栏杆上向下看着于广陵他们,抬手撞撞身边穿着男装的千灯:“来了来了,我就说在国子监里我们都同窗友爱,闹不起来吧!”
千灯扯了扯身上的男装,还有些不适应。尚未等她回答,有人一拍商洛肩膀,看向他身边的千灯:“商洛,你身边这位是?”
商洛随口道:“我表哥,今天这里热闹,我就拉她来散散心。”
千灯怕开口被认出来,自然不会与他们搭话,只略一点头便转过脸去了。
她在家居丧,基本闭门不出,只替母亲抄经祈福。如今府中存的经书都抄完了,璇玑姑姑又整日催她出来多走动,她便来国子监借几本道家坟典,谁知居然被商洛拉到了这里。
男装掩不住她清致面容,不言不语间自有脱俗风姿,众人虽因她态度疏离而没有多搭话,但不由都偷偷多看两眼。
商洛怕泄露了她的身份,赶紧拉起千灯想要避开他们,学子们却拦着他问:“商小弟,听说你现在住在昌化王府,那岂不是与薛乐丞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商洛得意道:“那是啊,你们想要见薛乐丞只能今天人挤人,我就不一样了,我随时可以跑去他房间里听他弹琴吹笛呢。”
对方挤眉弄眼:“我们听说,薛乐丞风流动长安,风月场上无数美人儿对他心心念念不忘,想迷倒县主岂不是轻而易举?你这个小毛孩,还有其他一群人,怎么是他的对手啊?”
千灯扯了扯嘴角,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
商洛偷眼看看千灯的脸色,见她没有发作,便也没应答。
耳听其他学子又神秘兮兮问:“商小弟,打听个事儿,听说于广陵要上位了?难怪金堂气得不轻啊,昨晚还在对面酒肆买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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