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银烛先行变了脸色:“你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的是会迎我们姑娘入秦府!”
姜时雪轻轻拍了拍银烛的手,温和道:“我知道了,劳烦姑姑安排我们。”
银烛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看惯了姑娘被众星捧月的样子,又何曾见过她这样。
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秦家真是坏得没边了!还冠冕堂皇说什么贵妾?
眼下将姑娘安排在此处,不是把姑娘当个外室的意思吗?!
主仆俩被带到西厢房,钱嬷嬷刚退出屋子,银烛就忍不住哭起来:“姑娘!怎能任凭他们这般欺负你!”
姜时雪兀自扶着黄花梨木香案坐下来,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别哭,现在就忍不住的话,将来还有你哭的时候。”
银烛瞪圆眼睛,小声抽泣。
姜时雪抚着衣袖里那根尾端尖锐的金簪,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样清贵的人,却如乞儿一般躺在泥泞中等死。
他当时的处境,可比她难多了。
也不知如今他在何处,有没有找到他的家人?
世事难料,恐怕和他……再无相见之日。
姜时雪垂下眼睫,任由金簪尾端扎痛掌心。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她身陷囹圄,必须先好好活下来。
银烛渐渐止住哭声,红着眼睛起身收拾,只是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
姜时雪心绪何尝不压抑,但她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沉住气。
祁昀手腕空悬,墨凝聚在笔端之上,终于啪嗒落下。
他注视着面前被弄花的字帖,声音有几分低哑:“钱嬷嬷?”
冷渊道:“正是,暗卫看到那钱嬷嬷深夜回府,隔日又前往临安街的一处私宅,再未出来过。”
“那私宅布防严密,暗卫怕打草惊蛇,只远远观察,似乎里面住着一个姑娘,但那姑娘深居简出,平日里一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暗卫至今还没能看到脸。”
祁昀将狼毫放下,忽然问:“临安街?若我没记错,明佛寺是不是就在那不远处?”
冷渊霎时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垂眸,长睫之上氤氲着一圈模糊的光,将他黢黑的瞳孔遮掩住,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他淡淡道:“备马。”
冷渊心中一惊,只是垂首道:“是。”
上京要比余州冷上几分,虽已是春日,入夜却依然寒气入骨。
银烛将炭盆端进来,道:“姑娘快来暖暖身子。”
姜时雪见她下巴上都沾了一点灰,伸手替她擦去:“难为你了。”
往日在姜府的时候,哪用得到银烛做这些事。
只是如今她孤身陪她前往上京,却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银烛笑道:“不过就是烧个炭盆,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姜时雪握住她的手,沉默不语。
银烛和映月都是同她一起长大的,来之前她本不愿带她们任何一个人,但两人都哭着闹着要随她一起。
映月性子跳脱些,姜时雪总归是更担心她,便将她留在爹爹身边。
如今银烛随她困在此处,姜时雪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
银烛察觉到她的情绪,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姑娘放心,姑娘在哪奴婢在哪,定不会叫姑娘一个人的。”
姜时雪一笑:“待身子暖和了,就早点歇息吧。”
银烛摇头:“倒是不困,一会我给姑娘继续做荷包。”
这几日她们被晾在此处,不能轻易出门。
姜时雪还能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银烛却是闷得受不了,只能做些女红消磨精力。
姜时雪也不勉强:“夜里光线暗,别做太久,仔细伤了眼睛。”
银烛点头:“奴婢晓得的。”
姜时雪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待到最后直打哈欠,便先去睡了。
银烛手中荷包还有几针收尾,揉了揉眼睛,打算将这个荷包做完。
屋外风声乍起,吹得树枝呜呜作响。
银烛起身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掩好,才在外间歇下了。
