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此仗非打不可!”一听他的分析,尉迟乙耀拍案而起,态度坚决地请战。
“此战一为疆域安全,二为讨还西番人对我龟兹王族犯下的血债,不仅要打,而且非一场大捷不能为今后奠定局势!”大都尉丞亦道,“此事倚靠龟兹之力,定然办不到。但如今有北庭、安西两镇力量合击,相信定能为龟兹打下安定基础,一切全仰仗大唐了!”
战略商定,各队按照部署,龟兹迎战前锋,朔方军负责主力击破,回纥断后,纪麟游率领的老兵则穿插配合,机动行事。
五更鼓敲罢,造饭启程,奔赴各行。
千灯目送各军离去,在龟兹城外临时驻扎的营中静候消息。
崔扶风见她神情紧张,便安慰道:“无需担心,别的队伍都有可能出问题,但临淮王亲自率领的朔方军,大破西番这股兵力不在话下。”
“是,在这般各方合击的局面下,西番军立势未稳,自然不必担心。只是……”
只是她的心中总有些隐约不安,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令千灯不安的,自然是回纥那边的变故。
负责机动配合的纪麟游,一直留意着鸣鹫那边的动静。
前方朔方军已经潜近大营。西番军与龟兹长期作战,对周边的地势环境十分熟悉,驻扎于附近高地之上,居高临下,若朔方军要向上仰攻,自然不易。
在盯着回纥军的同时,纪麟游也难免关注前线动态,看看朔方军准备如何应对这种地势。
不多时,山林之中忽有烈火浓烟升腾,直迫西番军扎营之处。里面的将士立时被惊动,冲出来查看情况。
龟兹夏日高温,山林焚烧后火势迅速向上蔓延,营中人顿时乱成一片,再有利的地形陷入火海之中,也只是一片死地。
生死关头,士卒们哪还受得住约束,喧哗混乱之中,散佚逃跑的人不在少数。各队将官勉强呵斥申令,才终于集结起大部分军马,在长官的指挥下朝薄弱点突围。
“敌军力量聚集于朝北向偏东处,预计是要从该处突围了。”老兵们观察着尚未散去的烟火,好不容易看清了动向,赶忙向纪麟游禀报。
纪麟游抬手,正要带领他们去围堵溃军,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举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停住,转而摸向了自己的衣袋中。
那里有一份军令,是出发前县主交给他的,说是遇到交战异动之时就取出查看,依令行事。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围剿敌军所有突围方向,只可放开北偏东为缺口。
“原来是诱敌的口子啊。”他庆幸自己没有忽略县主的叮嘱,但转念想想又有些郁闷,他们明明已经设好的战略,却连他都要瞒着,太不够意思了!
不过再想想上次去王宫营救她时,不巧便走漏了消息,导致被西番人冒充他们剿杀龟兹王族,几乎让他们全族覆没,所以战前保守机密也是理所应当。
惋惜地看了看北偏东方向那些西番军,他向后一指:“走,咱们绕道后方,别让这群肥羊走偏方向了……”
话音未落,他又皱起了眉头。
那自以为寻到薄弱点、原本直扑北偏东方向的西番军,此时忽然变了方向,转进了斜后方。
“怎么回事,那边不是回纥军在守着吗?就这么被撕开口子,鸣鹫这么废物啊?”他脱口而出后,这才想起自己的最大使命是盯紧回纥动向,顿时暗叫不好。
回纥负责的方位,果然出现漏洞了。
号称断后的鸣鹫,在交战中只虚晃一枪,便浑水摸鱼散去了。致使西番军长驱直入,撕开口子猛扑向龟兹后方。
“还好我们早有防备,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安好心!”
纪麟游又惊又怒,一看西番军直扑的就是大营方向,正是千灯所在的后方,赶紧带上老兵们,向着那边飞快驰援。
“啧,这群西番人行不行啊?”
鸣鹫坐在马背上观察局势,不满地与身旁梅禄指指点点:“以往看他们不是挺能打的吗?怎么现在被纪麟游带着几个老兵追得满地爬,真是高估他们了!”
