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也没有想到,长汐屿的事态急转直下,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驾驶舱里一时沉默,只有海风透过玻璃的裂口发出低吟,好像死亡交响曲不甘的终章。
尖锐的电子铃声突然响起,刺破宁静。
“是……是你的手机吗?”司潮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问。
李遂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找出被扔进工具箱里的手机。还好知道会颠簸,他留个心眼没放在身上,否则恐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有信号了?”司潮问。
“嗯。”李遂低头查看屏幕。
好几条未接电话的通知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座机号码,显示是千宁市的区号归属地。
他心下一沉,连忙打回去。
“你好?”
“喂?是长汐屿派出所吗?你们所里电话怎么没人接啊?”对方劈头盖脸地抛出疑问,“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手机号,也根本打不通。”
“我是长汐屿派出所的民警李遂。您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这里是千宁县第一监狱,”对方答道,“郑延海在我们这里服刑,他以前是你们辖区的村民,对吧?”
李遂不由坐直身体,听到对方郑重地通知道:“6月28号凌晨5点,郑延海因病在狱中去世,麻烦你们通知他的家属来一趟吧。”
盘桓于心的隐约不安终于落到实处。
挂断电话,李遂疲惫地靠向椅背,竟有几分脱力。
见他一言不发, 司潮不由笑问:“怎么啦?”
李遂沉默着,看向站在控制台后操舵乘风破浪的女人。
灯影偶尔从她脸上掠过,留下明暗交错的稀薄流光。那双眼眸仍跟小时候一般乌黑晶亮, 却有更为冷锐坚定的内核。钢铁巨物乖顺地匍匐于她脚下,似乎能去往顺她心意的任何地方。
过去的伤害好像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变为更加坚硬的盔甲。
可那并不代表罪恶没有发生过。
直到船艇靠岸, 李遂也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告知她。
因舷窗受损, 锚盘缺失,停靠码头来不及,司潮果断选择最近路线抵达岸边, 以免夜长梦多。
“没办法下锚, ”虽然这么说着,她却并不很担心, “只能尽量靠近浅滩。”
“到时候等我汇报完,让他们派人来拖走,再协调其他船回去吧。”李遂心不在焉地回答。
司潮点头,两人取下随身背包, 徒步涉水上岸。
时间已是午夜, 登陆地点是远离县城的一处海滩,放眼望去没有灯, 也没有人。
为避免海水泡湿包里的物品, 两人只能都顶在头上,终于得以拖泥带水地瘫坐在岸边的沙地。
才经历过一番与大海的殊死搏斗,他们都狼狈不堪,模样实在滑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
李遂打开导航:“最近的村镇大概要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打车去县城, 找个地方住下。”
“那走,”司潮说动就动,“不过这个时间点,村镇也没有车吧?你能打电话找人来接吗?”
离开海滩,两人跟着导航的指引开始步行。
“……我在县城没有熟人。”李遂想想才回答。
在长汐屿读完小学后,他直接考上千宁市一中初中部,高中时更是被李父带到南安省城。他对千宁县城的了解仅限于每次转车时的惊鸿一瞥,并不比司潮多。
在交通尚不发达、客运尚未规范化的年代,想在市区和长汐屿之间往返都可谓跋山涉水,更别说省城。市区汽车站不能直达码头,要么在县城转公交再转汽车,要么只能打漫天要价的黑车。
而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钱。
所以一旦上岛,想再回到陆上的城市世界难于登天。
“打车软件也不一定能行,”司潮失笑,“看运气吧。”
午夜的海边寒凉刺骨,两人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不堪风激,司潮更是冷得不想说话。
好不容易到得小镇上,果然除几盏昏黄的路灯外,街道两边门窗紧闭,什么也没有。
李遂从背包里取出干净衣服,递给司潮,指道:“那边有公共卫生间,你先去换掉湿衣服,我来想办法。”
她走得匆忙,除平时惯用的随身背包外,确实什么也没带。
司潮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笑道:“你倒是准备周到。”
李遂无奈:“早知道你要一起来,就多带几件衣服。”
司潮进洗手间,锁好门,靠在隔板上。
从发现李遂要出海,到海上与风浪搏斗,再到徒步到不知名小镇,好像一场危险与刺激交织的梦。才过去半个晚上,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自然也是有过惧怕的。但无路可退。
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更安全,却比留在长汐屿有更多可能。
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见到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她的心情不免又复杂几分。
阔别十五年,记忆里郑延海的面目早已模糊。甚至当初一切还未发生时,她就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模样。