许是今日针线做得太久,有几分累了,银烛才一沾枕头,便陷入酣眠。
静夜无声,宅子里的看守和侍女婆子们也都陷入沉沉昏睡。
今晚有云,云影深重,掩住皎月清晖。
夜色弥漫,一道暗影无声无息,进到了姜时雪的屋中。
来人步伐压得轻,整个人犹如鬼魅,唯有宽大的衣袖在两侧招展。
层层叠叠的帐幔垂下,掩盖住那张架子床。
架子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发出一声嘤咛。
祁昀拨开幔帐的手忽然一顿。
他静静立在幔帐边,无尽的黑暗在他身后逶迤。
指尖布料柔软如水,却不及那些混乱梦境中他指掌之下的半分。
祁昀的目光越过那些层叠的纱幔,落在床榻之上。
她睡相并不安稳,大半个肩膀都露在被子外,白皙纤细的脖颈往一旁垂落,有种诱人咬食的美感。
祁昀目光冰冷,注视着眼前之人的睡颜。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轻易信了这样一个人。
说来可笑,他分明长在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的皇宫中,却因为她一个哀求的眼神,便轻易上了她的当。
深更露重,祁昀肺腑深处仍残留着余毒带来的痛。
痛感细密,激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
但他忍住了。
祁昀的指尖因为疼痛生了一层汗意。
他用微湿的指尖捻开帐幔,终于看清了床榻之上的人。
她瘦了许多。
比当夜她提着一盏灯笼,摇摇欲坠站在风口上仰头求他时,更惹人垂怜。
许是此时心绪不平,身体深处的痛在一点点放大。
祁昀鼻尖都缀了一层细汗。
袖中放着他每一晚都要服用的药。
但是他没有拿出来。
他要自己清晰地记住,此刻的疼痛,都是因为一个心软的决定,都是因为眼前这张无害的脸。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如同这般掉入陷阱之中,弄得满身狼藉。
情爱于他,乃是夺命的毒。
祁昀往前迈了一步。
袖袍之间有淡淡的冷香浮动。
他原本不爱熏香,尤其在“熏香投毒”一事过后。
但到底是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连衣袍之上都难免沾上味道。
祁昀抬手,冰凉的袖袍划过她的脸颊,如同月色滑落。
他指尖捻着一丸深红色的药。
此药名为假死丹。
服用三个时辰之后,便会呈现出呼吸消失,身体僵硬的假死之状。
祁昀想不通,她这般娇纵跳脱之人,竟会宁愿为秦家所掣肘,变成一具傀儡。
她愿意,他却不愿。
她欠了他一条命。
他们之间的帐,合该好好来算。
又怎能叫她为讨一个男人的欢心,日渐忘记他,忘记这个……与她拜过堂、被她夺过命的人。
祁昀指尖冰凉,如同蛇信撬开她的唇。
在他要将药丸递进去的一刹那,少女忽然蹙眉,发出委屈至极的呜咽。
他手指一僵。
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娟秀的眉头皱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的越发厉害,红唇微动,喃喃不清说着什么。
下一刻,祁昀指尖的药丸滚落在地。
一片静谧中。
少女的呓语变得清晰:“……静哥哥不要走。”
祁昀僵在原地,一双清冷的眸子有不敢置信,亦有怀疑。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
初遇时高高在上,目光却又那样柔和,像是悲悯世人的神女。
后来刁蛮任性,俨然是个被家里人惯坏的娇娇女。
甚至于那混乱的一夜,她或颦或笑,伏在他肩头低吟的模样……他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她这样无措。
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分明是张扬外放的性子,可在哭得狠的时候,她却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躲在被衾之后,鼻头泛着红,脸颊也皱成一团。
祁昀手指微蜷。
指尖留下的一点湿,是方才碰到她的唇时沾染的,而此刻,却更像是她脸上的泪痕。
祁昀迅速转身,大步跨出了她的屋子。
冷渊早早候在外面,此时见他出来,忙道:“殿下,暗卫会在周围埋伏,待明日秦府的人发现她没了呼吸,再伺机将人带走。”
祁昀没有说话。
冷渊抬眸,见自家殿下眼尾泛着一丝奇异的红。
他转头,眼神冷寂:“现在就将人带走。”
冷渊一怔。
按照原定计划是待秦家发现姜氏女没了,他们再伺机将人带回来。
一个死人,秦家不会费心,若是还有几分良心,或许会将尸身发回余州,若是没良心些,说不准会找个乱葬岗将尸身一扔便是。
他们先将人带回来,再看殿下如何处置。
但现在……殿下这是要和秦家公然抢人?
