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昀眸中忽然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原来是她不要的东西。
映月又说:“姑娘还差人送了几筐翡翠梨来,清甜润肺,对薛公子的咳疾最好。”
“哦,还有,姑娘还交代从今儿起,每天都会给公子这边送一次补品,生病最耗气血,得多补补……”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祁昀却全无反应,只是看着窗外纷扬的大雪。
映月也知他性子冷淡,不愿自讨没趣,只说:“这些公子记得吃,凉了会腥。”
祁昀依然没有反应。
映月看他一眼,兀自离开了。
栖鹤轩临水,荷池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冰,大雪覆白,一片凄清。
祁昀便坐在这一片冷清之中,直至桌案上的食物彻底冷却,凝结出一种难看的色泽。
阿发来添了一次炭,见桌案上的东西没人动,转头出门就去跟映月告嘴:“映月姐姐,莫怪我多嘴,这薛尽也太不知好歹了,方才姐姐送过去的东西,他是一口没动。”
阿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知不知道随便一道菜便是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嚼用,实在是,实在是……”
映月一听,也气得柳眉倒竖:“当真一点也没动?”
“千真万确!否则我就把我这双招子挖去喂狗!”
映月哼了一声,喃喃道:“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阿发阴阳怪气:“可不是嘛,真把自己当什么贵公子了。”
“映月姐姐有所不知,这薛尽实在是难伺候,平日里给他送的饭食,但凡有一点不合胃口,他宁愿饿着也不会用。”
“饭菜样样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虽然压低声音说话,却不知祁昀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他们的对话实则清清楚楚传进了他耳中。
他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映月打着伞怒气冲冲离开了。
祁昀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映月憋着一口气回到月华堂,见姜时雪窝在榻上看话本,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银烛见她一副憋屈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姜时雪也抬眸看来。
映月终是忍不住,告了祁昀一状。
银烛听罢,抬眼偷偷看姜时雪。
她知道当初薛尽其实不愿留在府中,是姑娘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才勉强将人留下的。
姑娘这才冷落栖鹤轩几日,他便敢甩脸色给姑娘看了?
姜时雪捏着话本,迟迟没有动作。
映月气愤道:“姑娘,这人太过嚣张,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时雪想起他看自己时总是带着厌恶的眼神,顿觉没趣,随手将话本一抛,说:“既然人家不领情,那便不要去叨扰他的清净。”
映月试探道:“那之前说要给他送些滋补的膳食……”
姜时雪随口说:“照样送,都说了,何必反悔,不缺这点东西。”
映月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养得还娇贵,自是没受过旁人气的。
她哪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转头便去厨房吩咐,给祁昀做的补品要加几味料。
隔日她亲自端着补品到栖鹤轩,对祁昀说:“姑娘说了,薛公子必须全部用完。”
祁昀仍然在看书。
映月气得一把将书夺过来,叉腰说:“薛公子,你既然寄人篱下,主人家的吩咐你就该好好听一听。”
祁昀沉默片刻,终是将补品接过来,一口一口用尽。
映月终于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几日,她也亲力亲为,务必将补品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用干净。
这么一折腾,距离姜时雪的生辰宴也过去大半月了。
祁昀那夜弄出来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夏荷便改为每两日来替他换一次伤药。
怎料这一日她才踏进栖鹤轩,便见一人栽倒在桌案旁,一身雪白的直裰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吓得惊呼出声,愣在原地不敢往前半步。
碎瓷声响起。
夏荷回头,却见映月面色惨白立在门口:“我,我没害他!”
映月已经哭出声来了,夏荷心脏砰砰直跳,还是咬牙大着胆子往前,探上了祁昀的脉搏。
片刻后,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对映月说:“映月,过来搭把手。”
映月却浑身颤抖不敢过来,连连摆手:“我,我真的没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捉弄他而已。”
夏荷知道映月性子跳脱,但没想到她竟能闯下这样的祸。
她也没问她究竟对薛尽做了什么,只说:“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映月止住哭声,喃喃道:“……真的?”
夏荷无奈极了:“信与不信,你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映月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靠近祁昀。
他瓷白的下巴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映月不敢细看,闭着眼睛将手凑到他鼻尖处。
片刻后,她脱力般跌坐在地。
栖鹤轩出了这样的事,夏荷也没办法瞒姜时雪。
映月自知犯错,跪在姜时雪旁边啼哭不已:“姑娘,奴婢只是往他的补品中加了鹿茸人参……我,我想着既然要补,不如使劲给他补补……”
夏荷垂头立在一旁。
姜时雪把玩着一只刚得来的穿花戏珠鎏金簪,长睫微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映月见她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奴婢真没想害人,奴婢不知道那鹿茸人参和他现在正在服的药相冲……”
簪子被人扣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映月吓得霎时不敢言语。
姜时雪生着一双笑眼,但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壁上神女,高贵疏离,不可接近。
“大夫说他肝气上逆,阳络受损,若继续服用下去,很可能阴虚阳亢,高热不退,乃至暴毙!”
姜时雪声音徒然严厉:“你这是在害人性命!”
