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接过去拆开查看,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只实验鼠的后事。
“他28号凌晨突发脑梗,我们接到同监室犯人呼救,就立刻进行抢救,三个小时后抢救无效去世,”周管教倒着茶,回忆道,“他这些年一直有不少基础病,事发后我们立即封存之前的体检记录和病历,这些都在里面。”
“过往病史”一栏里,写着“高血压8年、糖尿病5年、轻度房颤2年。”
记忆里,郑延海还是一个暴虐的青壮年男人,即便是十五年过去,也才五十出头,这些无情的字眼却大刺刺昭示着他的迅速衰老。
周管教小心翼翼地关注司潮的脸色:“监控录像我们也都按照程序封存,你如果有疑问,也可以看。”
服刑人员死在狱中不是小事,死者家属一般都难以接受,借机闹事的也大有人在。
司潮一页页翻过厚厚的装订纸。白底黑字上一些冰冷的名词,仿佛宣告死亡的判决书。
可它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死刑判决书。那才是她想要的。
“我没什么意见,也不准备复核。”司潮抬起头来,神色出奇地平静,“既然尸检结果跟死亡原因一致,就表示没问题。”
她低低地补充一句,喃喃着自言自语:“问题就是,死得太快。”
“什……什么?”周管教疑惑。
“没什么。”司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抵达监狱之前,她也或多或少怀疑过,郑延海的死为什么这么巧合,刚好就卡在她要来探寻真相的时候。但至少从过往材料和尸检结论来看,找不到什么疑点。
现实没有那么多阴谋论,幕后的能量大概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给她添堵。
“那你没问题的话,就在这份火化单上面签字确认,”周管教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递过笔来,“请注意,一旦签字,代表家属对死因无异议,不能再反悔。事后可以跟去殡仪馆火化,也可以等通知领骨灰。”
司潮提起笔,刚要落到纸上,还是抬起头来。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她问。
周管教迟疑片刻,诚实地说:“除了破口大骂医生和我之外,他没说什么。”
司潮笑了。还是她熟悉的郑延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管教多少也知道郑延海的家庭和犯事情况,渐渐有些理解她的反应:“他基本还算老实,不怎么惹事,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捶墙撞墙,医生说……”
他指指脑袋,语气委婉:“可能有点问题。”
司潮了然。
无能狂怒。在狱中没有妻女给他泄愤,只能伤害自己。
其实这个世界上,隐形的精神病挺多的。
周管教起身来,从办公室角落取过一个帆布袋,说道:“这是他的遗物,你也签字领走吧。”
帆布袋看上去鼓鼓囊囊,其实大半是空气。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大概是换囚衣前穿的,没什么特别。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线索价值的私人物品。
司潮草草翻过,直接扔在地上,自己取过文件,爽快签字。
周管教不放心,还是确认一遍:“火化之前,你要不要看看他?”
“不看,”司潮想也没想,“尽快烧掉吧。”
“好,那你就回去等通知领骨灰吧。”周管教端详她的脸色,还是感觉有必要说明一句,“如果接通知后十五天内无人领取,就会由监狱自行处理。”
他猜得很对。司潮不关心郑延海的尸体,只关心他的秘密。
她还是不死心地问:“这些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提到过什么名字,或者交代过什么?”
周管教收好文件,思索片刻:“哦,他经常看一本书。”
“看书?”司潮蹙眉,“他不识字啊。”
周管教笑笑:“我们监狱对罪犯都会进行再教育,教给他们文化知识和一些劳动技能什么的,帮助改造重返社会。他虽然基础差,这十几年还是基本完成了扫盲教育。”
“他看什么书?”司潮本能地抓住这一丝异常,“我能看看吗?”
周管教讶然看她,颇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对父亲的死漠不关心,却又在意些奇怪的细节。
“你等等。”
司潮点点头,周管教关门离去。
雨还在下,桌上的茶水缓慢冒着热气,模糊眼前的视野。
直到此时,司潮似乎才对郑延海的死亡拥有实感。世界上最后一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人,就此阒寂无声地离去,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一抔骨灰,一份档案,几件衣服,这就是一个有罪之人留在世界上的全部。
她不觉得快意,也不觉得悲伤。
周管教不多时便开门回来,递给她一本边角已卷曲的书。封面上的卡通人物已褪色发黄,透着陈年湿腐的纸张气息。
“初中语文教材?”司潮不无失望地试图确认。
“监狱里的书不多,基本是靠社会捐赠或者自己采购,”周管教点点头,“这是他使用过的教材,基本一有空就会翻着看。我原以为他是勤奋好学,但几年过去,他还是只看这本。”
怪不得被翻得破破烂烂。
司潮手指卡在最后,书页在她指尖哗啦啦下落,印刷的字里行间时不时有些铅笔字迹,可能是做的笔记。
郑延海字如其人,写得像狗爬。
“基本全是课文。他每次看的都是哪一篇?”
周管教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
司潮不动声色地收在手中,站起身来:“这本书既然是他的教材,我能和遗物一起带回去吗?”
