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李遂又尝试几次,发动机却再无声息。
公边艇的定期检修会更频繁,他记得清楚,上一次出海巡逻时都还安然无恙,想必这几日受台风侵袭,有部件损坏。
李遂取过工具箱,嘴里咬着手电筒,弯腰拆开机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家里不是渔民,自己也不是水警出身,对船舶机械的构造没那么精通。
“我来吧。”
李遂回头,见司潮一步跨上甲板,站在驾驶舱门外。她逆风而立,神色平静,有种志在必得的坚定。
他一筹莫展,只好咬咬牙,让开一步:“你帮忙看看?”
“先说好,我上船帮你修,就不会再下船。”司潮眨眨眼,黑眸中透出一丝狡黠,“如果途中出什么事,我还能帮上你的忙。不然,你也别想出海。”
“你……”
还真是倔。
司潮继续道:“你也知道,现在村里连连出事,有人要对我不利。我和你出海,未必就比独自留在岛上危险。”
李遂无可奈何,只好让步:“好吧,一起去。”
他翻箱倒柜,递给司潮救生衣:“先穿上。”
司潮点头接过,挽起长发,戴好手套。李遂给她照明,她蹲在发动机后,用扳手和螺丝刀娴熟地拧开螺丝,卸下各种零件,一样样摊开在垫布上。
“启动马达和油泵膜片损坏,”司潮亮给他看,“我遇到过,不是什么大问题,工具箱里一般都有替换的配件,你找找。”
李遂翻找的间隙,司潮顺便换上新的火花塞,上油保养。
“是这些对吧?”李遂问。
“对。”
司潮换好启动马达和油泵膜片,再将其他零件一个个原样装回去。拧紧最后一个螺丝,她擦擦额角流下的汗,摘掉手套。
李遂再次尝试发动,船艇果然开始轰鸣,渐渐离开海岸。
“你这些年在国外都学习些什么?”他半惊半喜,由衷地赞道,“会的还真不少。”
司潮自嘲地苦笑一声:“学习能在长汐屿生存下来的技巧。”
“呵……”李遂也跟着讽道,“那确实不容易。”
马达声撕裂夜空的寂静,远离盘踞在孤岛上方的黑暗。虽然只是短暂逃走,司潮仍然觉得胸口似乎松快许多。
她坐在舱内座位上,望着背后渐渐远去的岛屿,不由暗自出神。
“我还记得……”她有些感慨,“第一次离开长汐屿,是远舟阿姨坐船送我去福利院。”
那是她第一次踏上所谓的陆地。
陆地是无边无际的坚实土石,纵深广阔,群山、森林、城市、草原,将人包裹在其中,安全感满满。不像长汐屿,无论从何处向哪里看,都是浩渺无涯的海,如御空浮水,无所凭依。
后来她从亚欧大陆迁徙到美洲大陆,因收养手续,国籍也被更改,却仍然没有逃脱太平洋的包围和觊觎。
于是长大后的她决心出海,征服这片海域。
“或许远溯阿姨有句话是对的,”司潮若有所思地说,“与其只想着逃离,不如立足,掌控它,改变它。”
“她和你说过这话?”李遂抬眼问。
司潮点头:“或许,这就是她要当妇女主任、甚至当村长的原因。”
“据黄月娥说,她之所以选择告发林嘉宸,也是受林远溯的鼓励和帮助,”李遂沉思片刻,“林远溯到底想做什么?”
“她是你的阿姨,你不了解?”
李遂赧然摇头:“我阿妈去世后她才回岛,又是长辈,我平日早出晚归,确实对她不够了解。”
“我倒觉得,她的目的或许和我一样,”司潮笑答,“只是她的手段,却不一定光彩。”
李遂脑中嗡然一声:“她想掌权?所以鼓励黄月娥告发林嘉宸,再使计让村长丧命,村委会就只剩下她能话事,顺理成章上位。”
海风猎猎,头顶的桅杆在风中呻吟。这种惊天却合理的计谋,让两人不约而同地背上一凉。
“如果真是这样……林远溯的心机可谓相当深沉,”李遂摇摇头,下意识地否认,“长汐屿正在消亡,拆迁的利益对她来说也没那么大,铤而走险图什么?”
