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北侯川盯着面前的图纸,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子,眼中惊诧毫不遮掩:“我说姜天师,你这是瞎画的吧?”
“啧。”姜天师从他手中抢过图卷,飞速几下折好。“你这败家孩子,天机不可泄露。”
败家?北侯川瞪大双眼,要说败家,也是他那个操心的母亲和那个不惜耗费万万人力安排巡游的顾将军败家,他反抗了数次,末了拉着天师一起劝诫母亲,谁知天师竟当着母亲的面反水,全力支持他们的安排。
姜天师看着他心有愤懑的样子,反而悠闲喝了口茶。
北侯川偷偷在心中叨咕了一句:“故弄玄虚。”这话刚在心里说出,对面那人却噗嗤一声笑了。
怎地?他还能听见心声不成。
“罢了,我练剑去了。”北侯川一甩袖子,可不想在他这里耽搁。
待他走后,姜天师才缓缓展开那副图纸,指尖轻点在北方一处,而后一笑。
是乱画的没错,不过这巡游,也走不了多久。
在一片轰鸣礼炮声中,漫天花瓣坠下,宛如天降花雨,巡游辇车驶过,两侧百姓见了,直高呼:“神仙下凡!神仙下凡!”不少人直接跪在地,口中念着太子殿下保佑灵泽国的话。
北侯川端坐在车上,透过四下金帐,眼神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身子依旧维持着端坐姿态,不敢乱动一下。
行至午时,车走出数百里,烈日当空,车夫侍卫交替轮岗,休息吃饭,纱帐内的太子殿下仍端庄坐着,一动不动。
车夫躲在树荫下乘凉,拿着草帽扇风道:“我说这真奇了怪了,不热不动就算了,这花太子不用吃饭的吗?”
坊间流传太子美貌如花,私下便有很多老百姓说太子是“蝴蝶太子”“花太子”,就连太子像也修得美艳动人,半边男相半边女相,男相奢贵华服,女相花裙坠蝶。
一旁车夫“啧”了一声,手肘撞他,低声道:“太子殿下和我们能比吗,太子殿下是天人,喝露水就能活的。”这话是敬畏,语气却染上些不屑意味。
不过这话叫他说对了,这太子是和常人不同,不仅可以不用动,可以不用吃食,甚至——坐在那金纱帐里的根本不是太子!
巡游大典盛大隆重,即便是白日看不见焰火,却也轰隆隆的响了半边天。
盛夏炎热,人挤着人争先恐后,贴着人群擦过蹭了一身的臭汗。
一个屠夫操着地道的口音骂着:“挤你娘的破头,离你爷爷远点。”待他看到旁边挤着的是个脏兮兮的臭乞丐,骂的更凶了:“好死不死的臭叫花子,挤你娘,给太子舔鞋底都不配,凑你娘的热闹!”
那屠夫人高体壮,眉头一横,好不凶恶。
那小乞丐却也丝毫不惧,故意恶心他往他身边挤过去,身上挂着满是灰尘的破布和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臭汗,他笑嘻嘻道:“臭杀猪的,杀着杀着怎地自己也像猪嘞,哼哼半天人话也不讲。”
屠夫满脸横肉扭在一起,抬手去抓,那小叫花子泥鳅一样在人群中,一下就溜不见了。
太子巡游所过之地,拥挤的人群没过一会儿就散去,口中咂咂称叹:“太子殿下果然气宇不凡,实乃天人也!”
小乞丐从小巷中溜出来,抻了个懒腰晒晒太阳,听他们这么说实觉好笑,心中暗道:一个个连人都没看见,真能瞎吹。
顺手摘了个糖葫芦扬长而去,往身后丢了两枚铜板。
卖糖葫芦的小贩接了钱,飞快塞进怀中。旋即转回身,冲着扬长而去的乞丐大喊:“你个小贼站住!光天化日偷东西有没有王法了!”
乞丐愣神,回头发现几个过路人都在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他伸出根手指,指着自己,纳闷地看着小贩。
“对,就是你个小贼,不要脸的小贱种!”
他先是一愣,而后毫不客气的反击:“你爹我给钱了,你个炸火的鳖孙,三伏天卖糖葫芦,没人买把火气撒到你爹头上!”
