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这反上来的药汁,掺了酸液,流经喉道,苦麻得紧,呛得闻折柳用袖子掩住口鼻,仍止不住咳嗽。
到底心中疑虑尚存,何霁月还想像之前那样袖手旁观。
但挂在闻折柳眼尾,那滴将落不落的泪,好似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一下刺破她坚如磐石的心。
终究是拗不过本能,何霁月忍了又忍,还是给闻折柳拍背。
“咳……多谢。”
闻折柳低眉顺目,跟个乖巧小夫郎似的。
“你在西越到底学了什么?怎么身子变得不好了,还格外喜欢说‘多谢’?”何霁月拉被子盖过他冰凉的手,眼里瞧不出情绪,“你我之间,何必行虚礼。”
“郡,咳,主,这并非,虚礼。”闻折柳眨了眨眼,那因咳嗽而蓄在眼眶的泪顺脸颊滑落。
“折柳以为,您为我付出这么多,我道声谢,是应该的。”
他话说完,耳尖悄然爬上抹红,目光也飘忽起来,前一刻落在何霁月上唇,下一会儿飘到她臂膀,浑然一副情窦初开雏儿样儿。
何霁月轻咳一声:“既然如此,就乖乖把疏通的药喝完,好生歇上一阵,将热退了。”
闻折柳小鸡啄米般颔首。
分明还是那碗苦药汁,他却莫名尝到丝甜味儿。
许是回甘罢。
服药需克化,人难免倦怠,闻折柳懒懒打过三五个哈欠,再掀不开眼皮。
只是他人沉入梦里,睡得也不安稳,身子轻微抽搐,眼尾蓄积层若隐若现的水痕,活脱脱只受伤无处倾诉的小兽。
何霁月原是要批阅公文的,可一瞧见闻折柳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坐不住。
非得取帕子给他擦净泪才好。
“我没有……下毒……”闻折柳喃喃,何霁月凑近,又隐约听见“长公主”“被害”“景明帝”之类的字眼。
景明帝?何丰?这件事居然与她有关?
她眸子一凝。
当年母亲中毒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瑾,派京城的人,去相府查查那些与西越往来的通敌信件。”
何霁月三两步走出帐篷,吩咐陈瑾彻查:“郡主府的偏殿也找一找,尤其是我母亲出事那一个月……我怀疑,这件事可能与何丰有关。”
“……可是郡主,属下现在走不开啊!”
陈瑾双手环抱那红火喜庆的襁褓,在大风天的草原里,忙活得满头是汗:“小姐她,闹得厉害。”
“啊啊啊——”大半夜的,小姑娘受一日的气,终于是忍无可忍发了火。
她白日没吃到正经父乳,嘴里还咂摸昨夜匆匆吃的那顿好的,夜里只当有补偿,蓦然又被陈瑾喂了一肚子羊奶,终于是气得哇哇大哭,不愿再进。
她这一闹可不得了,上百名将士探出头来,瞪着好奇的双眼,七嘴八舌议论起家里那几口子。
何霁月扶额。
“先想个办法让孩子别哭,闻折柳刚睡下,被吵醒可如何是好?”
陈瑾面露难色:“可小姐只愿喝……她再这样哭下去,怕是要把刚吃下的羊奶都吐了。”
何霁月拂袖入帐。
“那就换其它的奶给她喝。”
她下令一向如此,雷霆风行,又不容置喙,陈瑾只好照做。
但换什么奶都一样,小姐哭得特别厉害,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五次将好不容易入口的那些个奶液,尽数呕了出来,整个围脖湿淋淋一片。
陈瑾好几回想通报,手伸到帐篷帘子,又没敢请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喂,却不知帐内,何霁月心中,也是一样的煎熬。
那小姑娘是她亲生骨肉,小姑娘哇哇哭得厉害,她怎会不心疼?
怎奈闻折柳急需歇息……
闻折柳嘴唇翕动,好似又在念叨什么,何霁月俯身,娴熟凑近一听。
“孩子……”
……又是孩子,他就对孩子这么放不下?