“不知道,想不明白。”司潮也一筹莫展,“我今天直接问,她也承认匿名信和照片是她寄的,但说辞同样没有说服我。”
她向李遂解释过程,李遂听后,同样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如果只想给你留个念想,等你回来再给你照片也一样。”
“没错,”司潮赞同,“只有一种可能,她怕只有拆迁通知不足以吸引我回来。司文澜的照片,是她加的筹码。”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你回来?”李遂喃喃着,神色陡然一变。
“司文澜的坠海案。”
两人异口同声。
司潮瞬间头皮发麻,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她知道什么?她并不认识司文澜,为什么要引我回来调查?”
李遂神色凝重。
如果林远溯现在的所作所为跟坠海案有关,只能说明,这背后的秘辛盘根错节,远远超出单个孤案的复杂程度。
“幸好你选择出海报案,”半晌,司潮才心有余悸地说,“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遂默然点头:“其实我们也推测,目前没有头绪的几起案件很有可能是连环杀人,凶手是同一人。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上报。”
“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真的会是林远溯吗……”身下的海水漆黑粘稠,司潮喃喃道。
“我们至今也不能确定是她。林嘉宸也交代,指使他的人声音确信是男性,跟她不符,”李遂紧盯前方海面,手中稳稳地把住舵盘,随口答道,“不过,我们已经开始启动彻底排查,她自然也概莫能外,到时候再看有什么发现。”
船行海中,向着西边海天边缘隐隐的光边驶去。长汐屿已化为身后黑暗中的一个小点,渐渐模糊不见。
司潮正愁眉紧锁,暗自沉思,冷不丁船身乍然一抖,左右连连歪斜。海潮如蛇信舔舐上甲板,腥湿的水汽袭面而来,分不清是风浪还是暴雨,扑人一脸。
“小心!坐稳了!”李遂把住舵盘,大喊道。
司潮立即系紧安全带,抬头看向船艏。海天交接处的陆地城市光晕已不见,天空中无星无月,黑得像炭。
而在前方海面上,桅杆探照灯隐隐照出一道雪白的浪墙,正以惊人速度向他们袭来!
“抓紧扶手, 别被甩出去!”
李遂大吼着,舵盘向右极限打死,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转头在海面上倾斜滑行。他下意识试图调整角度,避开正面迎来的浪尖。
发动机咆哮着,船艇陡然冲进暴雨带中, 舷窗像被子弹排排扫过, 噼里啪啦乱响成一片。
这浪来得毫无预兆,蹊跷鬼魅,仿佛某种怪兽的脊背, 是突然从海底拱出来的。常年在闽越海上讨生活的渔民, 一般称之为“疯狗浪”。
在台风经常肆虐的东海与太平洋交接处,海面极容易因小风暴快速移动, 造成不同波长方向的波浪相位特异叠加,从而形成这种诡谲而危险的暗浪。
司潮抓着舱室的栏杆,向外观望,雪亮的探照灯下, 一道数米高的浪墙左右不知尽头, 如同毒蛇探首,正撞向侧前方船舷。
李遂的动作自然比不上浪快, 船身尚未彻底完成调整, 已被大浪追上。墨黑的水墙悬在驾驶舱顶,浪脊撕开雨幕,如同怪兽露出森白的獠牙。
一瞬间,整艘船被推上峰尖,船身陡立成几乎90度,舱里没被固定的所有器具都在空中飞, 宛如不长眼的暗器,个个致命。
“千万别松手!”司潮双手护住头,身体晃得像盅里的骰子,“我有经验!等我来!”
