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他自讨苦吃。
 又怨得了谁?
 “陛下,深呼吸!”贺兰远还在他耳畔轻呼,“还没到时候,您再缓缓,攒攒气力。”
 还没到时候?
 那他要等多久?!
 怒火攻心,闻折柳用力抓起垫在桌下的软枕,直直往贺兰远身上砸。
 可他身上难受,手自然也没什么劲儿。
 软枕啪嗒一下落到贺兰远身上,又咕噜噜在毯上滚了一圈,随之而来的是闻折柳软绵绵的质问。
 “时候,时候,现在,还没到时候,那朕,要等到,何时?”
 “陛下恕罪!”贺兰远跪倒,“产道开了不过两指,您胎位不正,皇子体型又大,非要此时生下皇子,实在冒险啊!”
 “呼,还有,嗯,等,多久?”
 痛楚一阵高于一阵,闻折柳用力抓着龙椅两旁扶手,连气都喘不均了。
 “微臣以为,还需两个时辰。”贺兰远颤声答。
 两个时辰?怎么还要两个时辰?
 他现在都要挺不住了。
 “给朕,吃,呃,催产药。”
 闻折柳脸颊脖颈全是汗。
 整个人说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都不为过。
 受硕大孕肚压迫,他双腿岔开,各自搁在被割开的坐垫的两边,略浮肿的脚踝抵在毯上,微微发颤。
 “陛下!”贺兰远一下抬头,“那催产药对您龙体伤害大,使不得啊!”
 闻折柳抿唇。
 “对朕,无妨,对孩子,有无害处?”
 “这……”贺兰远陷入沉默。
 催产药促进产道开阔,利于胎儿出世,对胎儿,是万万没有害处的,甚至还有好处,不少胎儿因胎浆流尽,仍无法出世,因而胎死腹中。
 催产药,就是为了保孩子。
 可这药对孕夫伤害大,用过催产药的孕夫,多少会留下后遗症。
 干重活腰酸背痛,阴雨天腿抽头疼是常态,更有甚者,会在产下孩子后,不多时撒手人寰。
 “对胎儿,无害,就,拿给朕!”
 闻折柳一字三喘:“贺兰远,你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贺兰远不得不遵命,自药箱摸出催产药丸,她正要叮嘱闻折柳循序渐进,此药性烈,一回咬一小口,闻折柳已用力咽下一整颗药丸。
 痛楚爆竹般炸开。
 “呃,啊!”
 太疼了。
 闻折柳瞳孔失焦,连痛音都拖不长。
 他攥着龙椅软枕,有一下没一下倒气。
 “孩子,孩子……”
 贺兰远时刻关注产道:“产道开了大半,陛下,趁着这股劲儿,用些气力!”
 “呃!”闻折柳抓紧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他眉心细纹浮现,如同盘踞成一团,纵横交错的蛇群。
 “看见孩子的头了,陛下,再使劲儿!”
 贺兰远的话语在耳畔回荡,宛若催命符,声声让人疲倦。
 闻折柳一翻眼,露出大片脆弱的乳白。
 他不行了。
 意识如同在汪洋大海上飘着的孤舟,随着汹涌波涛浮浮沉沉。
 闻折柳大口喘息,耳畔仍旧嗡鸣,只见身旁人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好似隔了层纱。
 他只知晓自己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但是身旁连个暖手的人都没有。
 更确切地说,是他不许别人碰他。
 他的躯体,是留给何霁月的,怎能,被旁的女子玷污?
 ……孩子这内来客不算。
 腹部一阵阵坠胀,好似冲锋陷阵的将士,闻折柳双手握着龙椅扶手,奋力低头,想看看产道是什么情况。
 怎奈被大肚子挡住,他压根看不到底部,只能看到肚皮在疯狂蠕动。
 时而凸起,时而凹陷,像是有只不谙世事的顽皮大虫子,在他鼓成沙丘的肚子里钻来钻去。
 唔,刚出生的孩子,有虫大么?
 应当有的罢,毕竟,磨得产口生疼。
 不着边际思索一大长段,闻折柳幻想着孩子的模样,又精神了些。
 “怎么,样,了?”
