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只身跟着银烛绕过影壁,见屋顶四角影影绰绰,倒也不怕,脚下走得更稳了。
雨落如珠,珠帘之后,一个少女端坐在太师椅上。
分明是秾丽如芙蓉的长相,只是此时她那双眼沉静得有些渗人,倒叫整个人生出几分不可高攀的清冷。
钱嬷嬷仔细打量着她,心中满意。
如此妙人,也难怪二公子眼里容不下那仿货。
钱嬷嬷昔日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后来天家怜惜秦鹤年自一出身便身体孱弱,特将她赐给秦鹤年做乳母。
这些年钱嬷嬷乃是将秦鹤年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的,秦鹤年亦对她孝敬有加,尊为半母。
秦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将她派了出来,也算是表个诚意。
她尚未开口,姜时雪却漫不经心道:“难为秦家苦心设计,如今见面,也可以说明来意了吧。”
钱嬷嬷眉梢微动,旋即脸上笑意深了几分:“姑娘真是聪颖。”
她往前一步,笑道:“既然是聪明人,老身便直言了。”
她行了一礼:“老身姓钱,乃是二公子的乳母,老身斗胆说一句,二公子孝顺,平日里尊我为半母。”
“夫人派老身前来,姑娘也可见秦家的诚意。”
银烛在旁边敢怒不敢言,做了这么多昧良心的事,还敢夸自己好?!
姜时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秦家要我做什么。”
钱嬷嬷笑道:“姑娘既是明白人,也当明白我们公子待你痴情一片。”
“只是天意弄人,公子新娶姜氏,夫人的意思是如今明面上不好赶那位姜氏离开,只能委屈姑娘先以贵妾的名分入府,公子待姑娘之心天地可昭,待日后时机合适,再叫那姜氏离府,姑娘也可名正言顺成为少夫人。”
得知背后是秦家捣鬼之后,姜时雪便已经差人去打听秦家的事,自然知道这位二公子新娶了一个余州姜氏,却又和新妇闹得不睦离家出走的事。
爹娘将她视若珍宝,秦家却这般作践她。
她强压下恶心,忽地一笑,道:“可以,只是嬷嬷,秦家这般算计季家和姜家,也得给一个交代,不是么?”
钱嬷嬷:“那是自然,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只要这头姑娘答应,那头立马可以运作。”
姜时雪却道:“空口无凭,我爹和季伯父现在都在狱中,你叫我如何敢答应。”
钱嬷嬷从容道:“姑娘不必担心,三日内,此事必有结果。”
姜时雪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季伯伯贪污那么大的事情,秦家都可以三五天内左右圣上的意思,看来秦家权倾朝野之说并非虚言。
季家和姜家之难都因她而起,也该由她而解。
如今她为蜉蝣,蜉蝣如何撼树?
此恨要报,但绝不是此时。
秦家如此嚣张,必定结怨众多。
若她潜伏在秦府,焉知不能搜罗罪证,将来有一日,看它秦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姜时雪闭了闭眼,笼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住掌心,直到痛到麻木,姜时雪才缓缓松开指甲。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再睁眼时,已是一副认命的模样:“三日之内,若我能听到姜家和季家平安的消息,我便愿听从安排。”
钱嬷嬷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意:“定不会辜负姑娘所愿。”
“只是姑娘,夫人交代,在你成功进到秦府之前,都不能再和家人见面。”
“你们欺人太甚!”银烛最先开口怒斥。
钱嬷嬷冷硬道:“姑娘若是诚心,想必这几日的委屈还是受得了的。”
“姜老爷和季大人被押解在狱,春寒料峭,定然不好过,端看姑娘愿不愿意早些叫他们出来了。”
钱嬷嬷在宫中见识过太多拿捏人的伎俩,眼前少女虽然有几分胆气,但到底还是太嫩……
哪知姜时雪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
她压得极狠,白皙纤细的脖颈很快便溢出一条血线。
“姑娘!”