“好!”李遂来不及多说,只顾死命抱紧手里的舵盘,仍然保持右满舵的航向,逃离浪尖的追捕。千钧重的海水却形成巨力,从脚下船底的螺旋桨传来,和他进行着力量悬殊的角斗。
第一波疯狗浪骤然拍上舷窗,防弹玻璃应声绽出裂纹,如蛛网般快速蔓延。
“左舷窗要破了!”浪啸充斥耳膜,司潮只得大声嘶吼。
趁着短暂的几秒喘息时机,两人默契变换位置,司潮钻进驾驶舱接手舵盘,李遂则扑向行将破溃的左舷窗,顺手扯下警用雨衣,尼龙布像风帆一样猎猎鼓起,罩住裂口。
“绳子!”司潮竟还有余力,一手死死顶住舵盘,一手从工具箱里找出消防绳,劈头扔给他。
李遂接住绳端,缠在手腕上,在舷窗四周固定打结。
只两秒,防弹玻璃终于难以抵挡千钧重压,彻底被海水捅破,幸好裂口被尼龙布紧紧糊住,水柱遇阻,一时间迅速倒涌回流,少数涌入的积水也退向舱底排水阀。
终于顶住第一波浪击,李遂浑身透湿,手里还紧紧抓着绳端,从舱板上爬起身来。
司潮站在控制台后,随船颠簸不已,勉强稳住身形。她全神贯注盯紧前方海况,手上连续点舵微调,平日里舵盘本就粗粝,如今更像有千斤重,磨得她手心生疼,估计要出血泡。
一味逃跑不是办法,公边艇25节的速度不可能跑得过浪,她知道,必须使出看家本领驯服脚下的钢铁庞物,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葬身海底。
“没事吧?”问的是船,也问的是人。
“还好。”李遂的声音依然平静,“我就是有点后悔,不该让你和我一起赌命。”
虽然暂时脱困,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短暂的中场休息。
大海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不过几十秒,第二道疯狗浪嘶吼着,砸向船艏。
被舱底的浪强行摁着头,船身不得不打横过来,好像怪兽的掌中玩物,毫无挣扎的余地。司潮稍稍减速,侧舷剧烈颠簸晃荡,桅杆摇摇欲坠,各部件的金属都在互相摩擦,发出尖锐爆鸣。
“还来!”
司潮猛扳舵盘,加大马力,船艏如神龙昂首摆尾,斜切入左浪的间隙。船身乍然一抬,恰好被浪峰拱到最高点,躲过致命一击。
刚攀过高峰,船腹又蹭着浪坡下滑,仿佛轻飘飘地垂直下坠,失重感造成的眩晕迎面来袭,拽得人心底发虚。
李遂守着破损的窗口,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有机会就继续不停加固,几乎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颠簸晃得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司潮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遂心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心而论,要不是凭借司潮丰富的驾船技术,单靠他一人怕是九死一生。但某种意义上,若不是无辜被牵扯进来,本来也不用连她的命一起赌上。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谢谢……多亏你在。”
司潮只稍缓上半刻,没有获得更多喘息机会。滔天的海水泼上挡风玻璃,雨刮器发疯一样地猛摆,趁着前方探照灯只有几秒钟的清明视野,她敏锐地捕捉到不祥的死亡讯号。
稍远处的海面上,三道浪尖拧成麻花,中心如同漏斗般形成黑不见底的漩涡。
这是死亡陷阱。如果正面刚上去,船艇必然会被拍翻,如若减速避让,更会被吞入浪腹。
常年出海的经验告诉她,要想脱困,绝对不能硬碰硬,只能以蛇形“Z”字航法,寻找合适的角度,以船艏的两舷交替受浪,才能将冲击减到最轻。
“稳住!”她大喊一声,死死抱紧舵盘,向右猛打,手心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冰凉透湿。
引擎轰然咆哮着,船艇一头扎进浪谷。
船艏插入海水的刹那,司潮猛拉左舵,稍稍减速,借浪涌抬头,如飞鱼跃出水面,险险蹭过第二道浪峰。
但第三道浪已劈头盖脸,近在眼前。
司潮咬紧牙关,舵轮飞转,船艏右摆。
船身横摆如刀,斜刺里劈开浪腰,好似钻进暴烈的瀑布水帘洞。白浪炸成漫天暴雨,直直砸落在舱顶,螺旋桨杀红眼一般狂转,发出令人牙酸心惊的机械传动爆鸣。
好在擦着漩涡边缘,船身终于嘶吼着堪堪逃过此劫。
司潮操控着舵盘继续走“之”字路线,数次剐着浪脊左右横跳。每一次转向都危险地卡在浪头抬升的滞空时间,如同走钢丝的艺人,跳着死亡探戈。
“小心——!!!”