那小贩火气更甚,周围人不时有围观的,皆是对着那小乞丐指指点点,他哽了一下,大吼着:“我没有!”
谁听呢,小贩抡起拳头冲了过去,他则狠掷剩了一半糖葫芦的签,扎进那小贩鞋里,小贩大吼着,再抬眼时,那小乞丐跑得已没了踪影。
“你个小贱……”没听他骂完,一只大手落在他肩膀。
一串铜钱拎到了小贩面前,他的怒气霎时消失不见,连忙换上一副笑脸。
“去看大夫包扎一下吧。”
小贩心虚,那签子擦着脚趾缝而过,拔出都不见血。他偷偷将签子丢去一旁,笑道:“多谢这位公子。”
“不是公子。”
来人一身素净灰衣,头戴斗笠,一双手白皙修长,细皮嫩肉的,即便看不见来人面容,那小贩也立刻感知到来者气宇不凡,且出手阔绰。虽说腰间别了把剑像那么回事的,料想是哪家纨绔子弟玩什么闯荡江湖的过家家游戏罢了。
斗笠纱帐后,那张俊美面容嘴角扬起,一双桃花眼眸光流转。
“不是公子。”他重复一遍,继而笑道:“是侠士。”
灰衣侠士踮起脚张望着那小乞丐离开的方向,一路尾随,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个死巷口,空无一人。
他心中失落,正欲离开,头顶上方传来了声音。
“你跟着我干嘛?我又没偷你东西。”
斗笠下的那人释然笑了,只觉浑身轻快。“我没有钱,今夜也没有睡的地方。”
是浑身轻快,那单薄的身子跑着追来没听到一丁点儿铜钱叮当响声,小乞丐当即皱了眉头。
“你没有钱跟着我干嘛,难不成眼拙成这样,挑个乞丐打劫?”
每年离家出走的少年郎多了,大部分前脚踏出正门浩然正气一身,后脚灰溜溜钻狗洞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玩什么闯荡江湖的破戏码。坊间戏文唬人,惹的年年流落一批少年郎,身无分文,风餐露宿,任人欺侮,这般久了,磨平了心智,可仍是阻挡不了来年又是新的一批少年郎。
江湖代代稚子出。
眼前这个,不过也是其中一个罢了。
“回去罢,该有人寻不见你着急了。”
“不。我要跟着你一起要饭吃。”
“哈?”小乞丐只觉荒唐,翘起了二郎腿,就这般坐在高墙之上,托着下巴看他。面前那人虽是瞧不见面容,举手投足间却显得气度不凡,他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他抬了抬斗笠,隔着朦胧的纱帐看着面前的小乞丐,伸出了手。
“危险,下来。”
他的声音温柔,小乞丐想着,自己似是许久没有听到这样好听的声音了。
“我不下,你有本事,就上来抓我。没有本事,我自己就跑咯。”
说着,小乞丐撑起身,展开双臂,晃晃悠悠地在高墙上来回乱窜,好像下一秒就能叫风给吹下来。
灰衣侠士顺着他来回乱跑的方向快走了几步。
“哪来的小贼!”院内一老伯高声大喝,没等那小乞丐转头去看,却见一条狮子似的大黄狗冲出来,朝着院墙就是一扑,吠声不止。
“诶!!!”
他倒是不怕高,可却偏偏怕这狗。自幼时被这东西咬过一次,每每见了,都是避而不及礼让三分的。
小乞丐叫那“巨狮”吼怕了,脚下一滑,身子向后倾去,胳膊在空中抡了好几个大圈,也没能阻挡自己将要哐当一声摔个狗吃屎。
完了,丢人丢大了。
清风一阵,墙下那侠士守株了许久,就等这么个兔子撞上来,大步一跨,足下沿墙一点,凌空跳到半空,将他接了个满怀。
微风吹动斗笠,露出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不近人情似的锋利,可却在他一笑间,霎时柔和了下来。
小乞丐心想:坏了坏了,不如摔个屁股蹲算了,这般被他抱在怀里,倒是更丢人。
“放……多,多谢……”一句话磕磕巴巴没等拼凑出来,却听不远处却有个声音尖声响起。
来人是个约么八九岁的小少年,浑身破破烂烂,脚下的草鞋一边露了两个洞,露出沾泥的皮肤。
瞧着,应是他的朋友。
小少年走向前,叉腰道:“放开双双!不然我和你拼命!”
