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即便要叫人前去商议,也更可能会叫林嘉宸,为什么是她?
“李遂,”司潮默然片刻,“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上次从我家拿来的还有两个微型摄像机,我能装在你家吗?”
李遂也是愁眉紧锁。不过听到她的话,他的神色有所缓和。
“倒是个好主意,”他点头赞同,“如果她不是凶手,眼下接这个烫手山芋,幕后凶手也可能对她不利,我们有机会引出真凶。如果她是凶手,也能监控她的行踪。”
“凶手目前应该还不知道我在你家。一旦他发现,就会再次有所提防,我们的时间不多,”司潮匆匆说完,转身就走,“我这就去布置。”
“司潮。”
她走出几步,听见李遂在身后低低喊她。
“还有事吗?”
“你也……千万小心。”
命案频发的危机下,李遂也分身乏术。他只能早出晚归,很难保证她的安全。
直到司潮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后,李遂才转身向派出所走。
视线落到海岸边,他咬咬牙,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李遂果然没回来吃晚饭。
黄昏时分, 司潮偷偷在前后院门处装好微型摄像机。此刻,她正躲在房间里,门窗紧闭, 不露天光。
经过昨夜的意外失窃,老宅的所有个人物品都已被她搬走,甚至连菜刀都一并带上拿来防身。住进李遂家虽然让她多一个盟友, 但躲在暗处的幕后凶手仍然没有露出半点马脚, 她多少有点噤若寒蝉。
司潮靠墙坐在床上,抱着司文澜的照片。
这是阿妈的唯一遗物。幸好照片便携,一直被她藏在随身包里, 否则也会跟日记一样, 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至今日,关于匿名寄信者的身份, 她仍然一无所知。
对方的意图是好是坏?将她引回来调查阿妈的真正死因,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目前看来,林叶生和林远溯都有可能是寄信者,但又都无法笃定。
她曾经怀疑过林远溯, 但她说自己是初中文化, 让司潮一度打消疑虑。如果林远溯读过大学,写点英文应该不成问题, 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学历?
林叶生如果在新加坡生活过, 对英文应该更不陌生。可他也像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什么都不愿意告知。
他知道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除林嘉宸这种天生恶种外,剩下的命案为的恐怕不是拆迁决议这种蝇头小利,能让凶手丧心病狂犯下重罪的,很有可能是为掩盖背后更大的利益。
外面忽地传来敲门声, 掐断司潮的思绪。
“阿潮,你在里面吗?”是林远溯的声音。
司潮从窗帘一角向外看,才发现天已全黑,暮色四垂。室内没有点灯,她径直穿鞋出去,林远溯正转身要走,闻声又惊喜回头。
“原来你在,”她笑吟吟道,“怎么不点灯?该吃饭啦。”
她的眉眼有点像林远舟,本该十分亲切,如今落在司潮眼里却觉莫名悚然。
“麻烦远溯阿姨。”她敛神回答,跟着去厨房。
横竖吃饭的就两个人,林远溯做得随意,司潮也无心挑剔。
正沉默吃着,司潮舌尖一辣,脑中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扯过纸巾,吐出一小块已被嚼碎的姜。
“哦,原来你不吃姜,”林远溯不好意思地笑道,“下次我切大点,方便你挑。”
“没事,”司潮摇摇头,“我不介意,只是不爱吃。”
“听说你在美国很多年,”林远溯笑问,“现在还吃得惯闽越的食物吗?”
