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恨她自幼长于京城,与母父好几年见不到一回面,被何丰逢年过节,送到郡主府的那些金银珠宝与丝绸罗衣蒙了眼,认人不清,竟犯了认贼作母的错。
“何,霁月,我……我想求你件事。”
闻折柳紧紧抓着何霁月外衣,睫羽扑闪,像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是什么事会让他这样动容?
月伸出手,在闻折柳微红眼睑抹了下,隐约带出几分珍重。
“你说。”
“我大哥闻柳青,他还活着,可否……”扭扭捏捏说到一半,闻折柳脸上又烧起来——当日闻家斩首,是何霁月看着行刑的,他偷偷藏下大哥还苟活于世的消息,瞒了何霁月这么久,该罚。
闻折柳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这件事,原不该瞒着你,但……”
“我知道他活着。”何霁月心细,若想贴心,倒也是个贴心人,听闻折柳话语吞吐,索性帮他将话补全,“你是想求我对他手下留情,留他一条命,对否?”
闻折柳连连颔首。
“我会的。”
何霁月带薄茧的指尖蹭过闻折柳还微肿的脸。
“你是无辜的,闻柳青也是……甚至连你养母与生父,都没有做过对不起我郡主府的事……抱歉,我知道得,太晚了。”
“不!你,何必,咳,致歉?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才知道真相,怪不了你。”
提及此事,闻折柳心中怨气浓厚,哪怕咳得再凶,也咬牙强撑,吐尽心中之言:“最可恨的,是那个躲在暗处,害人,还泼脏水的,何丰!”
何霁月耐心听他一字三咳,将稀碎成散沙的话说完:“正是如此,我下令回京,就是为了讨伐他。”
闻折柳拿刀扎向自己大腿的眼底凶光,又隐约显现。
“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此恨!”
何霁月颔首。
“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闻折柳趴在她怀里又咳了会儿,趁她取温水给自己润嗓子之时,将袖子里那方正之物攥得更紧,听见何霁月沉稳均匀的踢踏军靴声,忙不迭开口。
“何无欢,动身之前,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怕闻折柳呛着,何霁月用小碗给闻折柳喂了些水,见他唇上裂开的纹路被温水抚平,才一挑眉。
“是什么?”
闻折柳在袖子里摸了摸,双手奉上一块雕了龙形的和田玉。
何霁月珍而重之接过。
“这是……西越的传国玉玺?”
“嗯。”闻折柳耳尖一动,对着她的方位轻笑,“我是男子,担不起这皇位,当初拿了它,是逼不得已,现在我把它当做嫁妆赠予你,你可愿意?”
何霁月正要道声“愿意”,外头忽然传来陈瑾的声音。
“大司马,军医请来了。”
“咳,”浓情蜜意被外人打破,何霁月轻咳一声,掩过窘迫,“让她在外头候着。”
“还有一件事……属下方便进来么?”
何霁月瞧了眼衣衫不整的闻折柳,三下五除二解开外袍,轻轻披上他瘦削肩头:“进,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外头风大,您这儿点了暖炉,想进来避一避。”
陈瑾呵呵笑着,边钻进帐里边搓手,她一瞧见何霁月手中那玉玺,连何霁月佯装斥责她的话都顾不上了,挠着头就问:“大司马,您不是说,做皇帝太累,要一辈子被拴在皇宫里,您不想做皇帝么?怎么还拿着西越的玉玺?”
闻折柳捏毛毯的手一顿。
“……我何时说过?再者说,何丰那小人屁股下的皇位,和折柳用来做嫁妆的龙椅,能一样么?”
何霁月曲起食指,敲了下陈瑾额头。
“折柳,你别理她,没这回事儿,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能将西越皇位予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累……折柳?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闻折柳略一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他手搁在眼皮抹,将那块薄薄的肌肤越搓越红,跟糊上层浓厚朱砂,怎么也扣不下来似的。
他知道的,何霁月这人怕麻烦。
但他现在才想明白,这么怕麻烦的人,从来没有嫌过他麻烦。
是怎么一回事儿。
闻折柳抿唇,掩住那抹微微上扬的迹象,只道。
“……沙子,咳,进眼睛了。”
第104章
外头有一层帐篷包着,只有些许风会从角落钻进来,至于那些沙石,更是只能被隔绝在外,怎会吹进眼?