“毕竟西番军刚受挫败,如今援军赶到,刚刚扎营又被速剿,士气很难振作。”梅禄道,“不过我看纪麟游是个没经验的愣头青,老兵们也都长久疏于训练配合了,等西番军稍加整顿,不至于真的落败。”
“希望他们多扛一会儿吧,别杀不过这点人。”鸣鹫说着,拨马就往回赶,“赶紧的,快去找仙珠,时机稍纵即逝,这回我可算有筹码了!”
打马奔向营中,遥遥看见一小股西番军果然瞅到了空子,已经杀向后营,鸣鹫心花怒放,见千灯与崔扶风正出营查看战况,他立即拔刀出鞘,用汉话大喊:“仙珠别怕,我来救你!”
回纥军悍勇善战,那寥寥一小股西番士卒自然被他们几下砍翻。鸣鹫直冲向千灯,下马后才动作夸张地将手中带血的刀在自己鞋底擦了擦,幅度颇大地“嚓”一声插回刀鞘去,问:“仙珠,你没事吧?”
千灯看看面前的形势,自然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没有回答。
崔扶风则问:“鸣鹫王子不是信心满满要断后吗?怎么好像失利了?”
鸣鹫知道言多必失,为免露馅,自然不敢与他搭话,只苦着一张脸对千灯道:“哎,仙珠,我也没想到西番人这般印象交加(阴险狡诈)!明明我栓(算)到他们从后路偷东西(偷袭)了,没想到还是低谷(低估)了他们的进攻,听说都快危急仙珠了,所以我丢下一切赶紧来救你了!”
“有劳鸣鹫王子操心了,我这边倒还安稳,只是你们回纥军被一击即溃,着实令我料想不到。”
听千灯口中淡淡吐出这几句话,鸣鹫觉得脸都丢光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辩解,以捍卫尊严。还好梅禄在旁边猛使眼色,才让他咬住了舌头不做声。
而千灯又道:“不过倒也无妨,纪麟游已经带领我父族的旧部前去抵御了,看目前战况,他暂时还顶得住。”
鸣鹫忍不住嗤之以鼻:“纪麟游,他上过几次战场,打过几次仗啊,西番军虽然混乱,但那股可是精卫(精锐),他能对付得了?”
千灯盯着他,一字一顿问:“你如何得知那股西番军正是精锐,既然如此,为何不及早部署?”
鸣鹫见她如此敏锐,一下便洞察了自己的用意,心下暗暗叫苦,表面上却是理直气壮:“我也是打过才知道啊!仙珠,我们回纥这回亏大了,和你谈好的挑拣(条件),我要跳高!”
这一下图穷匕见,千灯哪还不知道他的打算,眸子微沉,没有说话。
梅禄赶紧在旁边帮腔:“县主,我们回纥与大唐是甥舅之邦,大家合力杀退西番人,我方自然责无旁贷。不过嘛,战前咱们低估了西番军的力量,如今我方士卒损失不少,虽然说王子尽力相帮县主和龟兹,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兄弟冒那么大的险,却只有微薄收益嘛……”
“这么说,回纥是要趁机坐地起价了?”
被崔扶风一句话戳破,鸣鹫也干脆摊牌了:“是嘛,驾驾马(加加码),兄弟们才肯卖命的。”
在如此形势之下,回纥却要以战局相挟,千灯心下不觉愤懑。
崔扶风却早就熟悉这些伎俩,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瞥向前方战局:“不知回纥如今要开什么样的条件呢?”
梅禄略作沉吟:“我回纥与龟兹也是多年合作了,兄弟之交,自然一切好说嘛……县主如今可以代表龟兹吗?或者把大都尉丞请来,咱们一起商谈?”