祁昀又道:“连同她的侍女,一起带回马车上。”
祁昀说完,率先离开。
冷渊回过神来,连忙进了屋。
那枚假死丸掉落在地,姜时雪仍在啜泣。
若非冷渊知道迷魂香效力十足,他甚至会怀疑这姜姑娘是不是根本没晕。
他忙收拾好现场,将人连着被衾抱起来。
马车里多出两个人,行驶的速度慢了些。
快到皇宫的时候,祁昀忽然开口问:“今日勤政殿又有人来过问花册了?”
冷渊骑马护在马车旁,闻言道:“余裕已经按殿下意思,将人挡回去了。”
安静片刻,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道喜怒难辨的声音:“明日差人去回禀,就说我已有心仪的人选。”
冷渊狠狠勒了下缰绳,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
他心脏狂跳起来,试探道:“殿下所心仪之人……是哪家姑娘?属下也好着人回禀。”
祁昀淡淡道:“你只需差人回禀,其余我会去说。”
冷渊不敢多言,目光却下意识瞥向马车。
这姜氏女……不仅是二嫁之身,如今还和秦家有所沾染……
他不敢再想。
祁昀看着不远处黢黑的皇宫。
父皇命他择妃,何尝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家世高的父皇定然不让,家世低些的……又难免叫旁人揣测。
皇命难违,既然必须要他娶……
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脚下。
祁昀轻叩了下车壁,道:“掉头,去江家。”
尤贵妃忽然抬头,替她画眉的宫女手中没稳住,螺子黛在她眉梢划出去一笔。
她吓得猛然跪地:“娘娘饶命!”
贵妃随意摆手,示意她起来,宫女哆哆嗦嗦取了干净的帕子,擦掉方才画毁的眉毛,重新替她描眉。
尤贵妃看向一旁的雪芝,道:“消息可当真?”
雪芝点头:“千真万确,太子刚从勤政殿出来。”
尤贵妃玩弄着鲜红的指甲:“虽说圣上无意让他指那两位为太子妃,但花册里还有不少家世高的贵女,他这是什么意思?选了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御史台台院之女?”
雪芝斟酌道:“圣上的意思是这江家女出身低了些,不堪为太子正妃,指给太子做侧妃了。”
尤贵妃冷笑:“圣上就没叫他再择正妃?”
雪芝摇头:“太子自己给推拒了,说是……”
“支支吾吾的,有什么话就快说!”
雪芝把头埋低了些:“太子说兄长在前,都尚未娶亲,他怎好越过兄长。”
尤贵妃气得重重一拍桌案,嵌象牙烤漆香盘里的南珠跳出来,咕噜噜滚落在地。
“他倒是巧言令色!圣上一贯忌惮外戚干政,从来就不愿将那些高门贵女指给皇子们,因而羡儿的婚事才一拖再拖!”
“如今他倒好,好不容易圣上松了口叫他自己择妃,他却扭头选了一个六品官的女儿!这不是要拖累我们羡儿吗!”
“太子都只敢选从六品官员的女儿,羡儿又怎好越过他去!”
尤贵妃越想越气,一把将替她梳妆的宫女推开,呵斥道:“毛手毛脚!连个眉都画不好!自个儿下去领罚!”
立刻有内侍拖着宫女下去了,一片哭喊声中,贵妃起身踱步:“都怨本宫,都怨本宫出身太低!若是羡儿不得妻族帮衬,今后他又该如何和太子斗!”
雪芝思索片刻,试探道:“娘娘,如今二殿下因为春闱的事正惹得圣上生气呢,择妃一事乃是圣上补偿太子,我们也不好与他相争。”
“奴婢是想,既然太子只挑了一个侧妃,便说明日后还有再择正妃的时候,我们不若先等等,待日后圣上看到东宫浓情蜜意,定会对我们殿下生出愧疚,到时再央圣上指个身份高些的姑娘给殿下,想必圣上也会答应。”
尤贵妃却说:“你懂什么,太子鬼心眼多着呢!今日他满嘴仁义礼智,又摆出这番谦和的模样,定然是叫圣上龙心大悦!”