正在此时,司潮只觉背后风声袭来,金属撕裂声刺痛耳膜,船艉的锚盘终于不堪重负,铁索断裂,像大摆锤般飞向舱室,碎片四处乱崩。
她来不及回头看,李遂已纵身扑来,将她带倒,两人齐齐滚上侧舱壁,摔落在地。锚盘擦着她的头顶,击穿驾驶舱的防弹玻璃,被最后一道巨浪卷入空中,倏尔间消失不见。
“该死!”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司潮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立即起来抓住舵盘,可为时已晚。
舵盘陡然间失去控制,疾速回转。整艘船却正好借着这一扫之力,如鲤鱼跳龙门般,钻进浪潮背面的安全区。
船艏平平拍在海面上,尾巴高高翘起,而后疾速下坠。司潮狠狠撞上前舱壁,被重力压在控制台下动弹不得,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船身颠簸稍止,她摇摇已成浆糊的脑袋,勉强支撑着散架的四肢爬起来——
入手的触感温润稍硬,但并不是钢铁的坚硬冰冷。司潮微吃一惊,抹去脸上的水定睛看去,竟是李遂挡在她身前,替她做了人肉沙包。
“你没事吧?”她赶紧蹲下身,拉他起来,“还能动吗?”
“没事,撞了一下。”李遂晕得很,缓一缓才能回答。
船艇总算稳定住,司潮扶他坐下。
李遂捂着额头的伤口,血从指间不断流下,糊住眼睛,淌得满脸都是,他只得闭上眼,但仍然一声不吭,脸上没什么表情。
“医药箱在哪?”司潮问。
“你去驾驶舱后面……应该能找到。”李遂微微喘息着,哑着嗓子回答。
好在医药箱还固定得好好的,总算没有被浪卷走。
司潮找出生理盐水和纱布:“先简单处理一下吧,上岸再去医院。”
“小伤而已,不碍事。”李遂顺手接过,“我自己处理就行,你看着船。”
“好。”
司潮也不跟他推三阻四,站起身来,辨明方向,重新找到航道,稳住舵盘。
挡风玻璃大剌剌豁着口,海风从中灌进来,背后的冷汗经风一激,凉得人打哆嗦。
好在公边艇向来执行的都是危险公务,被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撞船、遇上狂暴的风浪都算家常便饭,主体结构完好,一时半会还撑得住。
驶过浪峰区后,海面看起来安宁许多。船艏破开白浪,远在天边的城市灯光,也越发明晰地显出璀璨的轮廓来。
李遂手法利落,三下五除二包扎好伤口,擦掉脸上血迹,视野才重新恢复清明。
劫后余生的两人瘫倒在座椅上,缓缓平复心跳。
“真没想到,身为警察,还有被你救的一天。”李遂慢吞吞地说。
“你当年救我,一命还一命,”司潮狡黠地笑道,“以后就不欠你啦。”
“说起来,还要感谢我阿姨,”李遂沉默片刻,迟疑地开口道,“那十几年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你。”
司潮闲闲地把着舵盘,转头看向他,笑吟吟地说:“那你是希望见到我,还是不希望?”
“……”
李遂一时语塞。
“既想见到,也不想。”他斟酌着措辞,诚实地回答,“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但又觉得,如果你过得好,应该就不会再回来。”
“一开始,我很烦你。”司潮嘴角一撇,颇有几分嬉皮笑脸,“像个闷葫芦,什么都问不出来,古板无趣。”
李遂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如果有机会,他当然希望司潮远离这些危险。她的童年太苦,值得拥有最好的人生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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