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手扯过他的肩,紧接着便是一拳狠狠落在他的脸上。
好疼啊,他怎么这么生气?这般想着,花川嘴角渐渐向上,伸出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身体虚弱地晃悠了好几下,勉强站定。
对面的西陇胸口起伏,不断呼着粗气。瞧见他笑着,更是来气了,又是一拳狠狠挥出,丝毫不顾忌面前这位也是个病人。
“你不能保护好小九吗?非要让她半死不活的回来?现在也是,因为你靡靡不振,给自己一关就是好几天。花川,亏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她,你要这般对她吗?”
花川一笑,满嘴猩红。“那你来?”
“你!”西陇再次抬起一拳,背后却叫人重重一踢,前扑了几步。
竺溪握着门框翻下,狠踹出去一脚,抬腿骑在西陇肩上,拧身一剪,银月弯刀在他的脖颈毫厘之处绕了个圈。
“竺溪,放开他。”花川扶着一旁木桌站定,令人讨厌的笑毫无消减,他并起双指在自己额间一点——一朵血红色的莲花。
“放手,让他来。”他大笑出声,“双生咒我能正施,自然也能逆施,不去踹开门看看,你那高贵的小殿下,是在,还是陨灭了?”
“你!”西陇欲再冲上前,竺溪提起弯刀站在花川身前阻拦。他一介水师,本该不管这些身外之事,牵连上小九,他总觉得小九不该被如此对待,一个两个全都胡闹至极,竟连他自己也闹的如此难看。
“竺溪。”西陇语气软下,目中难掩失落,小声呢喃着,“你为什么如此护他……”
算了。西陇自嘲一笑,始终是他自讨没趣罢了。
望着那水蓝色身影缓缓离去,周身颓然,竺溪窝起一股子莫名怒火。她转回身,抬手一蹭那红莲额印,殷红染于指尖。
“逞什么强。”
花川痴痴望着前方,“为什么……护着我?”
耳畔似乎再次传来锦华的声音:“你傻啦?自己孩子,我不护着谁护着?”
“娘……?”
眼中迷茫水雾尽显,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你傻啦?”竺溪毫不客气向他脑门一拍。“姐姐我还想出嫁呢,我可不想捡你这么个作死儿子带着。”
一口气长长呼出。他方才竟是出现幻觉了。
“多谢。”
“给我闭嘴,但凡你谢我,就没一次是好事。我只是领了命保护你别死了罢,条件是你自己交换的,再谢就杀了你。”
花川轻笑,“竺溪,你真好。”
瞧着他笑眯眯说出这话,竺溪打了一个寒战,好像不是在夸她,更像是要杀她似的。
她佯装作呕,“少恶心我。”
“竺溪,我最近总是梦到锦华。”
竺溪忽地停下,不再取笑,沉闷的“嗯”了一声。
“向上爬,哪怕将天梯踩断。我说过的,我没有忘。”
“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她报仇。”
“这个令人作呕的天界,我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竺溪抬头看他,看似是和她说话,不过倒像是他自己和自己说的。
像是劝说,像是告诫,可他越是这般反复提醒着自己,心底所求越是明晰。他想留下,他想逃跑,他不想背负着仇恨独自前行,他想做一个普通人,普普通通的快乐,普普通通的和朋友们打闹,普普通通的和他们一起面对艰难险阻,普普通通的去爱与被爱着。
怎么就这么难啊。
“竺溪,你走吧。”
“嗯。”
西陇站在那小破屋门前,这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动动手指都能塌,可小九神力不给他装点漂亮些就算了,反而浪费在加固结界上,不叫人进去。
“小九。小九?”西陇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而后退了两步,抬脚欲踹。
“水师。”
西陇回头,阿汀一身金纹白裙,端着一盆水站在他身后。她笑了下:“我来吧。”
既是阿汀,总叫人放心。
她放下水盆,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九渊背对着门,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整洁如新的床,头深深垂下。