“我都行。”司潮一哂。
以前林远舟和李遂都会照顾她的喜好,后来去孤儿院和养父母家寄人篱下,她早就学会乖巧懂事,自己默默咽下不爱吃的食物。直到多年以后长大,偶然一次,他们才知道原来她不爱吃西餐。
但他们没有责怪她,甚至心疼地向她道歉,将家里的厨子换成中国阿姨。
可原来的西餐厨师并无过错,却莫名丢掉高薪工作。
自那以后,司潮习惯不提任何要求,更谨慎地隐藏自己的喜好。
远舟阿姨虽然已经不在,家里却还处处有她的痕迹,以至于司潮偶尔也有些恍惚。
但林远溯不是远舟阿姨。
她默默提醒自己。
“听李遂说,你后来自己通过成人高考上大学?”司潮笑着转移话题,“真不容易。”
林远溯没想到她会提起这茬,点点头:“哎……我当年贪玩,成绩也没远舟好。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上次怎么没听你提起?你还谦虚,和我说你初中文化。”
林远溯抬头一笑,伸指将滑落的长发勾到耳后:“听说你是顶级名校硕士,我那在职野鸡大学哪敢提。”
她目光清澈坦然,不疑有他。
司潮放下碗筷,林远溯热情地劝:“不吃啦?再盛点饭。”
“我肠胃不好,一直吃得不多。”她摇摇头。
“这种病不能拖,得调理呀,”林远溯语气像哄小孩,“我认识市里一个老中医,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
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林远溯身份是好是坏,却对她始终没有什么敌意。
司潮微笑点头,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远溯阿姨,村里的拆迁通知,是不是你负责寄给我的?”
与其一直猜疑,不如打直球确认。
林远溯惊奇地抬头看她,似乎诧异于她会问这么无足轻重的细节:“当然是。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对了。
林远溯负责妇女工作,司潮又是为数不多在外的当家女性,会给她寄村委会的拆迁通知,很合理。
司潮没想到她会轻易承认,一时都有点措手不及:“跟通知一起的,还有一封邮件,也是你寄的吗?”
林远溯点头:“你说司文澜的照片吗?当时正好村委换办公室,我无意中在故纸堆里发现的。想着多少是个念想,恰好村长给了我你的地址,我就另外用邮件寄给你。”
司潮大惊失色:“就……就这么简单?”
“那不然嘞?”
“你认识司文澜?”
林远溯摆摆手:“那十几年我都在省城,没见过她,当然不认识。我见照片上的阿妹着实面生,拿去问叶生阿伯,他告诉我的,我才会想着寄给你。”
司潮哦一声,又问:“你怎么不署名?”
林远溯大笑:“你当时也不知道林远溯是谁啊,我署名有什么用?”
她神情一贯的直白坦然,倒显得自己多心,司潮不由沉默。她万万没想到,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照片背后,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可是……真这么简单吗?
旁的不说,为什么司文澜的大学入学照,会埋在村委会的故纸堆里?
如果林远溯能为某种隐秘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不惜杀人犯法,给她寄照片却仅仅只是因为“留个念想”?
然而林远溯已经把话说满,至少表面无懈可击,司潮显然不好再问。
洗过碗筷,收拾好厨房,她站在廊下,默默望向海边。一片黑暗的长汐屿上,唯有派出所的小院灯火通明,仿佛迷雾中唯一的一盏灯塔。
同一时间,李遂走进办公室,开口道:“大家过来开个会。”
派出所人手本就不多,停工停产后值班的更是没几个,即便将休假警员尽量召回,加上水警编制也只有区区四五个人。
最近诡案频发,警员个个忙于处理,睡眠严重不足,都是满面倦容,眼下的黑眼圈有鸡蛋大。
“我刚请示过所长,”李遂说,“大家手头现在有什么发现,都汇总一下。”
“林远帆和林嘉宸那边,还有撂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吗?”他问接手审讯的同事。
“林嘉宸知道能减刑,态度倒配合,可都是废话。反而他爸嘴严得很,撬不出来什么。”
“林嘉宸是从哪里买来的,林远帆有说吗?”李遂问。
“他今天才开口,说是村长林宜纲给抱来的,他不认识买家。”
“好家伙,”陈阡失笑,“知道村长没了,直接推到死人身上是吧?”