因为不敢、或者说不愿意正眼看他。
父亲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名词。而与之对应的那个人,在她心里毫无分量。
司潮没有独处太久,很快换好衣服出去。
李遂站在门口不远处等她,手里拿着钥匙。看见她出来,他神情一怔,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神。
其实小时候,林远舟刚把她带回家时,司潮也临时穿过几天李遂的衣服。现在虽然已是成年人,尺寸仍旧不是很熨帖,下摆和裤管空荡荡的,倒被她穿出几分oversize的时尚感。
似乎是害怕被触动什么隐秘的心思,他的视线只短暂停留几秒,便转开去。
“旁边住户是个年轻人,我押钱租他的车一天,”他边走边解释道,“我们自己开去县城更方便些。”
司潮抬头看过去,果然遥遥望见民房后方的窗里透出些许微光。
深更半夜,也只有年轻人还没睡。
司潮坐进车里,见李遂细致地垫上纸巾,避免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弄脏座椅。
“走吧。”他发动引擎。
省道在眼前无限延伸,沿着昏黄的路灯,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辆车。
车里车外都安静沉默,李遂满怀心事,犹豫着没有开口。等他再转头看,司潮已经歪着头睡着。
他只得靠边停车,拿出仅剩的干净外套盖住她胸口,自己在黑暗无人的省道边点一支烟。
橙黄火星擦亮他的脸,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仰头长叹,仿佛这样就能吐尽愁绪,咽下痛楚。
抵达县城是半个小时后,将近凌晨两点。比起荒芜的长汐屿,这里烟火漫漫,华灯辉煌,夜市仍是人声鼎沸,显然有更多繁华的城市气息。
两人找便利店买些生活用品,在县局附近的酒店开两间房入住。司潮脱下衣服才发现,经船上一役,她全身上下各处都是撞击留下的淤痕,青紫红黑,什么颜色都有。
当时肾上腺素飙升并未察觉到痛感,现在放松下来,四肢百骸都在尖锐爆鸣,胳膊都抬不起一拳高。
她勉强草草洗过澡,已经累得不想动,身体的疲倦却被肠胃的饥饿打败,开始犹豫要不要下楼找点吃的。
许是在船上消耗太过,急需放纵口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你睡了吗?”是李遂的声音。
司潮有点想装死,但还是穿好衣服开门。
李遂提着打包盒,食物的鲜香与热气扑面而来。
她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有点饿?”
“我不知道,只是以防你胃疼,”李遂一本正经地回答,“何况今天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他额头上才换过新的干爽纱布,底下就已隐隐渗出血色。
“你的伤口……没事吗?真不用去医院?”司潮凑近去端详,“血好像还没完全止住。”
李遂的呼吸瞬间卡住。视线不知道该往哪边落,无所适从地到处乱飘。
“没……没事。”半晌,他的肺即将爆炸,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哦……!先进来吧。”司潮往旁边一让。
李遂微微松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进门。很快,他又意识到新的问题。
司潮暂时实在没力气收拾,一些私人物品随意散落在房间各处,空气里氤氲着刚洗过澡的香味和热气。
她说得很对。他们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
李遂从来没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人独处过。他站在桌前放下食物,双手就再没处搁,神情肉眼可见地局促。
“你不饿吗?快坐下来吃。”司潮不以为意,递给他筷子。
打包盒里是他下楼去夜市买来的当地小吃,手抓饼、炒面线,和一些海鲜烤串。两人围坐在有几分逼仄的小桌前,司潮也顾不上什么品种口味,埋头大快朵颐。
“在船上被锚盘突脸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们还能坐在酒店里吃宵夜啊。”她发出感慨的喟叹。
李遂慢条斯理地吃着,也跟着笑笑:“这就是当警察的意义。为了普通人能安全地吃喝玩乐。”
“你看起来可不像个好警察,”司潮开玩笑道,“顶多是个陈年社畜。”
李遂不答,只是轻叹一声。
派出所民警的工作,其实跟影视剧里高大上的刑警形象相去甚远,大多处理的都是些巡逻边防、调解邻里矛盾、小偷小摸之类的鸡毛蒜皮。
他在长汐屿工作六年,也没遇到过林远舟当初那样的危险。
但这些隐藏在鸡毛蒜皮背后的罪恶,似乎正趁着台风的掩护张牙舞爪,威胁每一个人的生命。
“话说,你办手续要多长时间?我明天能去监狱吗?”司潮嘴里咬着手抓饼,含糊地问。
“司潮。”
李遂终于放下手里的食物,神色慢慢正经起来。
“明早一上班,我就要去县局汇报,你自己去监狱,可以吗?”
“为什么?”司潮不解地看他,“不需要办手续吗?”
李遂垂下眼,似乎有点不敢看她:“上岸的时候,我接到狱警的电话……郑延海,已经死在28号的凌晨。”
就在供电站被雷劈中、长汐屿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几个小时后。
司潮陡然瞪大眼。
“因病去世,没有什么痛苦。你明天可以直接去办理后事,领走他的遗物。”
司潮沉默半晌,挪开视线。
“……节哀。”李遂低着头。
“那我们就很难知道陈叙的身份了。”司潮靠向椅背,不无失望地说。
李遂讶然抬头,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些意料中的悲伤,但一无所获。
“你……”
司潮冷然一笑:“你想问,为什么我关心的不是他死了,而是线索断了,对吗?”