 他顾头不顾腚,忙着跟贺兰远说话,一时间忘了用力。
 孩子原本只是露出些许头顶,不过随着宫缩与爹使劲儿,才缓慢下移,这下爹不用劲儿,她也没了动静。
 甚至还有往回缩的征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似的。
 “呃,啊……”
 产道受刺激痉挛,闻折柳无意识翻起眼白,连痛呼声都轻了不少,眼看是要彻底没力气昏过去。
 贺兰远搁着绢布给闻折柳掐催产穴位,两眉之间皱出数十道细纹:“白侍卫,这样下去不行啊,陛下只怕是要不好,皇子也要不好!”
 小白也急,公子福大命大,又还没与何大司马重逢,怎能在此倒下?
 隐约看见闻折柳脖子上,那挂平安符用的细红绳,小白“扑通”一声跪倒在他手边,略粗糙的双手握住闻折柳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
 他声泪俱下:“陛下,您想想郡主!您想想郡主啊!您之前与属下说过,郡主带您去祈福,只希望您平平安安的,她给您求的平安符还在您脖子上挂着呢,您一定要挺过来啊!”
 平安符,何霁月……
 闻折柳乌黑瞳孔缓慢转动。
 约莫半刻,才找回些许神采。
 他边咳边往怀里摸,哆哆嗦嗦将掌心贴向心口。
 那块白玉雕的平安符,贴他身久了,搁着衣料都透出丝丝缕缕暖意,它带着那人的祝福,就这样安安静静搁在他心口。
 好似那不言不语,只通过实际行动关怀他的何霁月。
 又是一阵宫缩袭来,平静如水的大肚子再度疯狂蠕动。
 “陛下,快,趁着这个机会使劲儿!”贺兰远一直在观察情形,本来见闻折柳晕过去,还以为要不中用了,想着怎么委婉地跟外面的独孤秋说准备后事,一看希望来了,眼睛又亮起来。
 “唔,呃!”
 豆大粒汗珠滚落,闻折柳瞳孔失焦。
 眼前满脸忧色的小白与贺兰远,幻化成他心里那期盼之人何霁月的模样。
 他不由阖眼。
 要是何霁月在他身边,该多好。
 她定会做个严母,先恐吓久久不肯动弹的孩子,再批评孕期多吃多喝少动弹的他,最后揽他入怀,在他耳畔低语。
 “别怕,我在。”
 眼眶湿润,闻折柳偏过头。
 可事实就是,何霁月不会来,即便她不在,他也好保全自己,
 不惹她操心才是。
 “皇子出来了!”
 随着接生公与众宫人阵阵惊呼,闻折柳腹部一空。
 孩子出世,本是喜事,他却莫名怅然。
 在肚子盘踞八九个月的胎儿从产道滑落,只留下一条细长的带,好似他与何霁月,先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再到相隔万里的世代仇敌。
 两个人的缘分,由紧紧依靠的粗麻绳,变为一小条藕断丝连的破带子。
 “咔擦”一下,带子断了。
 孩子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再是与何霁月。
 她自由了。
 “陛下,陛下!”
 耳畔声音渐渐淡去,闻折柳眼前一黑,一瞬间以为自己昏了过去。
 可嘹亮的啼哭声响起,震彻朝堂。
 “哇,哇——”
 涣散的意识霎时被震回,闻折柳强撑着掀开眼皮,往哭声的源头望去,只见几位宫人抱着孩子,正在为她擦拭身体。
 “是姑娘,还是……”他气若游丝。
 宫人齐齐跪下,在孩子嘹亮的哭声中答话。
 “恭喜陛下,喜得公主!”
 是……姑娘家?
 嘴角不自觉上扬,闻折柳露出抹释然的笑。
 挺好,算他如愿以偿了。
 他虽知晓生女生男,皆是命中定数,在怀上孩子的那一刻,是女是男就注定了,可他还是存了私心,更喜欢女孩。
 是姑娘就好。
 他正要阖眼躺下去,又一瞬惊起。
 “这孩子,身体如何?可有不足之症?”
 领头的宫人嗓音轻跃:“陛下不必忧心,公主嗓门这么大,身体康健得很呢!”
 她话音刚落,将将息下去的哭音又起。
 闻折柳心一揪一揪地疼。
 这孩子哭这么大声,想必是很难受。
 怪不得有言道,孩子能拴住父亲。
 他之前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
 可不正是如此么?