周管教想一想,才答应:“你想留作纪念?应该不违反规定,拿去吧。”
司潮终于笑道:“谢谢您。”
“你真不去看他最后一面?”周管教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家属,怕她反悔,以后惹麻烦,不免再问一遍。
她摇摇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这就走。”
周管教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节哀。我送你出去。”
司潮再次跟在他身后,抱着郑延海所剩不多的遗物,从冗长阴暗的走廊穿过办公楼,回到门厅。
临走,她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李遂……就是长汐村那个民警,刚才有没有给您打电话?”
她没有手机,如果李遂要联系她,只能通过周管教。
对方闻言摇头:“你一直和我在办公室,没人打进来啊。”
“好。”司潮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
没有消息,那就是还在忙。
她从工作人员处领回自己的背包,将那本教科书也塞进去,帆布包则拿在手里。
雨声连绵不绝,没有止歇的意思。周管教客气地送她出来,司潮撑起伞,站在门口,思考下一步要去哪里。
视线落到监狱的围墙,上面用蓝色油漆涂有几个大字:“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她回到公交站台,旁边的垃圾桶老旧不堪,塞满各种秽物,脏污的雨水沿着上盖淌下。
雨幕中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前来,雪亮的车灯刺破晦暗,在司潮面前停下。
前座上的客人撑起伞下车,大概也是要去监狱办事。司潮立即打开后座车门,收伞坐进去。
“去哪里啊,阿妹?”司机操着蹩脚的闽越普通话。
“千宁市福利院。”司潮答道。
破败不堪的公交站台旁,一枚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被草草塞在垃圾桶里。
一个人的一生渐渐空瘪,被雨埋葬。
“福利院?市区好远的哦, 阿妹!”后视镜中,男司机一眼扫来。
他比个手势:“一百五,马上走。”
司潮一愣, 余光瞥见计费器没有启动,才明白他的意思。
千宁县城的出租车从不打表。
司潮回国时,从市区汽车站坐班车只要五十块钱, 他纯属狮子大开口。
“可以, ”司潮让步,“但不能拼车。”
男司机没想到她竟不还价,立即眉开眼笑, 连连答应, 一口油门踩走。
司潮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她早就知道, 县城和长汐屿,各有各的脏。
雨还在一直下,四面玻璃窗上都沾满水珠,不时汇成水流淌下, 宛如潮湿的眼泪。
司潮坐在后座右侧靠窗, 将郑延海生前那本语文教材在腿上摊开。她对国内小学以后的教育并不熟悉,看封面才知道, 这是七年级下册的教科书。
除一些耳熟能详的近现代大家文章外, 剩下的都是古文与古诗词。
郑延海的认字水平究竟到什么程度已不得而知,但从他在边角写的一些歪歪扭扭的笔记看,大概差强人意。其中大部分可能是老师的讲解,小部分是他自己的涂鸦,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司潮大致翻过,发现笔记也是一开始多一些, 后面越来越少,直至空白。
足见他对学习也没什么耐心。
那这本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郑延海连续看好几年?
司潮再次一无所获,只得合上书。胸口有些发闷,她便伸手将车窗微开一条缝。
风夹杂着雨丝飞进来,胡乱将书本翻开几页。她下意识重新收起,视线却落在合上之后的侧页。
因经常翻动,侧页已经发黄起皱,但相比其他部分,其中几页的颜色却好像要更深一些。
司潮心下一动,手指卡住深色出现的第一页,翻开其中内容。
是第41页。《木兰辞》。
因未曾接受国内教育,她没有读过原文,但有好莱坞动画片的熏陶,也大概知道花木兰的故事。从阅读痕迹看,郑延海那几年一直看的部分,就在《木兰辞》课文出现的页数区间。
司潮仔细研究发现,他虽然将纸张翻得发灰,却并未留下批注笔记。只有少数几个字,却被铅笔反复打上“×”的标记划去,力透纸背,显然用过极大力气。
而课文的最后一段,则更是直接被用铅笔尽数划掉,纸张都被戳出几个窟窿,明晃晃地透着光。
司潮抬头问:“师傅,能不能借你手机给我用一下?”
男司机从后视镜中睨她一眼:“做什么?”
“查一下资料,很快,”司潮随便扯个谎,“我手机落在家里没带。”
她出手大方,上车后又一直安静不语,也不玩手机不睡觉,好像在研究什么书,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司机半信半疑,但还是从支架上取下手机,反手递过来。
人类向来复杂。能昧着良心宰客,也不影响微薄的善意。
老式的智能机,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边角被摔得稀碎还在凑合用。司潮摁亮屏幕,不由一怔。
壁纸背景是一张六七岁女孩的笑脸。
“你女儿?”她问。
“对哇,七岁,”男司机笑起来,“可爱吧?”
可司潮心底猛地钝钝一痛。原来爱女儿的父亲虽然稀少,世界上却也是存在的。
她勉强一笑,没再搭话,打开浏览器搜索《木兰辞》原文。
两相对比,司潮发现被郑延海划掉的词都是同一个。
全诗一共出现四次“木兰”的名字,都被他用铅笔反复打上×。
而最后一段被他狠狠划掉的内容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司潮盯着灰黑色的石墨字迹,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是“木兰”这个名字,为什么是这句话?
