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浑身力道一松,彻底放弃抵抗时,心竟然反而安静得出奇。
她看着深蓝月色下的矫健身影。
他的下颌太利,鼻梁太挺,不笑时轮廓清晰如山石嶙峋,笑起来却有春风化雨般的风流佻达。
很容易给人一种文弱不善武艺的印象。
但实际上,只需稍加注意,就能很清晰地意识到——
他的玄衣包裹着紧实有力的臂膀和胸膛。
挥刀落下时,轻易就能将身形灵巧而力量不足的长君震退数丈。
何等的强悍、锐气、威风赫赫。
光是在旁边看上一眼,就好似要被那样凛冽的劲风刮伤。
又怎么会是骊珠从前以为的那个,即便上了战场,也只能坐于阵中运筹帷幄的文弱文臣?
不过几息时间,四人已被层层围住。
“——多亏留了个心眼,宁可扑空,也没有放过,否则,今日还真让小娘子从我眼皮底下逃脱了。”
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兵分开一条道。
在酒楼见过的胖头鱼,与一个武官模样的男子一前一后而来。
骊珠理了理鬓发。
她平日遇事,总想着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然而躲无可躲时,她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淡定。
“宛郡覃氏派你们来的?”
赵维真微笑:
“小娘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对亲事有什么不满,也不能一言不合就逃婚啊,你看,搅得我们伊陵满城风雨,耽误了多少事?有什么事,还是等你归家之后再好好谈吧。”
亲事?逃婚?
骊珠心中觉得好笑。
也对,上到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妇,但凡说是因逃婚才要抓回家的,旁人大多不会多管闲事,有热情者,还会帮着一起抓呢。
有两人带着绳索上前。
骊珠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抬着下颌道:
“捆吧,尔等今日将我捆了送去宛郡,来日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满城风雨,你们以为你们抓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逃婚女子?可笑,你们知不知道,我乃……”
“清河公主是吧?”
赵维真笑着打断:
“娘子家中遣人特意提醒过,说娘子自幼聪慧多谋,若是得知清河公主出巡正好至宛郡,或许会冒充公主身份,以此脱身,果然料得没错。”
骊珠:“……我真是清河公主!”
“那就劳烦公主伸手,他们都是粗人,弄伤公主就不好了。”
“……”
可恶啊!
骊珠愤怒地伸出手,被人捆成粽子的同时,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那胖头鱼。
如此蠢笨,竟还忝居郡丞之位!
别叫她有机会逃出去!
否则她一定让她父皇罢了他的官!
将骊珠结结实实捆了,旁边就是备好的轿子。
卫兵拽了一下绳子,没拽动,那人正要不耐烦地上手推搡时,突然被当胸一脚,踹得整个人飞身而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噌——!
一把锃亮未染血的刀横插在轿身上,定住了几个蠢蠢欲动想要上前的卫兵。
骊珠身后响起男子微微气喘的低哑嗓音:
“赵维真,今日客气两句叫你一声郡丞大人,别给脸不要脸,人是我找到的,你敢来抢我的功?”
骊珠错愕回头,看到他濡湿的额角和寒芒闪烁的眼。
赵维真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他徐徐笑道:
“是吗?那是我多事了,我还以为,裴山主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明知道这是上头下令要找的人,仍要将她藏匿起来,据为己有呢。”
“你确实多事。”
裴照野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绳索,没有拽着她,只是握在手里。
“让裴家派人来接,他们牵的头,也该交到他们手上,不相干的人想来分一杯羹,最好自信比地上这两个能打。”
已经被卫兵制住的长君和陆誉愤怒挣扎。
长君:“卑鄙贼人!真是信错你了!”
陆誉:“一群蠢货!你们这是犯了滔天大罪!”