原来是以为自己抓着他了。
灰衣侠士一笑,轻轻给他放下,随后看着他道:“霜雪漫天,无涯无际。是个好名字。”
双双拍了拍衣裳,不去看他:“是好事成双的双。”
后来的那小乞丐高声附和道:“对!好事成双!你这个小公子真没有文化!”
双双赶紧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别乱说话……”
那小乞丐吃吃笑着,顶着一张大花脸:“好!我都听你滴。”
趁着他僵在原地的时候,双双快速从他的怀里逃跑,边跑边回头对着那位乞丐朋友说着:“他说没处可去,就交给你啦。”
不等灰衣侠士追来,双双三两下就拐没了影。
再次见到他,总是让双双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灵泽地灵,孕育一方人也善。他最狼狈之时,有一户人家大娘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好叫他没冻死在大雪天里。
那是个冬月,他一偏头,看着吴娘刚刚补好自己的衣裳,借着橙黄灯光下,依稀能辨清是个什么鸟儿的形状。
“吴娘,你绣得是个什么鸟儿啊?”
吴娘收针,咬断线尾,又拿出了块图案一模一样的帕子,笑着塞到了双双手里。
“我们双双总有一天,会用上的。”
双双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随手在身上擦了擦,还是觉得与那干净的帕子不搭,显得有些窘迫:“我才不要呢,这精致秀气的东……”
话未说完,吴娘却忽地起身,打开了窗,任由风雪吹入,她却始终直着身子,痴痴望向南边。
“南国通天,信鸟翱翔,金……”
耳畔笑声忽的打断了他。
“所以你就叫小风?”
小乞丐仰起脸,呲着一口大白牙笑着说:“对呀!因为双双大哥说,我要做最自由的风。”
灰衣侠士笑了一声。“你的名字也是个好名字。”
被这么一夸,小风笑着自来熟地凑去他身边:“那这位大侠,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的名字应该也很好听吧?”
“我?我叫……”
“他怎么在这!”双双一路心不在焉,一踏入庙中,即刻愰回了神,神色慌张。
“噫,大哥,他说他救了你,他是好人呀。不是你让我带他回来的吗?你怎么忘了呀?”小风嘟着嘴,抬起一双脏兮兮的小脚丫靠火进了些。“我还纳闷呢,你怎么不带他去太子殿啊,怎么要我带他来土地……”
一句话没等说完,嘴当即被双双捂住。
他们这些流浪乞儿虽是无家,却各有各的常住之处,诸如小风喜欢待在离城近的土地庙,能听到往来人谈论着有趣的事。双双则是爱去远郊的太子殿,太远了,小风就不怎么喜欢。
说着人给他了,小风自然以为是双双大哥要自己把人带来土地庙。
小风诧异地看着双双,不明所以,不就是随口说了句话吗,大哥怎么突然这么紧张?
双双捂着他的嘴,目光十分不自然地看向那灰衣人:“太子殿修得不好,漏风,还是这里暖和。”
“不是啊大哥,太子殿更暖和,这土地庙风多大啊,火都吹灭两次了。”说着,赤着的脚丫向火堆靠了靠。
刚一放下手,小风就毫不留情给他谎言戳漏了,双双一个劲儿使眼色,可小风偏偏就看不懂眼色,还火上浇油的补了一句:“你看,我就说了风大嘛,眼睛都进沙子啦。”话了还凑过去要帮他吹一吹。
双双哑口无言,头扭去一旁,不看那灰衣人作何反应,只觉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若不是今日寻到了些饴糖准备拿给小风,他才不会来这里,更不会再遇上这个麻烦大侠。
灰衣人很识趣地转了话题,手中拿着凉透的白馒头塞进嘴里,笑吟吟地对着一旁的小风说:“多谢这位小公子。”
他们这些小乞丐,平时根本听不到别人对他们道谢,听了他这话,小风摊开怀里的纸袋子,恨不得一股脑儿都给他吃。边送边再次套起了近乎,真把他当成要一起流浪的朋友了,诸如“你为什么吃饭也不摘这个呀”“你家是哪里来的呀”“你为什么要出来流浪啊”噼里啪啦问个不停。
“好了。”双双脱下身上单薄的外衣,团了团给他裹在脚上。“你再问下去,人家会嫌你烦的。”
说罢,将饴糖塞到小风手心。