郑延海没什么文学素养,会反复阅读并留下标记,足以说明《木兰辞》其中的一些措辞或情节与他最在意的事情有莫大的联系,且一定是带着负面的恨意,但具体会是什么呢?
谜题的谜面与谜底都摆在眼前,缺失的却反而是中间的某一环。
“阿妹!阿妹!”司机的叫唤将司潮拉回现实,“到地方啦!”
司潮如梦方醒,才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的山田已重新变为城市的街区。
“哦,好的。”望着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院门,她开门下车,有些失神。
“哎?给钱!”司机急得来追,“还有啊,手机!”
司潮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人家的手机抓在手里,赶紧递回去,用现金付好车费。司机每天接客倒也没少见怪人,嘟囔两句便开车离开。
市区的雨小些,周围街道倒还眼熟,福利院的门楣却已修缮一新,被雨洗得干净透亮。
时间接近中午,司潮正要向门岗打听,一位约四十上下的女性正朝外走来,四处张望着什么,像在等人。
司潮和她的视线对上,两人都是一怔。半晌,她才抬脚走到面前,想仔细端详,却又不太确定,半信不信地连看好几眼。
“杨妈妈……”司潮张张嘴,眼眶已经发酸。
惊喜从她的眼中绽出来,杨逸慈伸出手:“郑宁潮!真的是你啊?!”
“对,我现在改名叫司潮。”她的手被对方紧紧抓在手里,触感仍跟童年时一样的温暖干燥。
“你怎么回来啦?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是来看我的吗?”一连串问题像机关炮般弹出来,杨逸慈拉住她就不撒手,“十五年啦,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走,去我办公室喝茶。”
她出现时显然等的另有其人,但司潮拗不过她,半推半就被拉走。
福利院跟十五年前的破败模样已大不相同。大概是最近有什么活动,四处都挂着彩灯和气球装饰,外墙都被重新修缮一新,显得活泼喜气。
院里也铺上防摔的塑胶地面,摆着好些玩乐器材,孩子们七七八八散落各处玩耍,杨逸慈领着司潮从中穿过去。胆大的纷纷上来打招呼,胆小的也好奇地盯着陌生的姐姐看。
“杨妈妈,她是谁呀?”大一点的孩童抻着脖子问。
杨逸慈弯腰摸摸头,笑着回答:“这是以前也在福利院住过的姐姐,回来看我们。”
司潮粗略抬眼一扫,心底微沉。这些看上去活泼健康的孩子,仍然绝大多数是女童。
闽越人可不会让任何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杨逸慈一路往办公室走,身后的尾巴越聚越多。她只能在门口蹲下身来,柔声对大家说:“我跟这位姐姐聊聊天,你们回去玩吧。”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小女孩们才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散去。
司潮抬眼一看,门上的铭牌写着“院长办公室”,便笑道:“杨妈妈,你现在是院长啊?”
杨逸慈推门进去,感慨点头:“是啊。福利院人手少,没人愿意来,我也是熬成院长喽。”
当年司潮进来时,她才二十多岁,被分配来工作还没几年。
办公室不大,也重新翻修过,桌旁角落摆着绿植,干净整洁。
“不过也有好消息,”杨逸慈坐下来烧水,“你也看到啦,这些年政策扶持,又有企业资助,条件比以前改善很多。孩子们只要没有被领养走,可以一直在院里生活,从小学到大学费用全免,以后找工作也包!”
司潮四处打量着,不由欣慰点头。
闽越冬季虽短,却湿冷苦寒,幼时气候比现在冷得多,手脚很容易生冻疮。刚才一路走来她敏锐发觉,房间教室基本都装有空调,孩子们不用再扛热受冻。
“说说你吧,”杨逸慈笑着看她,“养父母对你好不好?你回来做什么?待多久?”
“放心吧,我挺好的,”司潮渐渐敛笑,“我老家拆迁,回来办手续。”
“郑延海死了。”
杨逸慈吃惊:“他死了?出狱了吗?怎么死的?”
“监狱里病死的。”
杨逸慈递过来茶杯,感慨道:“总算是恶有恶报。”
“我本来下飞机就想来看看,听说台风要断航,就没来得及,”司潮不想多提,转移话题道,“看到福利院和您一切都挺好,我也就能放下心。”
她在千宁市福利院只待过一年,但有些工作人员因为她是罪犯之女,以有色眼镜待她格外严苛,好在杨逸慈为人正直又有耐心,对每个小孩都一视同仁,便处处都护着她。
“阿潮,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啦,”杨逸慈站起身,从办公桌后翻找着什么,“我都没想到,你还会回来看我们。”
司潮问:“福利院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或许我能帮上忙。”
“没有,好得很,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钱,现在都解决啦,”杨逸慈取出一份厚厚的相册,递给她,“你看,这里面还有几张你当年的照片,我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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