 小姑娘一哭,他心都要碎了。
 “抱……呃,过来。”
 闻折柳自己的气还没有喘匀,便迫不及待要哄孩子,他细瘦的腕子撑着垫子,使唤小白扶他坐稳,在他腰后垫个软枕。
 宫人忙不迭将公主连襁褓递去。
 身子虚弱,闻折柳眼前不时发黑,凑得近了,才看清楚孩子的脸。
 许是年纪尚幼,她五官皱成一团,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这哇哇大哭,浑身是劲儿的模样,像极了她娘亲何霁月。
 可惜孩子年幼,还不认母父。
 即便到了闻折柳怀里,也还是挣扎得厉害,四肢乱舞,只一味哭。
 偏偏她气息还很足,吸一口气,能嚎数十息,闻折柳刚要在她换气间隙说话,又被她张大嘴发出的声浪震得耳朵疼。
 “公主为何在哭?可是身体不适?”
 闻折柳转向贺兰远,一脸忧色。
 生产过于耗费气力,他说话中气不足,险些被自己闺女的嗓音盖过去。
 小白忙不迭给他端了杯温水润嗓。
 贺兰远恭敬垂头:“回陛下的话,公主殿下许是饿了,臣已在外头让乳父候着了,随时可以给殿下喂奶。”
 这种人,闻折柳是知晓的。
 毕竟生在大户人家,他自己就有乳父。
 可知晓归知晓,轮到自己头上,又心中难以接受,他这个亲生父亲在此,为何要让旁人去喂养他的孩子?
 “朕,自己,喂。”
 他说着,一手抱孩子,一手宽衣解带,可惜生产消耗大,他才刚将指尖挪到盘扣上,支撑他久坐的酸软腰肢就开始使不上劲儿,双腿随之微微痉挛,“笃笃”敲打地毯。
 这腿怎么回事?是受凉了?亦或仅是凑巧?
 “呃!”痛楚来袭,闻折柳下意识蜷成一团,他眉心紧蹙,在心口处,给闺女留了个小小位子。
 可怜他如此细致,孩子还是哭个没完。
 “陛下,不可啊!”
 贺兰远连连叩首:“您刚生产完,身子尚虚,此刻要做的,是卧床静养,您且歇会儿,让下人去喂公主罢。”
 闻折柳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
 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僵了很久,他虽心有不舍,但还是让小白将孩子抱了去。
 他原本就身子不好,方才一通生产,更是耗尽近日攒下的全部气力,现今胸口虽发胀,本能给降世的孩子产出吃食。
 可他身体虚弱,想来产出的奶水,也不甚甜美。
 孩子虽康健,可也不能被他这么误。
 只是腿部痉挛渐渐退去,胸口闷胀又起。
 闻折柳有一下没一下倒抽凉气。
 他这身体,就这般残败不堪么?
 “陛下,龙椅不便休养,且先让宫人将您送回养心殿,好生歇息。”贺兰远在玉阶下头提议。
 “嗯,”精疲力竭,闻折柳脚尖触底便打颤,实在不良于行,他再顾不上旁人接触,任由小白将自己背上步辇,再吩咐照顾闺女的宫人,“将公主,也送回去。”
 闻折柳在龙床上静静躺着。
 脑中迷迷蒙蒙浮现何霁月身着轻甲的模样,他下意识要伸手去够。
 哇哇啼哭再度传来。
 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刺破他脑海中的镜中花,水中月,只留下一大片苍茫雪域,连个活人都见不着。
 “怎么了?”
 他勉力掀开眼皮。
 “陛下恕罪!”正抱着孩子,绞尽脑汁哄的两位官人直接跪了下来。
 “乳父给公主喂奶,但公主不肯吃,奴婢担心公主饿着,就让乳父将汁水装到碗里,再一点一点给公主喂,可公主一吃就吐,来来回回好几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掐了下胀痛的太阳穴。
 “她不喜欢这个乳父的汁水,那就换一个。”
 “换过好几个了,公主还是不肯吃。”宫人不敢抬头触怒龙颜,只抱着哇哇大哭的公主静跪,急得眼尾发红。
 “去,”闻折柳朝站在身旁的小白摆手,细白手背向外,“将独孤秋唤来。”
 “不是陛下找臣,所为何事?”
 闻折柳刚生产完,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了一套,但又因为难受蹭乱了些,他衣冠不整,她非礼勿视,一起来就跪倒。
 “朕交于你,备好,迎接公主物件的差事,你,是如何当的?”