“目前林嘉宸认罪的只有林远河死亡一案,以及劫持林孝涵,伪装海妃娘娘显灵,”李遂继续说道,“他的幕后指使者,以及杀死船夫梁的凶手,害死林宜纲的人,这三个人都还没有线索。你们有没有什么头绪?”
“如果从目的来看,伪造显灵的幕后指使者和害死林宜纲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陈阡分析道,“毕竟,这两起案件之间存在关联,都会给村民施压,迫使他们尽快拆迁。”
“有可能,”李遂点点头,“利用村民的迷信来制造舆论,作案手法也相似。”
“据林嘉宸交代,对方躲在祠堂揭穿他时,虽然刻意隐藏声线特征,但可以确定是男性。”审讯的同事说。
如此一来,林远溯则不符合特征。
李遂转眼看去:“那伪装海妃娘娘的呢?”
“那是林嘉宸装的,”同事也觉好笑,“不是我说,他声音确实有点像,反正骗小孩是足够……”
想到林嘉宸的模样,众人都有点忍俊不禁。
“只有杀死船夫梁的凶手,除模糊的影像外,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或脚印的痕迹,”陈阡轻叹一声,“这人藏得很深,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估计只有等DNA检测才能找出来。”
李遂眼神一沉。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岛上有这种能力的人可不多。杀死船夫梁而不留下任何明显痕迹的凶手,和去司潮家会刻意躲避监控的人,也很可能是同一个。
“是啊。船夫梁本身就是个开船的酒蒙子而已,也不参与拆迁,到底为什么非要他死呢?”
“会不会……正因为他没在拆迁范围,自己心理不平衡?”陈阡说。
李遂无奈道:“跟他关系还行的村民我们都有走访,没人提供什么有用信息,也没说他抱怨过。”
“这帮人一个个的,都只想着明哲保身呗。”有人不满道。
“船夫梁的案子,等县里来人找吧,我们先不操心,”李遂揉着眉心,“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加强巡防,避免再出事,这才是本职工作。”
“所长指示,我们从现在起,要增加岛上巡逻的频次,实行白天晚上24小时两班倒,不仅村里要查,后山也不要放过,”李遂抬眼,宣布道,“陈阡,小李,你俩负责今晚值班。”
早已连轴转过几天,小李撇撇嘴,有点不情愿,倒是陈阡立即答应:“好嘞。”
年轻人总归还是干劲十足。
“从明早开始,剩下的同事将岛上所有人都要摸排走访一遍,包括滞留的外来者,不要放过任何线索,”李遂起身拍拍手,试图振奋,“台风不会一直持续封岛,大家这段时间辛苦点,等恢复通航就没事了。”
众人也心知现在岛上局势的严峻,纷纷答应。
“不值班的人先去休息吧,好好养精蓄锐。”李遂点点头,“散会。”
“那我们现在就去巡逻啦!”陈阡摩拳擦掌。
李遂叫住她,意味深长道:“从作案手段来看,对方心狠手辣,完全不把人命和警察放在眼里。你们记得带上家伙,万一有事及时报告。”
“嗯!”陈阡满口答应。
“去吧。”
李遂再次回到派出所门口时,已过晚上十点。夜色下的村庄万籁俱寂,海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风,孤岛闷得像火上加热的密封鱼罐头,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炸得稀碎。
长居海边的人很熟悉,这是又一场暴风雨的前兆,可他已没有选择。
他肃立半晌,转身离开。
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吃过晚饭后, 司潮等到夜深,后院始终静悄悄的,林远溯未再出门。
住在李遂家倒是有一点好, 没老宅那么无聊。大概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遂给她留下不少小说书籍在房间里,聊以打发时间。
一直到十点过, 司潮窝在床上, 双手捧着书,身边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晦暗, 不知不觉有些昏昏欲睡。
她的房间挨着前院, 李遂就住在隔壁,窗则朝侧边村道开, 家里和附近邻居有什么响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吱呀——
意识朦胧中,司潮恍然听见一声轻微的门页开合,不知来自宅院何处。
如同被人骤打一拳, 她瞬间猛地清醒, 稍等上几秒,便下床走到门后侧耳细听。
脚步声很轻, 沿着院里的石板一路向外延伸, 而后前门被轻轻掩上。
司潮只来得及思考一瞬,手脚已经先于脑子做出反应。背上包换好鞋,她轻轻锁门跟上去。
长汐村内部地势忽高忽低,小径曲折蜿蜒,她出门时对方已走远,没有直接看见人。好在此时万籁俱寂, 凭借踩在砂石上的跫音,还不至于跟丢。
眼见快到海边,没有房舍的遮挡,司潮不好跟得过紧,只能随便找棵树藏身。
她左右看看,才发现对方已经接近派出所的小院,渐渐显出身形。
“不好……”司潮心中腹诽道。
跟错人了。不是林远溯。
“谁在后面?出来!”