侍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映月面色发灰,不敢再为自己争辩,只匍匐在地流泪不止。
姜时雪道:“将映月关到柴房,今天不许送吃的给她,夏荷,银烛,随我去栖鹤轩。”
又开始落雪了。
姜时雪唇线紧抿,步子走得急,银烛在后面撑伞都遮不住她。
她鬓发上很快落了一层白。
栖鹤轩里药香缠绕。
姜时雪拨开帐幔,看到了躺在榻上苍白如雪的少年。
姜时雪心中涌起愧疚,不自觉将脚步放轻。
祁昀听到动静,眼睫微颤,但没有睁开。
片刻之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薛尽,对不起。”
祁昀不为所动。
“是我看管不利,纵容侍女肆意妄为,误伤了你。”
“我已严加惩罚她,她也知道错了。”
“你若是有什么气,便冲我撒吧。”
许久之后,祁昀缓缓睁开眼:“姜姑娘说待我伤好,便让我离开,可还算数。”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那双凛若秋霜的眼睛上。
她眼角酸涩,但还是点头:“嗯,算数的。”
祁昀撑着床榻起身,淡淡道:“我想明日便离开。”
姜时雪眼眸微睁,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纷扬的大雪。
也因此,她错过了祁昀带着审度的眼神。
她回过头,喃喃:“可是这几日还在下雪,你又……”
她止住话。
她分明说过要护他周全,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姜时雪此时只觉得两颊燥红。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商量道:“眼下天气还不好,你贸然离开恐怕身子受不住,要不然这样,我在外面另寻一处宅院给你……你先住下?待天气好些再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想继续待在姜府也是正常的。
只是如今种种,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昧不下良心就这么不管他了。
好在这一次,祁昀微微微点了点,算是同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道:“我在城东有一处雅宅,地点不大,但位置清幽,适合养伤,明儿我便差人送你过去。”
“劳烦姜姑娘,待我寻到族人,定会好好酬谢姜府这些时日的照拂。”
姜时雪燥得慌。
还提什么照拂?这些时日他在姜府可是受了不少磋磨。
她胡乱说些场面话,想打消他的念头:“没有的事,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更何况——”
她急急止住话头,耳尖却一点点泛起红。
片刻后,祁昀道:“姜姑娘放心,当日之事,薛某必当守口如瓶。”
话音落,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桌案上已经换了新的一枚瓷瓶,被他们打翻的屏风也复位如初。
只这屋子里,似还残留着那一日暧昧的香气。
姜时雪再也待不下去,她扶了扶发鬓上的蜻蜓簪,道:“你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找夏荷。”
她转身,打起厚重的帐幔。
袖袍堆叠,露出一截肤如凝脂的皓腕,靠近上臂的位置,生着一颗妖娆的红痣。
祁昀忽然想起,那一夜情到浓时,这只手是如何攀附上他的背脊,红痣是如何在他眼前颠簸不休。
“姜姑娘。”
他忽然唤住她。
姜时雪倚着帐幔回过头。
祁昀喉头发干,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为人刀者不足为惧,该提防的,是满口谗言蛊惑他人之人。”
姜时雪秀眉微蹙,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什么,“是阿发?”
祁昀眉梢微动,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但只说:“姜府内宅之事,薛某不便干涉。”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双杏眼露出几分凶:“我知道了,多谢薛公子提点。”
祁昀目送她离去,狭长的眼尾微垂,似是一柄弯钩的利刃,几乎割破满室昏黄光影。
宫中长大之人,对味道总是比旁人敏感几分,又怎会尝不出那些寻常的膳食里加了东西。
说来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博她放手。
祁昀不知她对自己的占有欲到底从何而来,但他看懂了她身上的重重矛盾。
看似乖顺娴静,实则离经叛道,寻常闺秀视之如命的贞洁名声,她却是全然不在乎的。
若继续留在姜府,他担心……姜时雪会做出什么不可预判的事。
更何况姜府的确守卫森严,总归是不方便他办事。
祁昀随手拿起放在榻上的书,闲闲翻阅。
若一切顺利,冷渊他们也该找到余州来了。
最迟十日,他们便能会面。
而那时……她的葵水也该来了。
他信她的确服用了避子汤,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东宫时,尝试给他塞女子之人源源不断。
但他从未染指过任何一个。
因为他知道,那一张张或艳丽或清新的美人面,背后是对东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
他感到无尽的厌烦。
祁昀的指尖在书页上微微摩挲。
他绝不会让他不喜欢的人,诞下他的子嗣。
祁昀一眼扫过去,没有看见阿发。
为首的是个微胖的男子,祁昀记得此人乃是姜时雪身边得力之人,唤作王长。
对方脸上带着笑:“薛公子,姑娘吩咐我领人过来帮忙。”
祁昀略一颔首:“劳烦了。”
东西他早已收拾好,只需带走几件换洗衣物。