两人都格外激动,恨不得活吃了裴照野,倒衬得骊珠对他的态度有些太过平静。
见赵维真仍在审视他们,骊珠想了想,抬眸迎上裴照野的目光。
他虽没受伤,但同时应付陆誉和长君也凶险万分,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低喘着,汗珠顺着墨发往下滴。
锐利发梢下,他眼底清晰倒映着少女拢眉怒目的模样。
“我讨厌你。”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浓黑瞳仁蓦然一缩。
“徐都尉,”赵维真对一旁的武官道,“裴家老二是你的女婿,就由你与裴山主一道将人送过去,今夜就将此事了结,我也好回去向太守禀报。”
裴家老二?
裴胤之是二房之子,这个裴家老二,应该就是真正的裴胤之的父亲了。
骊珠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依稀拼凑着事情的全貌。
她没想到,抓她这件事,竟然还有伊陵裴氏的参与!
但这怎么可能呢?
前世谁人不知,在裴照野以“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伊陵裴氏三代都没出过半个官,这才说裴家出了“裴胤之”,是祖坟冒青烟。
然而现在,伊陵裴氏的人竟然和宛郡覃氏关系如此密切。
就连刺杀公主的任务,也敢让裴氏的人沾手,这绝非寻常交情,必得是心腹。
怎样的心腹?
如果有这一层关系在,前世的裴照野,为何对覃氏没有丝毫仁慈?
除了覃皇后和少帝沈负动不得,前世覃氏一族削爵罢官,或死或流放,朝堂上几乎只留下覃珣这一根独苗。
还是裴照野说,覃珣是她前夫,官职撸得太干净,骊珠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才给了一个虚衔,维持覃家最后的颜面。
裴照野与裴家,与覃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
事情扑朔迷离,骊珠一时理不清,只能先跟着卫兵上了轿子。
此刻,对裴家的好奇倒是压过了被抓的恐惧。
不过骊珠心中也有些猜测。
裴照野让她再信他一次,应该是打算先甩掉这些人之后,再找机会伺机救她。
现在这个情况,想要脱身,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只不过……
她拨开帘子看了眼车窗外的身影,颇觉奇怪地歪歪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可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穿过几条街,悬着裴字灯笼的府邸在夜色中渐渐清晰,有几道人影立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骊珠回忆起许多事。
前世婚后,她是见过裴家人的。
那年新岁渐近,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夫妻二人隔阂渐消,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公主府内筹备正月宴席,骊珠突发奇想,想邀请裴家人来雒阳一道团聚。
“……公主虽是好意,不过,我家中亲眷都是乡野之人,粗鄙无知,恐冒犯公主,还是算了吧。”
裴胤之——或者说是裴照野——起初婉言谢绝了好几次。
然而骊珠却道:
“那可是你的伯父伯娘,你父母早亡,也就这几个亲人了,这些年你又公务繁忙,也无暇回乡,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理当请他们来一趟雒阳相见的。”
“更何况——”
那时的骊珠勾着他脖颈,轻轻蹭他的脸。
“你待我这样好,就算你家里人有什么小毛病,我也愿意包容的。”
反正不会比覃珣那一大家子亲戚更难伺候,更欺负人了。
骊珠在心里默默补上这句。
裴照野最终还是应了下来,正月前两日,裴家人进了公主府,小住五日。
“什么呀,大伯父大伯娘还有堂姐,人都很好啊,一点也不像你说得那样。”
骊珠对着灯烛,很是高兴地看那对大伯娘送她的玉镯。
虽然她有许多比这更漂亮的镯子,就连覃珣的母亲,从前也不情不愿给过她一些。
但在骊珠心中都没有这只更好。
骊珠捧着他的脸,软声道:
“你在雒阳无亲无故,以后我多叫他们来雒阳陪你,好不好?”