她头发乱遭遭的,长了不少,枯草黑发在地上蔓延开来,像是一片平静的暗河。
阿汀搬起水盆进屋,回身关了门,熟练地拧了一把毛巾,拉过九渊,蹲在她面前,轻轻为她擦脸。
目光空洞,同以前那般神采奕奕完全不是一人。
阿汀什么也不说,手上动作极轻,好似生怕碰一下,眼前的人就碎了。
“阿……”九渊开口,一时间竟发不出什么声音。
阿汀手腕一翻,一枚小碗呈于掌心。她扶过九渊的头,将碗中泉水喂她喝进嘴里。
在话说出来前,眼泪却先一步落下。“甜的。”
甜的,像那金花果子蜜一样甜。
“阿汀,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阿汀捋过她的碎发,笑吟吟的答她:“因为阿渊对我好呀。”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宛若一片枯死树林中,飞进来一只漂亮的百灵鸟,发出脆声,提醒着这荒芜之地,还活着。
“我不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你对我好,我只会觉得辜负你,我配不上你的好啊阿汀……”
“说什么傻话。”阿汀双眼一弯,起身揽她抱住,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子一般。
“阿渊是我见过漫天最勇敢、最温柔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是自己冲在前面,会保护我,会担心我,会拉着我一起进三重,我很开心。可是我啊,不喜欢阿渊难过,阿渊一难过,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九渊抱紧她,头深埋起来。
“阿汀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就好了。”
她拨了拨九渊乱糟糟的头发,蔚蓝色的发带斜斜歪歪,还倔强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挂着。
“所以我来了。”她轻轻一笑,“我给阿渊讲讲外面发生的事情好不好?”
从出黑雾,到回槐园,从救人,到受罚,从白天,到渐暗。
阿汀点上一盏烛,站在九渊背后,拿着一把与她那小手极为不相配的大剪刀,替她修剪头发。
“从黑雾回来,修竹和钟礼便一头扎进了禁室,面壁思过,也不知道思出了什么来。我、樾乔和珉成日里来回跑的照顾人,百草阁的小神仙每次去禁室,总觉得阴恻恻的,很是不喜欢。”
九渊一笑,就那样的地方,还被满屋子纸鹤淹过呢。
“小风师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来照顾花川,好像是钟礼拜托的他吧。哦对,水师大人和风师是旧识,见面就掐,我也想不明白,水师大人温润有礼的,小风师每次干嘛非要找理由和他吵架。”
说到西陇,九渊满心愧疚,该道歉也该道谢,她却不怎么敢面对西陇。
“小风师一个风神,不知道怎么就对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咒术感兴趣。解那双生咒的时候,还是他找来了人帮忙,还说是自己的师父,端华先生听到了可不是要气死了。因为这个,梨行先生还被神官抓去领罚了。”
九渊猛地回头,阿汀一剪子差点戳到她的耳朵,慌忙收回手。
她双目忽的明亮起来:“你说什么?”
“啊?我说梨行先生被罚了,说是因为……”
“不是这句。”
阿汀迟疑道:“端华先生……气死了?”
“不是。”她忽的起身,双目放光,春回大地般燃起生机。
黑暗中忽地跃起一小点火星,火星跌入干草,燃起整片日落。
那人笑着半倚着,目色温柔的让人沉溺,他伸出手。
“阿渊,我也……”
“双生咒……解开了?”
“诶,谁啊,他妈的瞎了没长眼吗?”玉尘破口大骂,定睛仔细看了看,“殿下?”
眼前这人,一身白衣比身量大了许多,一头乌发如瀑垂下,将将要逶迤到地,面色苍白吓人,猛一看,还真以为是哪里窜上来的女鬼。
“殿下你这?没恢复好?不应该啊,师父都说了已经解开了啊……”
九渊双眼定定望着她,漆黑眸子明亮,配在那苍白无色的脸上,倒是更渗人了。她紧攥着钟礼的手腕:“解开了?何时解开?怎么解开的?”