“因为我从小就盼着他死,但他不能死在现在。”
她慢慢敛笑,目中透出冷冽的凶光:“我小时候无数次幻想,等他什么时候死,我和阿妈就能解脱,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
可他偏偏死在自己最需要他开口的时候。带着他肮脏罪恶的秘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沉默无言。
“不愧是他,”她自嘲地笑笑,“就连死,也还要给我添堵,断绝我所剩不多的希望。”
“他有留什么遗言吗?”她又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对方没说,明天你去的时候问问看吧。”李遂想想,又安慰道,“这次上报我会尽量跟上级争取,如果现在的命案与过去存在联系,说不定就能重启落海案。陈叙的身份你也别着急,我再想办法查。”
他其实斟酌半个晚上,到此时才不得不顺其自然地说出口。她年纪还很轻,对她有重大意义的司文澜、林远舟都相继离世,而现在又是郑延海。
仿佛命运非要她从头开始,将她与这段过去所剩不多的血缘羁绊都已彻底斩断。
司潮向来吃得不多,眼下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多吃。
李遂帮她收拾好残局,带走垃圾。想想还是不放心,他取过桌上的纸笔,递给她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明天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临走,他又回头来:“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好。”司潮木然点头。
李遂离开后,司潮无力地靠在墙边,慢慢滑落坐到松软的地毯上,半是解脱半是绝望。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是什么心情。
她明明已经逃离孤岛,却仿佛陷入更深的桎梏里。前方无路可探,身后无路可退。
平心而论,即便只是认识的熟人骤然离去,比如村长林宜纲,也多少会在她心里泛起些涟漪。
而她对郑延海的情绪则更为复杂。他不仅是她的生物学父亲,也是她幼时噩梦的缔造者和扼杀童年的刽子手。得知他的死讯,整个人却只是空荡荡的。
不是心底缺了一块的空荡,而是没有任何情绪。
她该感到悲伤吗?该哭吗?还是该为大仇得报,而咬着牙大笑?
他是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便宜,死得这么不合时宜。
长达十五年的牢狱生涯,他有忏悔吗?有愧疚吗?
显然没有。
他的罪行应该在真相大白后,得到彻底的审判,再在无尽悔恨与折磨中死去。而不是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轻飘飘地离开,甚至还能得到不知情者的几句感慨与缅怀。
可真相与正义的脚步,迟迟没有追上死神。
在极度的身体疲惫与精神操劳下,司潮仍然辗转反侧,几近天明才睡着。
好在,一夜无梦。
千宁县的雨, 和长汐屿比起来各有各的脏法。
岛上的雨水是红泥,是海腥气,是植物杂乱的根茎, 而县城雨的杂质是工业扬尘,是泡湿的塑料袋,是七色油膜的水洼, 是人行道上的暗坑。
千宁县城并不大, 监狱建在县郊,道路年久失修,司潮清早起床, 转两趟公交, 晃晃悠悠一小时才到。站台的广告牌已褪色泛白,再向远看, 就是小片农田和连绵群山。
沿站台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监狱的大门,侧边挂着“千宁县第一监狱”的条牌,白底黑字。高高的院墙和铁丝网围住一方牢笼, 隔绝自由。
她辨明方向, 撑着伞默然走进雨幕。
司潮难得睡个踏实的好觉,时长虽短, 质量却高, 精神放松许多。
李遂买好早餐放在门口,自己先去县局,也没叫醒她,跟往常一样,只留下一张纸条。
今天不是家属例行探望的日子,监狱外只有雾茫茫的雨幕, 一个人也没有。她收起伞,跟门岗说明来意,不多时,就有一位狱警打扮的男人出来。
“你是郑延海的女儿?”
司潮点点头,递过去自己带来的证明材料。好在这次本就是为办手续而回国,各种文件都有事先预备。
对方看看名字,又瞅着她的脸比对照片,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是负责郑延海的管教,姓周,”他简短说明,“跟我来吧。”
门内就是安检程序,要先寄存随身物品,才能进去。
“手机。”一旁的工作人员伸手,指向寄存框。
司潮摇摇头:“我没有。”
她手机被扣在长汐屿派出所。
这年头还能有人没手机?对方狐疑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监狱里暗无天光,墙地都是灰蒙蒙的水泥色,头顶亮着惨淡的白炽灯,光线投射下来,被金属栏杆切割得分明。司潮跟在那位狱警身后,走过漫长的逼仄过道。
过道一侧临着后院,但走廊、院墙等任何足以攀爬或造成伤害的空处,上下尽数被金属护栏焊死,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因外面下雨,犯人没法去院子里放风。除不时隔三差五遇见的看守狱警外,一个人也没有。
郑延海人生最后的十五年,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冷铁门窗栏杆之间度过。
周管教推门进办公室,做个手势:“你先坐。”
他走过去,在桌上的文件里翻找,见司潮实在冷静得可怕,不像一般的死者家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郑延海因病去世的事,民警通知过你吧?”
司潮点头:“嗯。所以我才来。”
“你们村怎么回事?”他微微蹙眉,“家属、村委会、派出所,没一个能联系上的,亏我找好几天。”
“台风打雷劈中供电站,停电没信号。”司潮解释道。
“哦。怪不得。”周管教没有多问。
“按照程序,家属本来应该到场监督尸检,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你们,监狱只能通知检察院先执行,”他走回来,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密封档案袋,“如果你对死因或是尸检结果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另外委托第三方进行复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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