裴照野只微笑着亲亲她的唇角,不置可否。
在骊珠的印象中,裴家两位长辈亲切慈祥,又不失恭敬,堂姐亦是热情开朗,与骊珠相谈甚欢。
几次短暂相聚,分开时骊珠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样的一家人,怎么会这那些阴谋诡计扯上关系呢——
“你这小野种果真有些手段,都尉派出去那么多人没寻到,偏让你找到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骊珠愣了一下,猛地掀开帘子。
裴府门前,站着一个国字脸的肃然男子。
不是曾在雒阳见过的那个、抚着裴照野的肩一口一个“好侄儿”的裴家大伯又是谁?
裴家大伯瞥了眼骊珠的方向,嗤笑道:
“不过,你从前不是装作一副清高模样,不屑替权贵做这些脏活吗?怎么,今时今日,眼看能讨着好了,你这小野种也知道领着人来巴巴等着赏赐?”
昔日两人慈爱温馨的画面犹在眼前,此刻听到这番话,骊珠瞠目结舌。
裴照野站在台阶下方,抬眸迎上他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看上去心情很差。
脑子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少女怒目叱骂的两句话,裴照野着实没那个耐心跟他废话。
“老货。”
裴家大伯倏然变色。
“不想跟你那个好侄子一样瘸一条腿,就滚一边去,我跟覃家的狗尚有几句话可说,跟你这条裴家的狗,可没什么话谈。”
“——什么?绍儿的腿果然是你叫人打的!你个王八羔子!”
裴从禄指着裴照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轿子边的都尉徐弼,双眼瞪得直冒火,却又不敢声音太大,憋着一口气叱道:
“别以为你现在当了个山大王就能抖起来了!你?不过就是个贼而已!我们裴家,那可是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二千石的大官!二千石的大官,你这辈子见过几个!”
徐弼扫了一眼这亲家,朝后摆摆手:
“快点落轿,裴山主,把你手里的帷幔给她戴上,别让人瞧见。”
裴照野冷着脸转身。
一双被捆住的手撩起帘子,她怒火中烧地紧盯着他,连下唇也咬得发白。
……真生气了?
之前不是还挺聪明的吗?
方才被裴从禄指着鼻子骂都毫无波澜,此刻被这双顾盼生辉的眼一瞪,裴照野竟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舔了舔唇,伸手欲扶她下轿。
“你……”
裴从禄和徐弼同时一惊。
那少女双手被捆,仍然奋力用手背在他左脸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裴照野偏过头去。
额前碎发笼住他双目,看不清他此刻喜怒。
徐弼回过神来,这位山主年纪太轻,行事恣意妄为,睚眦必报,他生怕裴照野胡来,连忙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娘子请进去!”
几名卫兵立刻上前扶着骊珠往里走。
裴从禄见状,怒容渐褪,转而笑开:
“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安敢沾染贵女……”
话还没说完,从他身旁经过的少女,突然毫无征兆地扑向裴从禄,十指直奔他的眼珠子而去!
徐弼大惊:“快拦住她!”
裴从禄眼下瞬间冒出来三条血痕,这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惨然大叫。
“你才是下贱胚子!去死吧你!”
被卫兵们死命拉着的骊珠一副凶狠面孔,纤纤十指上还沾着血丝。
门口一阵鸡飞狗跳。
裴照野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被骊珠扇过的地方。
他挨了个软绵绵的巴掌算什么?
裴从禄可差点被扣掉眼珠子。
她对他,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骊珠被关进了后院一间小屋内。
屋外四面都留了守卫,强闯绝不可能成功。
骊珠环顾周遭,泄气地躺倒在小榻上,今夜一幕幕在她脑海飞快闪过。
全都是骗她的。
和睦亲切的裴家人是假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假的,前世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被他一个小土匪耍得团团转!
他放肆!
骊珠气得躺不住,恨不得此刻抓来裴照野,再狠狠痛揍他一顿。
“什么人——!”
门外忽而响起对话声,骊珠凝神细听。
“主君派奴婢送一些饮食,给里面的贵女。”
“……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瞧着眼生?”
“几日前,大夫人从人市上将我买来给府内娘子们教导规矩,怎么,内院的女婢,你们外院的人倒是如数家珍?”