千灯道:“不必,如今情势危急,咱们长话短说。”
“县主如此爽快,那我们也就不迂回了。将士们杀敌不易,希望在缴获敌益上,大唐与龟兹能稍微让利,也不说一半,四成即可。另外,回纥与龟兹相接的那两个边镇,我看如今这番情形,龟兹怕是一时顾不周全,我方愿帮助关照,等到咱们彻底击溃西番后,再行归还。”
这条件与当初奉天之难时对大唐开出的差不多。当时他们也以战乱接管为由,受允许可以在边境夺回的村镇纵情劫掠,闹得民不聊生。
谈判容易归还难。大唐当时是因为鸣鹫在长安出事,才找到机会重新接管了奉天之难中被回纥占据的土地。虽然千灯因此差点被暴怒的鸣鹫劫掠,但最终纠纷落幕,结束了期限。
而如今龟兹一旦将边镇出让,要收回来定然遥遥无期,再也没有大唐那么好的机会了。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洞悉回纥用心的两人都没开口。
见他们不语,鸣鹫有些着急,前方战机稍纵即逝,万一西番人顶不住,他们所有筹码都化为乌有,于是赶紧说:“你们汉人不是说,满天妖家,揪敌换钱(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赶紧说说你们要什么,还有我上次说的天命之女,仙珠你可记得要想一想,要是知道回纥有天生一对的王妃,将士们一定更积极了,不广招(关照)边镇也行的!”
崔扶风“呵”一声轻笑:“原来鸣鹫王子的意思是,要县主和亲回纥,才肯出手相助?”
梅禄还想遮掩一下:“这倒也不是……”
鸣鹫却道:“这倒也不是不行。”
千灯回望前方战局,尚未回答,前方快马自混乱中疾驰而来,有新战报送到:“县主,向后方突围而出的西番军远超我们预计,纪录事与老兵们怕是难以支撑,请县主做好准备,及早退出大营,以免万一失陷!”
一听到这战报,鸣鹫的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怎么样啊,仙珠,你还是快跑吧,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崔少卿,快喊人来写七月(契约)啊!”
崔扶风却道:“急什么,目前局势未定,再看看也不迟。”
“还不急?仙珠你急不急?再犹豫一下,纪麟游和你祖父的兵都死定了!”
第三十章 麟游季
厮杀声就在耳旁,晃动的铁甲在强烈日光下带了虚影,鲜血溅在脸上、手上,汩汩的血脉快速跳动在太阳穴与耳畔。
纪麟游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尽是虚幻,燥热的兴奋感彻底控制了他,让他沉浸在持续的嗡鸣声中,只顾挥刀迎向面前的敌人。
他跟随父祖上过战场,之前自然也杀过敌、流过血,可那时是为了他不太明白的大唐前景、为了长官们制定的战略;而这却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目标无比明确——
为了县主,为了纪家三代人效忠的昌化王,为了稳固西北最重要的安西龟兹,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奋不顾身。
防线溃口已开,西番军困兽之斗,攻势疯狂,即使他与老兵们奋力厮杀,可也已绝非他们能抵挡。
出发前千灯的叮嘱在他耳边响起:“若人数不足以御敌,一切以你们的安危为重,迅速回营与我会合撤退。”
可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西番士兵,双方都已杀得性起,一时难以脱战。而且他只担任御林军录事,之前虽然参战过,却并未有调兵遣将的经验,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又是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仓促间更是不知如何调转攻势回撤。
前方烟尘弥漫,西番人的精锐无法从北边突围,已经集结杀向此处。
眼看那强悍攻势压向己方,老兵们都知晓必定扛不下这波攻势,立即退到他身旁。
可西番军早已形成包围之势,他们被困其中,这下别说及时撤退了,四面受敌,眼看便要陷入苦战。
正在危难之际,忽听得铁骑声响,一彪人马自斜刺里杀出,直扑向包围圈,几下便砍翻了当头的士卒,西番军顿时阵势大乱。
见对方攻势剽悍凌厉,几下便杀得敌人溃不成军,纪麟游与老兵们绝处逢生,皆大喜过望。
抬头望去,看清对方服色,众人欢呼:“是朔方军!”
“临淮王亲率北庭军,来增援我们了!”