“殿下……殿下你,你放手呗先。”玉尘连连退后,这哪是九天上的殿下,这是个溺死的水鬼抓着人手腕,要拉人一同淹死还差不多。
九渊听罢松开了手,语气软下,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人的神色。“你告诉我。”
玉尘缓了神,“出来之后,我去找师父说明了这个情况,这咒还没啥好办法解开,除非是……”
他忽的缄口:“抱歉啊殿下,我答应花兄,不能说的。”
九渊忽的心里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拥堵在心口,拥挤又空旷,轻快又混沌。她似是担心,又有些期待,小心翼翼问出口:“花川做什么了?他怎么了?”
“抱歉殿下……”
“你说啊!”
猛地一吼,给玉尘吓了一跳。
阿汀追出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阿渊。”给她那岌岌可危的理智拉了回来。
“抱歉,风师,抱歉,我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讲才能讲清楚,抬手捂住脸,艰难平复自己心绪。
玉尘难得的肃穆神色:“殿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花川身子忽地沉下去,要把自己整个人溺死在这片天水里一般。
可这是天水,溺不死人。
他看着上方洞口,已快入夜,望舒轮值,皎月上空。眼前所见天水一会红一会绿,唯有那片皎洁月色,他看得越发清晰。
月白色。
他坐起身,靠在身后岸边,对面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是不是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天水洞口布满了咒文,或许有,或许没有。那个人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
天水一圈,由他而始,青红相接,半面天水都显现出了颜色。
满身伤楚提醒他活着,他的存在。
他阖眸,向后倚去。
清净居。
玉尘带着那位教他各种符咒的先生匆匆赶来,那位先生一见了花川,不满看向梨行:这小生怎么什么邪门咒术都教?
梨行先生挠挠头,眼下难办,他只得让出一条路,让那位请来的先生瞧瞧。
双生咒——各式咒术中最为邪门的一种,以命结命,易结难解,说是禁术也不为过。现下天界或许有神略知皮毛,却少有人真的能掌握这门术法,即便掌握了,稍有不慎便是反噬自身。
可听玉尘所说,眼前这个小神不仅是下了,且能以己身纳寄身伤处,这便不是略懂皮毛了,起码是用得炉火纯青。
先生端详了许久,面前这个小神显然是年轻的,不过千岁左右,怎么懂这么一个邪门古法?难不成还是紫微星降世不成?
梨行先生在一旁干着急:“先生你看……”
“看什么看!”
被这么一喝,梨行先生不敢再多嘴。
“柳枢啊柳枢,我说你啊,你怎么什么都教?自己去找神官领罚去。”
梨行先生弱弱回应:“是……”
先生重重叹了口气:“双生易结不易解,二人连命,解不开这咒,谁的伤都好不了,再久一点便只能活活等死了。”
竺溪憋着火,努力压着自己的烦躁心绪,很想吼一句:“你这老头能不能有屁快放。”
现下只有三种法子:“一是伤处共享,下咒者先将伤势严重程度均匀摊到二人身上,后才能解;二则是……伤处转移,全由下咒者担着。”
全是由下咒者处理的法子。
梨行先生:“可眼下孩子也不醒,自然是做不了,先生,第三种呢?”
先生缓慢道:“杀了寄身之人。”
玉尘惊道:“先生!这话不能乱说,那个是殿下啊!”
先生:“乱不乱说,我没你个小孩子有数吗?”
玉尘:“可……”
梨行先生忽地怒道:“够了。先等着吧。”
竺溪站在床尾,怒目而视眼前三人,攥紧了拳,腕上金玲颤着玲玲作响。她抬腿便要走,却听到花川的声音。
“先生……”
竺溪望去,见他那副半死不活模样,眼眶莫名先热起来。
一个快死了的人,费尽了全力扯出了那样难看的笑。
花川抬起的手指颤着,比了个“二”。“麻烦先生再等等,弟子现在没什么力气。”
竺溪吸了下鼻子,手腕抹了下眼尾处,脸色冰冷。不想听他再继续说这些恶心话,她这次真的抬腿就走,刚跨过门槛,他的声音又在后面传来。
“竺溪……谢谢……”
谢?她还没杀呢?还什么都没做呢?