闻折柳分明哭了,还不愿意承认。
好似在印证何霁月心中所想,闻折柳用力吸了下鼻子,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真的没事儿。”他嗓音带了哭泣过后独有的沙哑,显然是欲盖弥彰。
何霁月倒也不急着拆穿。
她略一沉吟,又将陈瑾支了出去:“陈瑾,让那军医进来给公子瞧瞧,可别真出了什么事。”
军医就在外头候着,陈瑾不出一息便回。
何霁月牵起闻折柳冰凉双手,眼底水光波动,正要同他细细话语,再度被陈瑾一板一眼的“大司马,军医请进来了”,无情打断。
……不解风情。
“你给他看。”
何霁月让开床榻边上的那个位置,贴心扶闻折柳起来,在他后腰垫上枕头,才往帐外踱步,冲陈瑾一招手:“你过来,我有事儿要同你吩咐。”
陈瑾一怔:“您不留在帐内听公子的病如何么?”
何霁月意味深长瞅她一眼。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么,该好的总会好,无非开方子针灸喝药,我又不是大妇,留在这儿也无用。”
两人离开,闻折柳心中莫名发闷。
在理智上,他明白何霁月没什么不对。
治病救人是大妇的事儿,何霁月只是为照顾他,略读些医书,在治病这种事儿上,造诣肯定不及军医。
她留不留在这儿,对他的病,的确没什么影响。
既是如此,他又何苦伤神?
自困罢了。
闻折柳这般宽解自己,却没什么用。
那双彻底无法动弹的双腿,就这么静静瘫在床榻,好似在对无法视线物的他张牙舞爪——闻折柳,你满心满眼都是何霁月,甚至为了博得她的关注,不惜将自己双腿经脉砍断。
可这样强求,什么也没留下。
心中阴郁如同阴雨天翻滚的黑云,藏在其中的闷雷化作白光,“啪嚓”一响。
闻折柳用力攥住毛毯。
他又想往腿那儿扎上几刀了。
帐篷帘子忽地传来响动,他又心念一动,陈瑾入内会提前请示,能出入自如的,只有何霁月。
她是离开了,但只是片刻。
……她总会回来的。
“妻主?”闻折柳手往前摸了摸。
“我在。”何霁月对着军医,手指了下闻折柳的腿。
军医不语,只是缓慢摇头。
……果真是无力回天。
闻折柳,你就这般恨自己的一双腿,非要把它扎得鲜血淋漓,经脉断绝?
不等何霁月呼出胸中郁气,瞳孔涣散的闻折柳又扯出抹笑:“妻主,折柳有一事,想要请示。”
他眉眼随之弯,好似兴致正高,并不介意她方才的离去。
何霁月颔首:“你说。”
“算一算,孩子都一个多月大了,可空有姓氏,尚未取名。”闻折柳言笑晏晏,“不知妻主,可否垂爱?”