闻折柳像是被梦里的东西魇住了。
他脑袋小幅度摇晃,不出片刻,脸颊与额头就出了层亮晶晶的冷汗,柳叶眉也紧缩。
“她在,哭……”
何霁月一怔。
这就是为人父的直觉么?连沉沉睡去之时,也能感应到孩子远远的哭声。
不错,孩子的确在哭。
可闻折柳身上发热,难受得紧,她好说歹说,才哄他吃药睡下去,但孩子急着要喝奶,将她抱过来,势必吵醒他,这可如何是好?
“唔!”
或许真是父女连心,亦或闻折柳发烧身子难受,睡不安稳。
他眼珠剧烈转动,手也往身旁被褥毛毯探,好似非要摸到个实物方心安,何霁月一愣,伸手要握住闻折柳冰凉的手,终究是慢了两三步。
一连扑了几个空,闻折柳猛地惊醒。
他眼睛尚未聚焦,就急着张嘴说话。
“孩子,是不是,在哭?”
“……嗯,她饿了,陈瑾正在喂。”
身居高位,不必故弄玄虚,何霁月一是要改掉坦诚,编造谎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又给闻折柳掖一下被子:“不用麻烦你爬起来一趟。”
“不成。”
闻折柳不顾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挣扎着要爬起来,混乱中,扯掉衣裳最顶上的盘扣,甜丝丝的奶气儿登时飘出来。
“她只喜欢,喝这个。”
他挺起胸脯,秀丽眉眼间,竟有丝少男没有的傲然。
一句“还是你太惯着她”哽在何霁月喉头,到底还是没脱口。
闻折柳也就喜欢孩子了。
她怎能把这个都夺了去?
但他这个状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实在不适合带小姑娘。
或许……
脑中思绪万千,何霁月嘴上嘱咐陈瑾将
闺女送进来,亲自抱到闻折柳怀中,却连闻折柳何时解衣哺乳都未察觉。
“郡主,您在想什么?”闻折柳忽问。
“……嗯?”何霁月下意识昂首。
闻折柳腰腹以下掩于毛毯,衣襟因哺乳,微微敞开,小姑娘正嘬得起劲儿,他三千青丝垂于细瘦肩头,随年岁增大的喉结细微滚动。
嘴角那抹笑意,更是甜到人心坎里去。
何霁月咽了口涎液,嘴角不自觉上扬。
这便是无数女人,追求的夫郎孩子热炕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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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是3.5k,明天再双更,今天考完一觉睡到晚上,明天补呜呜[爆哭]
“郡主?”
帐内烛光摇曳,闻折柳一双含情圆眼浸满暖黄,尽是紧紧将人包裹住,直直要叫人溺死在里头的柔色。
“……没什么。”
不愿再让闻折柳追问下去,何霁月眉毛一挑,随口找了个别的话题。
“之前喂她的时候,你巴不得把我赶出十里外,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也不急着赶我出去?”
闻折柳苍白面颊爬上血色。
“……妻夫之间,总是要坦诚相见的。”
许是不满母父忽视自己,两个人嘀嘀咕咕,小姑娘嘬的声音更大了。
屋子一静下来,便是她的回响。
到底只是吃了一副药,瘀堵之症没有完全恢复,小姑娘每吸一次,堵在那儿的石头就跟动。
来来回回拉扯,苦的是闻折柳这两头都要伺候的人。
“嘶!”闷痛尚可忍,刺痛却难捱。
在何霁月面前,闻折柳不想让她担心,一直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到底还是没忍住,从唇齿间泄出声闷哼。
“怎么了?”何霁月下意识臀部挨上床榻,扶住闻折柳靠在床头的肩膀。
“孩子她……”
一句未尽的“咬我”被咽入腹中,闻折柳面上愈发烫。
他这是怎么了?居然告牙都没长的小姑娘的状,闺女那么小,不知轻重,在所难免,她不懂事,他也不懂事么?