“不敢不敢。”
门吱嘎一声打开,骊珠怔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
“玄……英?玄英!”
刚一关上门,骊珠便带着压抑哭腔,一下子扑进了女官的怀中。
“玄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英也被这一声声唤得眼含热泪。
放下食盒,玄英抚着骊珠的脸细细端详,好一番寒暄。
得知骊珠当日落在红叶寨手中后,并没有受什么折辱,这才放心。
玄英替骊珠抹抹脸,道:
“说来话长,原本是从市井妇人口中打探到线索,以为拦下我们送我雒阳信件的人,是裴府的人,这才潜进来,想探明幕后主使的身份,来日向陛下表明实情。”
“没想到今夜府内收到消息,要迎贵客上门,却不拾掇一间上房,而是调配阖府家丁围院子,我便猜测与公主有关,冒险前来,果然来对了。”
解开了骊珠手腕上的绳索,玄英又骂:
“陆大人还说是什么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带着人出去,竟被五花大绑地送回来!还有长君,定是平时练功偷了懒!”
骊珠愤然:“不怪他们,都是裴照野,他太会装了!”
“裴照野?”
玄英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裴府听过这个名字。
她很快想了起来。
“裴家骚动起来前,裴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关起门来说话被我听见,她们说什么——‘晗楚留下的那个野种回来了’‘那个十四岁杀人亡命,离府做了游侠的孩子’——公主,您说的裴照野可是此人?”
骊珠愣了愣。
“她们……还说了什么?”
玄英:“没什么要紧的话,就说——‘那他知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知不知道又如何,一个歌伎生下来的野种,谁会认’——这之类的。”
……原来如此。
骊珠回想起她初到红叶寨,曾猜测裴照野是裴家某个不受宠的旁支。
裴照野听完后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原来,他连旁支都不是,只是府内一名歌伎之子。
这才是他要处处撒谎,掩饰自己的原因吗?
“公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玄英朝外面瞧了一眼,肃然道:
“您知道裴家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吗?”
骊珠懵懵懂懂地摇头。
“裴家夫人在人市上挑中了我,是因为我告诉她们,我曾在雒阳高门侍奉过,她们想让我入府内调教家中娘子——却不是她们家中亲生的女儿,而是一群从外边儿买来的、八九岁的小女娘。”
骊珠拢起细眉。
她的直觉觉得,这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可又一时间想不到坏在何处。
“我的公主,您还不明白吗?”
玄英握着骊珠冰凉的手,厌恶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裴家虽有田地房舍,但到底只是无官无爵的寒门,他们养着一批又一批的歌伎、舞姬、伶人,难道是供自己享乐的?据我这几日观察,裴府往来官员无数,多有借裴家府邸宴饮,暗行贿赂之实的行径——”
所以,裴家才会替覃氏抓她。
因为裴家,本来就在替这些达官显贵,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骊珠心底白茫茫一片。
正说到一半,寂寂夜色里,忽而飘来一阵丝竹管弦声。
府内有人在宴饮。
是因为今夜抓到了她,在和覃氏派来的人庆功?
如此,府中的守备,应该不会太严密吧?
“……玄英。”
骊珠忽而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你恐怕得跟我换一下衣服。”
玄英蓦然睁大眼。
九枝灯噼啪燃烧着。
伶人在角落里奏乐,两列食案之间,有裙裾逶迤的舞姬翩然起舞。
上首的裴家老大裴从禄脸上血痕犹在,提了一杯,敬左侧的年轻公子:
“……之前覃家派来的那位齐大人,定然还在伊陵,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与我们联络,公子放心,等这位娘子的事情了结,我们一定会派人找到齐大人,护送回宛郡……”
坐在末席的裴照野慢吞吞地夹菜。
酒肆后门的砖泥早就干了,要想找埋在那底下的齐大人,恐怕有些难度。
年轻公子姿态矜贵,微微颔首:
“多谢裴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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