“这是自然。”
谈起这个,何霁月更是感慨万千。
她抱起闻折柳,将他那双裹上白布的瘫腿,搬到自己膝头。
“当时得知你怀了孩子,我就去藏书阁翻了各种书,是女是男,我各自取了五个……可与这姑娘见上一面,我倒想出个新的来,觉得之前的都不合适了。”
她话说到这儿,又顿住,停了好几息不继续。
可把闻折柳急坏了。
“您有想法,那倒是说呀,少来吊夫身的胃口嘛。”
他嗓音哼哼唧唧,毛茸茸的乌发在何霁月身上蹭来蹭去,好似收起锋利的爪子,用厚实肉垫,在主人身上一踩一踩的猫儿。
“欲知后事如何,且将这馒头吃了。”
何霁月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热乎馒头。
待会儿要长途行军,途中不便停下。
闻折柳身子虚,哪怕在马车里头安睡,也被晃得难受,不吃点东西在胃脘里垫着,定是要晕得睁不开眼。
不光他如此,其她士兵若饿着肚子,也无法前行。
趁着军医给闻折柳诊脉之时,何霁月吩咐陈瑾将动身时辰再往后延三刻,让负责炊事的人做了些饭食来。
粥类固然好克化,但闻折柳近日来食欲不佳,光吃这个,会让他反酸嗳气。
还是面食更适合他。
何霁月撕下一小块馒头,塞入闻折柳嘴里:“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闻折柳腮帮子鼓动。
毫无下肢撑力,他嚼着嚼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滑,将馒头咽入喉,他两只手用力攀住何霁月脖颈:“何霁月,我坐不稳。”
何霁月一手托住他臀部。
担任了此前闻折柳坐于步舆时,那将他紧紧束缚在轮椅的布带。
,我抱着你。”
令人心安的温暖,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来,闻折柳恃宠而骄。
“我吃好了。”
“耍赖也不带你这样式的。”
何霁月空着的那双手掌心盛着馒头,往闻折柳放松下来的手碰,让他自己通过触摸,来好好感受这大馒头还剩多少:“还有一大块没吃呢。”
武力上,毫无斗争胜利可能性,闻折柳一抿嘴唇,讲起道理来。
“凡事发展,都得讲究个循序渐进,我这么久没吃东西,突然吃进点东西,胃脘胀得紧……”
何霁月果不其然被他后半句引了去。
“哪儿难受?我给你揉揉。”
“揉的话,倒也不是很急。”闻折柳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我心里郁闷,才带起胃脘不适,解决之法,简单,你将闺女的名告诉我,我就好了。”
何霁月沉默片刻,没再推辞。
“何悦,喜悦的悦。”
闻折柳一愣,连连颔首。
这名简短,乍一听,只当是起名的长辈没用心。
可结合闺女这人,倒是妙哉。
何悦,何其喜悦,小姑娘总是一言不合就张嘴大哭,还是高兴些好,有这个名字弥补,相得益彰,这名字,又谐音“荷叶”,她生于夏天,是荷叶底下里跑出来的嫩藕娃娃。
倒真是活灵活现了。
“我喜欢这个名儿。”闻折柳嘴角一翘半尺高,“但这馒头,我是真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实在不敢给闻折柳脆弱胃脘来硬的,何霁月只好收起馒头。
“一刻后便要启程,西越那头的事物,我且让慕容瑾代理,关于西越,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闻折柳点了点头:“可否将宫里一个叫小白的侍卫来伺候?”
“可。”何霁月应下。
闻折柳指尖搁在下颌摩挲。
“对了,还有只叫雪玉的猫。”
半年前马车外,那只嘴里叼着耗子的大猫,忽的浮现眼前,何霁月敏锐抓住其中线索,一挑眉:“你口中的这只猫,是只通体雪白,体态微胖的大猫?”
“……嗯?”
她怎么知道雪玉长这样?
闻折柳略有不解,回复声慢了些。
却只听何霁月叹道。
“果真那日,马车里的人是你。”
闻折柳心神俱颤。
若非何霁月提起,他自己都忘了,有他曾经欺瞒过何霁月,至今尚未致歉的这回事儿。
“何无欢,我知晓我作为夫郎,不该瞒着妻主,但当时是形势所迫……之后不会了,从今往后,我这臭毛病都改了,再不欺骗你,再不瞒着你。”
“什么毛病不毛病的?你也就骗过我那么一回。”
何霁月淡淡在他额角印下一吻。
“我只愿你平安喜乐。”
闻折柳心中一暖。
他缓慢从袖内摸出那白玉雕的平安符,轻轻哼道:“这护身符,我还收着呢。”
何霁月抱紧他:“平安就好。”
到底赶着启程,陈瑾亲自去西越皇宫,将小白与雪玉接了过来,小白一见闻折柳就泪汪汪喊起来:“陛下!”