王长有些惊愕:“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王长看见那些华贵的文房四宝,摆件器物,甚至于发冠发簪等物都排列整齐放在不远处,心中微动。
这些可都是姑娘默认赠予他的,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不菲。
他收回视线,注意到祁昀仅仅以一只最朴实无华的檀木簪束发,心中多了几分敬重,面上的笑也真心了几分:“那便请公子随我来。”
今日难得放晴,姜府笼罩在一片潋滟晴色之中,朱红漆柱、琉璃碧瓦金光熠熠,马车自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驶过,偶有鸟雀在枝头跳跃。
祁昀打起车帘,看见了后花园那一树灿漫生辉的佛铃。
佛铃轻响,红线飞舞间,他与一人直直对上视线。
姜时雪站在阁楼之上,一袭茜红裙衫随风招展,鎏金花簪跃动着细碎的光,像是春日枝头开得招摇的木芙蓉。
她的眼神有些空,似乎在看他,似乎又在瞧别人。
姜时雪愣了下,冲他一笑。
祁昀却神情冷淡,只是略一颔首,将车帘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马车驶远。
姜时雪遥遥目送,只觉有些怅然。
银烛在一旁试探道:“眠云雅苑离姜府也不算远,可以随时叫他回来的。”
眠云雅苑,便是薛尽要搬去的宅院。
姜时雪笑起来:“我为何要叫他回来。”
银烛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出口。
姑娘对这薛公子有多不一般,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时雪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各自有路。”
“我并非喜欢勉强他人之人,既然他不喜拘束,便还他自由。”
姜时雪换了个话题:“映月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姜时雪说是把她关在柴房,不让吃喝,其实暗地里是差人送了东西过去的。
此次并非是要真的惩罚她,而是要磨一磨她的性子,好叫她知道轻重。
银烛:“那丫头性子也倔,说姑娘罚她,她就不能言而无信,便真的一整日不用东西。”
姜时雪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那便由着她,禁足过后交代厨房做些清淡养胃的给她送过去,她一日未用东西,怕身子受不住。”
银烛点头:“姑娘放心。”
姑娘待他们这些下人一贯亲厚,哪里真的舍得叫人出什么事。
姜时雪不再言语,遥遥看向远方。
银烛也随她看向马车的方向。
她不明白,姑娘这样好,姜府又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为何薛公子偏偏不愿?
她心中叹息,要是顾公子还在就好了。
顾公子……定然不会让姑娘这么伤心的。
一晃又是六七日过去。
刚开始王长每一日都来向姜时雪汇报祁昀的动向,譬如他的伤恢复几何,他今日是看书还是作画,用了些什么。
后来某一日,姜时雪忽然说:“从今日起,不必再看管他了,只需要派几个侍卫看家护院即可。”
王长拱手称是。
姜时雪心中有些烦躁,将手下的话本翻得哗啦作响。
王长看了姜时雪一眼,默不作声退下。
姜时雪看着满纸的情情爱爱,山盟海誓,忽地将书倒扣下来。
话本里的浓情蜜意,生死相随都是假的。
哪有不顾一切奔赴相爱的道理?
世间男女,无非是贪图彼此的皮肉相貌,亦或家世钱财。
简直是没意思透了。
眠云雅苑。
夜色已深,祁昀仍坐在窗边看书。
灯火跳动,门前栽种的墨竹摇晃不休,在窗棂上投下婆娑暗影。
看守雅园的侍卫早已呼呼大睡,不知为何,他们今夜睡得比以往都沉,鼾声贯穿天际。
祁昀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几个字上。
风动苇帘,竹海涛涛。
忽有一道颀长的暗影投影在桌案之上。
祁昀眼眸微抬,眼尾弧度锐利。
来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发颤:“殿下,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来人相貌平平,是放在路人中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长相。
偏他周身气质冷冽,一双眼如同鹰隼,藏着锋芒。
祁昀终于放下书,冲他微微一笑:“冷渊,许久不见。”
接连放晴几日,檐下冰消雪融,枝头梅花在冷晴的天色下越发耀目。
姜时雪却恹恹窝在月华堂不肯挪步。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的缘故,这一次葵水来势汹汹,痛得她夜里翻来覆去,冷汗如雨。
好不容易最难熬的几日过去了,她也不想出门,只懒洋洋地窝在屋里。
银烛早看出她眉眼间藏着郁色,想方设法翻着花样逗她开心。
只可惜效果不佳。
费心搜集的话本,她翻了几页便随手扔到一旁。
往日里姑娘最爱吃禾桂坊的糕点,她用几口便用不下了。
加之身子不舒服,姜时雪整个人就如同被霜打蔫的花。
这一日银烛刚拐进屋里,手中捧着一盒精致的胭脂,笑道:“姑娘,快来试试水云阁新进的吴枝香,听说上京正时兴呢!前儿个大雪封了路,一到货水云阁便差人给我们送……”
她声音一顿。
姜时雪坐在桌案前,青丝散乱,正小心翼翼用绢帕擦拭着一只褪色的吉祥轮。
桌案上还放着笔墨颜料等物。
时间长了,那吉祥轮许多地方都破败不堪,却被人小心翼翼修补过,照着原来的轮廓描了花样。
新旧不一,看着有几分滑稽。
银烛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这只吉祥轮,是姑娘十一岁生辰时,顾公子亲手做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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