“孩子怎么了?”何霁月疑道。
滋啧音接连不断,小姑娘吃得正香,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讨论焦点。
“没什么。”小姑娘虽挑嘴,但好在闻折柳汁水丰沛,她能吃上,就不会吐出去,才一个多月大,整个身子就肉嘟嘟的,闻折柳看着看着,嘴角不禁上扬,“孩子,劲儿蛮大的。”
到底与闻折柳相识多年,何霁月不难听出弦外之音。
“她吸痛你了?”
她神态自若,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好似这并非甚么难以启齿之事。
“……略疼。”闻折柳扯一下嘴角,淡淡笑了笑,“还好,这才哪儿到哪儿,生她那会儿才难挨呢。”
何霁月一怔。
是啊,她看闻折柳脸色苍白,顾着心疼现在的他,一时间,倒是忘了,闻折柳从爹胎带了先天不足的症状,从小便缠绵病榻,鬼门关走了数十遭,什么病没得过?
只是他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又病久了,身旁友人少,怕被人嫌弃,一向很能忍痛罢了。
只是他方才口中生孩子那会儿……
她不在他身边。
恰似闻折柳失明,被关在长乐宫那会儿,她也不在他身旁。
他最痛的那些时刻,总是一个人。
心中酸楚渐起,何霁月牵起闻折柳素,只触到一片冰凉,如寒玉。
“你服下那疏通郁结的药后,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多谢郡主关心。”弄不清何霁月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究竟会持续多久,闻折柳不敢恃宠而骄,只礼貌颔首,回了这么一句。
话一脱口,两人都被这其中蕴含的客气疏离吓得一愣。
她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当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心中又酸又涩,好像浸在酸梅汤里一样,何霁月鼻头一酸,铁打的心,罕见裂开道脆弱的口:“哪怕你留一封书信……”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并非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只是她猛地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如此血淋淋,便是给现在的她来克化,也用了大半年才接受。
倘若闻折柳那时候孤注一掷,将所有希冀都压在她身上,真的将他这沉痛复杂的身世,一五一十写出来,当时的她了解到闻折柳的苦处,就会谅解么?
只怕也是很难罢。
倒不如两人分开,各自冷静。
正所谓远香近臭,两个人相处久了,难免生厌,分开那么几日,反倒小别胜新婚。
“……抱歉。”
两人朝夕相处十几年,对彼此的秉性都有很深的了解,何霁月未尽之意,闻折柳未尝不知。
他抿了下唇,再开口时,话里多了几分苦涩:“当时不告而别,并非我本意,属实是事发突然……这件事只怕说来话长,你若想听个解释,我还是长话短说罢。”
何霁月颔首:“你说。”
“当时你南下剿匪,景明帝留我在宫中做人质,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又急又气……就没忍住联络西越那头,说要回去继承皇位,然后风风光光回到你面前……
“我承认我当时年纪尚幼,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闹出个大动静,让你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谁知……”
话到了关键的地方,闻折柳却哽住了,怎么也说不下去。
他深吸两口气,话里隐约带上哭腔。
“……何无欢,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在好好谈事儿么?怎忽地致歉起来?
茫然片刻,何霁月灵光乍现。
她语速平时快上好几分:“所以在宴会上,你求我垂怜,是想在离开中原前,最后再试探一回我的态度?”
闻折柳愣了下,点头。
何霁月身子前探:“所以你当时跟我回郡主府,是不计前嫌,没打算跟我算那笔把你丢在京城的账,是怀着孩子,真心想跟我过日子?”
闻折柳连连点头。
何霁月将他指尖在手心裹得更紧:“但是西越那头也不是好相与的,你本来只是想借助司徒筠的势力来吓唬我,却不知司徒筠也心怀鬼胎,向独孤秋下了死令,非要把你带回西越去?”
闻折柳泣不成声,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所以,”何霁月一字一顿,“你虽然知道自己身世特殊,但从来没想过一走了之,是逼不得已?”
她目光是那样炽热,好似闻折柳再点一下头,就能洗清一切在她心里的嫌疑。
“……不。”
偏偏闻折柳否认了。
“何无欢,一走了之这件事,我想过的,当时相府通敌一事被检举,生母、养父、大哥与我同时陷入囹圄,我想过,她们,也是这么安排的。”
何霁月却不恼,略一思索,脑子便转过弯:“只是我贸然出现,将你救了回去,你遂将计就计,在我郡主府上待着?”