“快别叫我陛下了。”闻折柳指头刮了下鼻尖,“唤回公子罢。”
“……啊?”小白不解,但老老实实将闻折柳扶上布舆,推到马车边儿,又先把闻折柳抱上去,再将步舆收起来。
到这会儿,他才灵光一现。
中原与西越两国交好,陛下禅位,今上,是中原的何大司马了。
回西越的路途遥远,何霁月为节省时间,挑了最近的一条道,只是这条道有利也有弊,短是短,但不甚修缮,也只有常年行军之人适合走。
闻折柳在飞驰的马车里,苦不堪言。
他银牙紧咬,能动的上半身用力蜷缩,试图将自己与马车贴得更紧。
好似这样就能缓解晕眩之症。
身旁的何悦,倒是安安静静。
小小年纪,就能在奔驰马车中,闭目养神,多少有些她娘亲行事稳健的天分。
马车晃晃悠悠,闻折柳之前吞入腹的那块馒头,随着路上的石子,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时刻准备要从他喉间喷涌而出。
小白双手捧痰盂,以一副虔诚的姿态恭候。
闻折柳聚精会神抵御恶心,想着路就这么长,总会有尽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马车骤然停下。
这一直前行,尽管颠簸,好歹摇晃得有迹可循。
忽地停下,实在可怕。
“呕——”
哗啦水声响起,闻折柳终是掌不住,将出行前,苦苦咽下的那小半块馒头,尽数献于痰盂。
身旁何悦受他惊动,闷闷抽了两声,张嘴大哭起来。
她本性的确遇事不慌。
可她现在,还是个半大孩子。
好眠被惊扰,本能就是哭。
“折柳?何悦?”
“唰啦”一下,何霁月掀开马车帘子一角,问左一个伺候何悦,右一个照顾闻折柳的小白:“出什么事了?”
“报——”
不等小白回话,一声尖利沙哑的长鸣自远处传来,一个身穿皇宫护卫军铠甲样式的士兵紧随其后,他双腿夹马腹,飞驰到何霁月跟前。
“大司马,京中传来急报!请您速速归京!”
第105章
何霁月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她虽心中记挂马车里的闻折柳与何悦,但也能有条不紊地分神问这士兵,面上还平静无波。
“说,出了什么事?”
士兵下马,猛地拜倒:“那些个在京城旁边守着的藩王,打上京城来了!陛下请您速速回京护驾!”
“护驾”?
何霁月心中冷笑一声。
何丰难道不知,她何霁月将她关在养心殿,名为看护,实则禁锢?
找她来护驾,何丰是真手下无人了。
这倒也不奇怪。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何丰当天子之时,万人之上,也就对手掌兵权的何霁月稍有忌惮。
她忽地从龙椅跌落,这才发现,堆在龙椅下头,安安稳稳做垫椅石的的尸骨,居然又活了过来,硬生生要将她拆吞入腹,身后空无一人,何丰无可奈何,只能求助那将她从高位拖下之人。
“咳,咳咳……”
到底天入了秋,风吹到身上凉飕飕,每逢换季,闻折柳总是身体不适,这不,一吹风,晕晕乎乎的头脑尚未清醒,嗓子就自顾自痒起来,逼迫他开口咳。
何霁月扒帘子的手一顿,松开,将比瓷器还脆的美人儿,藏入密不透风的马车。
何丰下死手,残害自己同母同父的亲姐姐何玉瑶,人畜不如,她心中复仇之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将何丰千刀万剐。
只是这藩王纷争……
轻则京城动荡,百姓流离失所,重则社稷改头换面,血溅山河。
俗言道,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与之相应,能力越大,该做的事也就越多,她手上有上万重兵,京城百姓有难,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这何丰……
不留下来也无所谓。
她坐上皇位,这个江山,照样姓何。
只是可怜她母亲何玉瑶,分明有成明君的潜质,却因为先皇的偏心,只能在资质平庸的何风手下当将领。
不过她与她谦谦女子,风度翩翩的母亲,可不一样。
她想要的,就
一定会去争。
如陈瑾所言,她的确不想将自己的余生捆死在龙椅上,但此时此刻,乃形势所迫。
与其让那些藩王,占了她何氏的江山,倒不如由她出头,与闻折柳一样,担了这弑君篡位的骂名。
她且在这皇位上试试。
若成,这世间便再无压她之人,她立闻折柳为后,两人余生顺遂。
若不成,培养何悦便是。
小姑娘才一个多月,但嗓音洪亮,身体康健,对外界反映,出其灵敏,是个天纵奇才的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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