小风闻言,当即闭紧了嘴,拨浪鼓似的对着灰衣人摇头。“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不要烦我啊。”又是回头,攥紧了那块糖,昂起花脸道:“谢谢双双哥。”
双双扯下两块纸袋子纸片,攥着两个馒头放火上烤了烤,塞在他们一人手里一个。小风又是道谢,捧着就开始啃,想来一天也是饿坏了。
正望着,一只大手却递到了自己面前。
见双双不接,灰衣人掰了一半,示意要一起吃,他这才接下。
一口馒头刚进嘴里,外面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土地庙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人避雨,这城郊僻静的土地庙瞬时显得喧闹起来。
而他们口中来回说的只有一件事:“太子金辇被火药炸碎,太子不知所踪。”
近来,坊间一直流传太子巡游之事,小风本就感兴趣,每天向人打听着今天太子又到了哪里,听到这群人讨论,小风一时间馒头也忘了吃,支起耳朵凑近听了听。
双双和那灰衣人却显得不怎么惊讶,几乎同步般又往嘴里塞了块馒头。
下一句,他们手上动作忽地一滞,似是再也坐不住。
“爆炸的一片废墟里,太子金辇顶上出现了血样的金乌图腾,辇车附近一遭近卫,无一生还。”
“出来!给我出来!”
老远就听到这气势汹汹的吼声,算着时辰,约莫顾言此时在莲花阁看完了信,姜子圭便脚底抹油赶紧跑了。
于是乎,留下顾将军一个,咬牙切齿地撕碎了他那破信,还得笑脸相迎太子的盘问。
不过顾将军对笑脸相迎有些误解,木头桩一样原地一杵,脸上哭笑不得地看着太子殿下,心里早已把姓姜的千刀万剐。
北侯川环视一圈,没见到那神棍的身影,好在不迁怒旁人,压着声音问:“将军,见到姜天师否?”
顾言面色铁青,一板一眼按照姓姜的信中所写那般回答:“天师不在,但天师说与太子殿下有约在先,若太子殿下有难,天师将在此等候。但天师现在忙于国事分身乏术,又不敢欺瞒殿下,便叫我来顶上,赴约太子。”
放屁!分明是姓姜的有事瞒着殿下,给殿下惹恼了又不敢出面,叫自己来替他挨骂,还敢撒谎讲忙于国事,怕是此刻不知道哪里躲闲去了。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殿下,见殿下捏了捏眉心,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看来姜子圭这老神棍的德行已经人尽皆知了。
顾言上前几步:“太子殿下可有何吩咐?”
北侯川叹了口气。
“将军可知,金乌有细作潜进灵泽了。”
顾言低头:“臣知。”
“将军何时知晓?”
“方才。”
“那以将军对天师了解,天师料到否?”
顾言闻言,头低得更深。答他:“应是料到。”
北侯川强压着怒气,咬牙低声道:“那他为何不与我说?涉及到十余人的性命,都不足以叫他泄露一点天机吗?”
顾言沉默,未答。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姜子圭亦是答不上来。
八年前,顾家满门亡于贼伙一把滔天烈火中,他被爹娘护着,从一片漆黑废墟中爬出,见到不远处的姜子圭,那时他也是这样揪着他领子问的。
“你自恃通晓天机,能见未来。十几人的性命,不足您开次金口吗?”顾言揪着姜子圭的领子,看着他那副高高挂起的样子,心中怒火再次冲破了理智,一拳挥在他脸上。
看着他像个离了根的芦苇一样飘飘摇地倒下,顾言走上前,再次问了一句:“有什么天命是要以人命为代价的!”
说是问,不如说是训斥更为合理,满腔怒火发泄在面前这人身上。
很奇怪,他本来是不信这些,自然不信这个怪人的预言。可当事情发生了,他却本能的怪在他身上,满脑子充斥着“都是因为他说了才会这样”的想法。
“天命不可违。”姜子圭任嘴角边溢出血沫流着,双眼坚定望向顾言,下了很大决心,终是说出口。
“你生来就是注定要当将军的,千万人血肉之躯铸成一个耀眼辉煌的你,你生来便注定要见多了鲜血与杀戮,这也会洗练出一个干净无瑕的你。你是要成神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