 情绪过激,闻折柳一时喘不上气,闷痛从后背起,自心口放射状往外扩,他嘴唇泛起些许绀紫,捂着心口咳起来。
 “嗬……嗬……”
 独孤秋嘴皮子翻飞。
 “陛下恕罪!陛下,您在朝堂上宣布自己有孕,又腹部急痛,一日半没有处理政务,不少臣子都踩到了其中关窍,绞尽脑汁地塞自己府上的‘乳父’进来。
 “她们塞进来的,都不是甚么正经人儿,还将臣原先备好的,正儿八经的乳父赶跑了,无奈只能临时找,这才耽搁了!”
 “那你找的,那些,正经乳父,公主,都试过了么?”
 心口阵阵急痛,可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闻折柳蹙眉忍了几息,也就勉强挨了过去。
 他略摇头,用手心推给小白递来的护心丸,示意小白自己无碍。
 “还有十个没试,属下这就去做!”
 “……慢。”独孤秋匆匆忙忙,要用实际行动赎罪,闻折柳倒喊住了她。
 一个一个试,也太苦了闺女。
 万一每一个乳父的汁水,她都不喜欢。
 岂不是要吐个十来遍?
 虽说她身子底儿挺好,但也不能刚出生,就受此酷刑。
 万一把她折腾坏了可怎么办?
 身子一坏,可就再难养了,好似摔在地上,碎成数十段的白玉,无论拼起来的人多么巧夺天工,那再次配合起来的玉,还是能找到当时摔碎的痕迹。
 闺女吐奶,会不会还有其它的原因?
 “贺兰远,”闻折柳偏头咳了两声,“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兰远双手交叠,躬身。
 “臣以为,公主许是喝不了人乳,先前微臣也见到过这种情况,通常可以采取换其它乳液的措施,比如,给公主喂羊奶。”
 “嗯,那给公主试一试。”
 宫人腿麻,一时爬不起来。
 闻折柳这个皇帝还没急,小白作为他的近身侍卫,倒是急眼了,张嘴就在上头责问:“那还不快给公主喂?公主饿坏了,谁能担责?”
 负责照顾公主的宫人被他吓一哆嗦,托着半瘸的腿,战战兢兢将啼哭不止的公主抱下去喂奶。
 “小白。”
 闻折柳嗓音很轻,不知是身子乏了,还是刻意放轻,同小白谈心。
 他眉眼低垂:“你做事,急了些,她们没照顾好公主,的确是她们的失职,可公主才出生,难免不好带,打骂她们,起不了作用,倒不如念在她们初犯,饶过她们这回,如此一来,她们才更有心照顾公主。”
 小白努了努嘴:“属下受教,知错了,可属下担心公主玉体,只是……关心则乱。”
 “我知你好心,我没怪你。”
 闻折柳圆眼缓闭:“我太累了,要睡一会儿,在我醒来之前,孩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让她们喂完公主后,把公主抱回我的床头。”
 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吐出,闻折柳彻底阖上眼。
 他真的,太累了。
 小白正被闻折柳轻声细语感动,一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灰败,心立刻揪起来:“贺兰太医,陛下他……”
 候在外头的贺兰远三两步冲进去,急急给闻折柳把脉,眉头锁紧。
 “陛下他还好么?”小白在龙床边上走来走去,半刻里问了五回。
 “陛下暂无大碍,只是昏睡过去,他本就气血不足,生产又如此费劲,还吃了那寻常孕夫碰不得的催产药,怕是要落下病根。”
 贺兰远手指摩挲下颌。
 “可究竟这后遗症状为何,我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来,哪儿出现问题都不奇怪,甚至有可能不止一种症状,且让陛下歇会儿罢,日后,好生调理便是。”
 “多谢贺兰太医,您费心了。”
 小白不愿离开闻折柳半步,只将贺兰远送出殿外,又匆忙去找喂养公主的宫人。
 “公主如何了?”他轻声问。
 “公主刚吃完羊奶,正拍嗝呢。”宫人目光略闪躲。
 小白轻咳一声:“你们照顾公主也辛苦了,歇会儿罢,我来看着公主。”
 将肚子填饱,肚子里的气拍出来,小姑娘终于归于安静,闭上眼,呼呼大睡,乖乖被小白抱到闻折柳床头。
 闻折柳昏了大半日。
 待他睁开眼,正迎上刺目日头。
 外头蝉鸣断断续续,比起刚入夏那会儿,略显萧条。
 他一侧头,正撞见小白将又喂过三回奶的公主送回龙床,小姑娘闭着眼睛,安安静静,乖得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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