她正想走,李遂已转身朝这边追来,低喝道。
“是我!”司潮立即出声,“我以为你是……”
李遂看清是她,显然也松一口气,旋即笑道:“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刚才跟得不紧,只听见声音,没看见人,”司潮有点尴尬,“你回自己家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我还以为……”
“……我以为你睡了,怕吵醒你。”李遂一顿,“没事,你回去吧。”
司潮的视线落在他肩上的背包,又远远看一眼岸边,猛地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要……”
李遂不答,算是默认。
“你疯了?”司潮惊道,“长汐屿开船三个小时才能靠岸,现在台风还没走,万一途中遇到风浪……”
“你也知道,长汐屿的局势已经失控,”李遂轻叹一声,“我请示过所长,决定立即驾船上岸向县局汇报求援。身为人民警察,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桩又一桩命案发生。”
“能……有用吗?”司潮疑道,“且不说你能不能安全抵达,就算你们的上级得知消息,也不一定能立刻抽调人手冒险前来。”
台风路径诡谲难测,沿海地区的抗灾抢险向来不亚于一场战争。长汐屿的风灾并不严重,更多的是人祸,可千宁市乃至千宁县的海岸线都很漫长,不只有长汐屿一座岛。
“那是县局要考虑的事,我的任务就是把消息递到。”李遂转身就走。
“我和你一起去!”司潮连忙追上。
“不行,”一向好说话的李遂坚决拒绝,“你又不是警察,没必要冒险。”
“你忘了答应我的事?关于阿妈死亡的真相,我想去问问郑延海,”司潮试图说服他,“另外,我有游艇驾照,独自出海过很多次。”
本科毕业时,养父母送给她的礼物是一艘游艇。这几年间,她经常独自驾船出海,拥有堪称丰富的航海经验。
“怪不得你改名叫司潮,原来是有备而来。”李遂笑笑,“可是……那也不行。”
“李遂,”司潮坚定地看着他,“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怕水的小女孩。”
太平洋的风浪早已被她踩在脚下。
“司潮,我连同事都没叫,更何况你不是国家公职人员,”李遂自顾自向海边走去,“除了我自己的命,谁的命我都赌不起。”
跟渔船停靠的公共码头不同,警方巡逻用的船停靠在派出所门外海边的小湾里,很不起眼。
他开的船是水警巡海所用的公边艇(公安边防巡逻艇),蓝白涂装,艏艉装有警灯,22米级,最高航速25节,船身漆有“边防47090”的字样。
虽然这段时间都在停港避险,这艘船仍难逃狂风暴雨的侵袭,前几日被飞石击中挡风玻璃,留下几道裂纹,左舷也有轻微变形。
好在无伤大雅,也勉强能用。
李遂检查过后,抬头见司潮仍站在岸边不远处,便向她喊道:“你走吧,我明天办完事就回来。”
司潮固执地咬着唇,一动不动。
李遂知道她不死心,只得尽快离开。他在驾驶舱里坐下,发动船艇。发动机战栗地低鸣几声,很快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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