竺溪诧异回头,却见他松了口气般笑着,轻冲她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是不叫她去选第三种方式?杀个人而已,她金翎竺溪杀过多少人了,多一个怎么了?还不是为了救他?
她不予理会,跨出门便走,后方又是虚弱的一声“谢谢。”
烦死了。
真的烦死了。烦死了。
他在哪?他会在哪?
九渊想了一下,脑海中锁定了那个地方。
阿汀跑出来:“阿渊你去哪?天快黑了。”
九渊狂奔出去,一步一飞,却觉得怎样都太慢了,太慢了。
再试一次,再抓住他一次呢。
后方阿汀浅叹了口气:“我点盏灯等你回来。”
“好。”九渊回头笑答她。“等我回来。”
脑海混沌许久,密密麻麻的什么都乱成一团,父帝的失望,他的反复无常,还有那个可恨的融姐,有朝一日她一定报复回来。
不过都是后话了,眼下,不论是什么结果都好,她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
一阵清风,花川猛地一个寒颤惊醒。
醒来时却有些失落。
连日都做了噩梦,唯独这次做了个美梦:他梦到娘了,梦到自己是那样普通的一个小神,春日里爬彩云桑摘叶子,一不小心还摔了下来,被娘扶起来,嘲笑自己笨手笨脚,被娘牵回家一起平常的吃着饭,吃完之后,自己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说要出去见朋友。
娘笑着唤他一声:“川儿。”
花川回头,她接着笑吟吟的说:“川儿要做个勇敢的人。”
花川不解,直到他慢慢走到了约定的地方,满壁白栀流霜,有一人站在那里等他。
为什么在梦里,大家都是笑着的呢。
他真的。真的。不想醒啊。
花川抬起手臂搭在眼上,打算再次沉沉睡去,一个声音却忽地叫住了他。
“花川!”
快步跑来的脚步声,止不住的喘息声,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不敢放下手去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九渊定定望着他,心底不断安慰自己,他怎么说都无所谓的,她只是单纯的,想问出自己的疑惑罢了。
“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花川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滞住的呼吸重新恢复。
他放下手,浓墨色的眸子望着她,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九渊攥紧袖口,看着大半青红占据的天水,整个心都叫人攥紧了一般疼。
不回答也可以,怎样都可以。
她怎么这么没用,每次都害的他受伤,每一次都。
九渊颤声,发誓道:“花川,今后我,我绝不会再输了,一次都不会。你可不可以,也保护好自己啊……”
他缓缓起身,却是向前方走了几步。
“花川。我就站在这里,一直都在,永远都在。你相信我吗?要不要拉住我的手啊……”
他闻声转头,再次向九渊看去,下一瞬,九渊慌张大喊道:“花川!”
冰冷刺骨的深潭将他吞没。
娘,我能不能最后尝试一次啊……
我可以吗?
噗通水花扬起,另一个白影急速下坠。
花川望着上方,天水洞口渐渐模糊成一个点。上次,她看见的天水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轻轻抬手,遮挡着自己的视线,心底隐隐升起一股期盼,耀眼如日光不可直视,他却不敢去看。
腕上一热。
他无止境地坠着,真的有人拉住的他的手。
她一张嘴,呛到喉咙,吐出了个可爱的泡泡来。九渊只好用了点神力,将话说去给他听。
“那这次我来拉你。”
“我们一起回……”
话没传达完,花川猛地一发力,带她坠下更深,更深的地方。
花川扯过九渊向自己靠近,他一手托在她的腰上,一手紧扣着她的脑后。他紧紧拥着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想要紧攥着钳碎,又轻轻留出了些余地。
深渊照进日光,怪物变成神明。
唇瓣相接,花川粗鲁吻上,他才从陨灭边缘走了一遭,似是求生本能一般,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按在她头上的手始终不松力气,深潭之中不再刺骨寒冷,他吻的更深,胸腔狂跳不止,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