在心里东躲西藏的事儿,就这么样被何霁月道出。
再不用在瘦削肩头担负如此重任,闻折柳长长舒了口气,重重颔首。
“不错,当时我同你说出府,也是为了找到曦月派来的接头之人……但我那时只是想了解西越那头对此事败露的解决方子,并非要随她们回西越去,我真正想回去,是在长乐宫那会儿,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眼前这人,将此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好似无足挂齿般。
可他身子分明在抖。
何霁月一手揽过闻折柳肩膀,紧盯他那双隐约哭肿的眼,如此姿态,似贴心呵护,更像强势禁锢。
“那你母父通敌这一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个人觉得,算不上。”
难得可以将此事开诚布母,闻折柳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讲了出来。
“我养母知晓我的身世,也知晓我生父与司徒筠通信,但她没有参与,而我生父,也只是在信件里,跟司徒筠传些我近日的情况,以及与你的……情谊,如何,罢了。”
何霁月没注意到闻折柳后面哆哆嗦嗦咽下的“情谊”字眼。
她只是将眉头锁得更紧。
“你说你的养母没参与这事儿,那为什么在大理寺,关泽有向西越通报军情的书信,落款是闻相私印?”
“什么?”
闻折柳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总郁在胸肺的那口浊气也蠢蠢欲动:“绝无可能!与司徒筠,往来的书信,用的,咳,都是
我父亲,咳咳,的私印!”
“……!”若非亲眼所见,何霁月都要怀疑自己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是不是得了老眼昏花的毛病。
但怎么会?
那收纳在大理寺的信件,她可都是一一翻过的,字迹她虽不觉眼熟,但落款,分明来自闻相。
书信内容大可找人代笔,落款的印,却很难作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司马,西越那头来人了,说要求见。”
陈瑾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在京城贵人多,她称呼何霁月“郡主”,这会儿到了行伍,都以军衔相称,她便自然而然换成了“大司马”。
敏锐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何霁月垂头,吻了下闻折柳才被拭过汗的光洁额角,将他揽得更紧。
“谁要见我?”
陈瑾答:“是西越那个慕容锦,说……要三日期限已至,要将她们的陛下赎回去。”
闻折柳挣扎起来:“我该走了。”
“待着别动。”何霁月一下摁住他肩头,“她过来,无非是商讨两国安定之事,我同她谈,折柳,你好生歇着罢。”
“……嗯。”闻折柳发顶在她脸颊蹭了两下才松开,“你也要保重身体。”
“好。”
何霁月简短回答,将披风往肩上一盖,匆匆离去。
再不用强行支撑,无力到发抖的上半身,闻折柳任由身子软面般滑下,在床榻瘫成一团。
只是身子因无力而静,心却烦躁不堪。
非得将手臂掐出好几道血痕,才能勉强冷静下来。
当时她们一家入狱,他与生父如惊弓之鸟,不敢辩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奈他们真与西越有勾结——仔细回想起来,他养母闻相……
倒是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
好似早就知道这一日会来临。
可聊些家长里短的东西,顶多给闻相定私藏西越人的罪,此罪,真的至死么?
再者,何霁月现在愿意相信他,彻底查清楚当年闻氏一族入狱的真相,可是因为他这一身病气,以及他那动弹不得,只能委屈靠在床榻,日渐萎缩的双腿?
那……他的腿若能走,何霁月这悉心关照,岂不是也似镜中花,水中月,飘飘乎如凭虚御风,蒸腾而去?
闻折柳盯着自己无法动弹的腿,若有所思。
怎么才能让它彻底没法动呢?
砍掉,兴许可以。
连双腿都不存在,他腿上的筋脉,自然也就完全没有恢复之日了。
恰好何霁月去前头,与慕容锦商议,不在他身侧,又心绪烦乱,少说也要三刻才回得来。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软枕下头,隐约有块凸起。
闻折柳伸手一探,熟稔摸出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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