嘉明帝她还不知道?看似宠爱羡慕儿,其实最是多疑!
之前她屡屡试探要给羡儿指些高门贵女,嘉明帝明面上答应,却迟迟不提,分明就是要提防他得妻族助力!
今日她和羡儿……算是被太子狠狠摆了一道!
太子已经表态,羡儿若不想惹嘉明帝猜疑,便只能紧随其后!
尤贵妃越想越觉得齿寒,她颓然坐到美人榻上,摇头:“羡儿日后……怕是难娶贵女了。”
雪芝不敢再置喙,只默默垂头,眼观鼻鼻子观心。
尤贵妃指甲几乎都要陷进扶手中去,她脸上表情有几分扭曲,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本宫是不是许久没见端王妃了?”
雪芝心中一动,道:“算算日子,也有两月之久没见面了。”
尤贵妃盯着自己被撅断的指甲,说:“替本宫递个帖子去端王府,就说本宫想念姐姐和清河郡主了,请他们来宫里坐坐。”
雪芝低头道:“是。”
尤贵妃又说:“本宫听闻清河郡主近日迷上了百花楼的一个戏子?”
“是,娘娘,听说郡主日日前往百花楼,为那戏子日掷千金呢,圣上听说,只说她是孩子心性。”
尤贵妃皮笑肉不笑:“爱屋及乌,连端王妃与旁人所生的女儿,他也那样宠爱。”
雪芝哪敢插嘴,忙垂头,佯装没听见。
许是嘉明帝心中有愧,太子纳妃一事到底是办得隆重。
虽说纳的不过是一个侧妃,但礼部几乎也是比照着正妃的仪仗来办的。
东宫难得热闹,满殿披红挂彩,喜庆非凡。
偏偏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祁昀却置身事外一般,依然每日练字温书,仿佛马上要纳妃的人不是他。
徐松庭走到临渊阁门口,见祁昀还在捧着一卷书看,随手捻起花盆里的一块石子便往他身上抛去。
祁昀反应极快,反手抓住石子,抬眸看来。
徐松庭挑眉一笑:“后日便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淡定。”
他走进临渊阁,压低声音,眼眶里已经有热意:“阿昀,我来看你了。”
祁昀早已扔下书册,他注视徐松庭许久,忽然抬手狠狠拍了一下他。
嘉明帝一贯不喜祁昀同徐家走得太近,这些年他们刻意避嫌,虽是至亲,一年却也没法见到几次面。
此番祁昀前往荆州遭难,徐家虽在背后鼎力相助,但直到如今,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就连他毒发严重,缠绵病榻的时候,徐老国公也只是派了名医前来查看。
此时兄弟俩注视着彼此,都隐隐有泪意。
祁昀声音微哑:“外祖父和舅父舅母他们……还好吗?”
徐松庭郑重点头:“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他将手中小一些的木匣放下:“我娘亲自为殿下和侧妃做了一对比翼双飞荷包,算是一点心意。”
他声音稍稍小了些,又打开那个大一些的木匣:“二叔从西北送回来的,你看看。”
祁昀从善如流,打开木匣,见里面放着两块上好的玉料。
徐松庭笑着说:“他说送什么都俗,刚好碰到这两块玉料,不若由殿下自己拿主意,看看这两块玉料适合做些什么。”
祁昀的手掌抚上那两块温润的玉料,垂下眼眸:“……二舅父一贯知我所喜。”
徐松庭沉默片刻:“二叔又何尝不想回来亲自看殿下成婚,只是圣上有命,二叔无诏不得回京……”
祁昀的指尖从玉料上重重划过。
二舅如今戍守苦寒之地,也是因为他。
他收敛好情绪,道:“时机得当的时候,我会劝父皇多拨些军饷,听闻去岁冬寒,想必那边难熬。”
徐松庭叹道:“这些年殿下明里暗里帮衬了多少,若非如此,二舅父的身子骨必然越发不好了。”
他想起一事,道:“不过年初的时候余州有一个富商给二叔捐了不少物资银钱,听二叔说多亏这笔银钱,忠义军也算好过不少。”
祁昀眼睫微动:“余州?可听二舅说是哪家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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