纪麟游与众人都是精神大振,趁乱砍翻面前逼近的士卒,冲出包围抬头看去。
神骏黑马上那伟岸凛冽的身躯,他十分熟悉,却一时不敢认。
凤翅兜鍪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可那身形气势,纪麟游怎么可能看错。
“表哥……”他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但看着马背上威势迫人如同神祇的男人,他又陷入震惊迷惘,不敢再吐出后面的“凌天水”三字。
朔方军骁勇无匹,能随同临淮王近身出战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下便将西番军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只听得喊杀声夹杂呼哨四起,朔方军已如狼入羊群,四下追杀余寇。
而李颍上的目光停在纪麟游身上,见他盯着自己舌挢不下的模样,便止住了胯下马,问他:“一起过来,前后夹击?”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虽然他救了自己,但想到之前他为了孟兰溪而对自己动的手脚,纪麟游还是有些别扭:“不了,县主交代我机动巡援,追击残兵还是由你们负责吧。”
李颍上也不勉强,拨马便要赶上去,在混乱的马蹄与厮杀声中,他似乎听到纪麟游最后说了一声:“表哥,多谢……”
他回过头,看见纪麟游意气爽朗的面容上涌起一丝窘迫与释怀,但未等他看清,他已转过身,只抬手挥了挥,以示作别。
李颍上眉梢微扬,在他身上注目了一瞬,便纵马奔向北庭军,铁甲洪流奔涌向前,势不可挡。
纪麟游见老兵们或被西番军冲散,或还在追杀残兵,当下便去寻自己的马,准备重整队伍回防。
在厮杀声远去之际,他难免又看向朔方军杀去的方向。
那纵马驰骋的身影,威势骇人的模样,让他心头不由涌起敬慕畏惧之情。
这是他在传闻中听过无数次的临淮王,但再怎么神乎其神的传言,也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心神。
他目送着临淮王铁骑卷过荒原,脑中终于浮起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以未婚夫候选的身份,进入县主的后院呢?
最后那一刻,他挟持了县主离开,最终却只有县主一个人回来。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县主肝肠寸断,让崔扶风终于下定决心进入了县主夫婿的候选行列呢?
伫立于这西北的苍茫大地之上,周身沙场长风迥回,尽是血腥味。他醒悟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竭力摒除杂念,牵回自己的马,正要翻身上鞍去召集老兵们之时,却听到后背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还未辨认出那是什么声响,背心已觉一凉。
他低头看去,一柄长刀从他的胸口穿出,在日光之下,那沾染着鲜血的刀尖如此熟悉。
单手刀,刀背比寻常要厚上三分,刀刃迅速收窄。但这尖细的刀身之前,却是锋利而短圆的刀尖。
这是奉天之难后,因禁中殿前侍卫刀鞘尖端上增加了瑞虎铜饰,因此而改造的佩刀。
——与当初杀害时景宁和昌邑郡主的刀,一模一样。
而如今,同样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口鲜血迸射,他的身体缓缓倒下。
在对方的刀抽回、他身躯瘫倒的那一刻,他终于看见了凶手那张熟悉的脸。
原来是他啊……
在濒死的这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却不曾降临,只有担忧与愤懑一起涌上心头。
难怪时景宁至死都不肯吐露杀害他的凶手是谁。
难怪昌邑郡主要死,难怪知晓内情的晏蓬莱以沉默埋葬了真相。
难怪夫人临死前要指着面前所有人,让县主嫁给其中一个,带他回家。
幸好……幸好县主已经回家了,幸好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临淮王。
所以他也可以不必太过担心地离去了。
这世上已经有人能保护好县主了。
只是,他在失去最后意识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难以言说的遗憾。
就在那一晚,他刚进县主后院不久时。
他回头看见她的身影被灯光映在窗上。
夜风扰得宫灯微微摇曳,于是县主的身影在窗上微微动荡,也在他的心头荡漾,像涟漪般飘摇氤氲,不可挥却。
这一生从不知心动为何物的他,心头从此烙印上了那缕难以抹灭的身影,至此再难忘却。
可惜,始终未曾有机会,对她宣之以口。
“仙珠你急不急?再犹豫一下,纪麟游和你祖父的兵都死定了!”
听着鸣鹫脱口而出的话,千灯的神情终于彻底沉冷下来。
“这么说,鸣鹫王子是要以此相挟,逼我与龟兹答应回纥开出的条件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给仙珠你自己悬着(选择)嘛……”
“既然如此,我选择与回纥结束合作,一切免谈。”千灯决绝道,“你们为了达成目的,故意在行动中设下漏洞给西番人,想要借机捞取好处,如此背信弃义,龟兹与我都恕难容忍。所以,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笔勾销,王子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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