钱嬷嬷也是脸色一白。
姜时雪冷冷看着她:“秦府既然托你带我回去,自然不想带回去一具尸体。”
“入秦府之后,我可以永不同家人见面,但我要你们夫人写一封保证信给我,信上必须加盖秦夫人的私印。”
她一字一句说:“我要秦府答应我,我入秦府之后,绝不可动姜家和季家。”
“你们公子要的不过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姜家或者季家,答应我,我就跟你走,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嬷嬷,请选吧。”
钱嬷嬷面色寡白,最后到底说:“好,我递消息回府。”
她旋即又道:“但是姑娘,这几日你依然不能同外面联系,老身也就直说了,姜府已经被我们的人看管住了,只能得罪姑娘几日。”
姜时雪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轻声说:“我爹爹和季伯伯都还在牢中,我知道轻重。”
三日之后,御史台查明余州刺史季应褚勾结荆州刺史,贪污包庇一案乃是受奸人所害,嘉明帝命人严查背后之人,将季应褚官复原职,特赐白银百两加以安抚。
五日后,姜柏亦被无罪释放,官府查明姜家拐卖人口一案乃是受季家牵连。
当日庄子被杀村民的家属都曾收受过大笔银钱,乃是有人暗害姜家,意图侵吞姜家财产。
事情轰轰烈烈起,却悄无声息落幕。
但余州百姓都感叹,季、姜两家也是倒霉,凭白遭人陷害,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余州城,朝着上京的方向驶去。
今日是个蓝天,万里无云,春日微风和煦,拨动姜时雪的发丝。
她回望身后渐远的余州城,眼睛一眨不眨,有泪水被风吹落,无声散在风里。
她们身后的马车中,侍女放下车帘说:“看上去她可舍不得离开呢,嬷嬷也放心她给家里留信,万一说道了什么,恐怕又要生出不少事端。”
钱嬷嬷气定神闲倚着马车壁,道:“她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信上告诉她爹,报她病逝。”
侍女恭维:“原来嬷嬷早看过她的信了,可是夫人又不是不允她日后和父母相见,为何要报自己病逝?”
钱嬷嬷笑了下:“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
“虽说她那夫君成婚当夜便没了,但她明面上到底已经是二嫁之身,报她病死,她便有了一个新身份,以后在秦府才能走得更长远。”
侍女:“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答应府里的提亲,兜兜转转不还是要嫁给二公子吗。”
钱嬷嬷意味深长道:“人啊,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回头。”
姜柏分明只是在牢里走了一遭,整个人却无端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骤生,眼角皱纹堆叠。
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紧锁的书房内,握着一纸书信泪流满面。
阿雪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的是她亲手做的点心。
钱嬷嬷的人检查过,并没看出什么端倪,便将食盒交到了姜柏手中。
但姜柏却知道这食盒另有端倪。
食盒底部有一个暗格,只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这食盒乃是昔日季琅淘来送给姜时雪的,说没见过这般精巧的机关。
姜时雪笑他难不成是要背着爹娘给情郎传信,哪用得上这般隐秘的物件。
只是因为食盒做工精美,倒也舍不得扔,只是束之高阁。
而今日,姜柏却从食盒里抽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信乃是姜时雪亲笔,信上说的是来龙去脉,还交代他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包括娘和季琅。
尤其是是季琅。
季琅性子冲动,若是知道她被秦家带走,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等她在那边稳住根基,她自会想办法回来看他们。
另一封信,便是秦夫人加盖了私印的承诺信。
姜时雪要他好好保管这封信,若是情况有变,便将这封信寄给忠义将军,也算是给徐家递了秦家的一个把柄。
徐家和秦家向来不对付,或许看在姜府曾捐过物资的份上,徐家人会出手相助。
姜时雪在信的最后写到:“女儿知道爹爹此时恨不能将秦家人杀之而后快,但爹爹请听女儿一句劝。”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家必定不能长久,如今我们不能以卵击石。”
“女儿此番前去,定会珍重自己,爹娘亦是如此。”
“爹爹,等我回来。”
“另外女儿请求爹爹一事,灵华寺的香火不能断,爹爹空时,请帮女儿多去看看。”
姜柏死死捏着信纸,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起伏,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这场绵延多日的春雨终于停了。
一匹快马直直冲入余州城中,马上之人头上尚缠着绷带,却扬起鞭子,狠狠一抽:“驾!”
快马疾驰,一路赶到姜府。
姜府门头挂白,一副凄清寥落的景象。
季琅勒马,面色难看盯着那些白绫看。
旋即他跌跌撞撞下了马,几乎是跪跌在姜府门口的。
门房看清来人,一惊:“季公子!”
季琅双目赤红,嘶吼道:“阿雪在哪!我要见她!”
门房霎时露出一张哭脸:“季公子……姑娘,姑娘她……没了。”
饶是他在严将军那里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却依然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他一把抓住门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我去见她。”
姜府尤是昔日模样,后院梧桐树还缠着佛铃万千,只是此时佛铃都不再响动,满院死寂。
季琅看着前方漆黑的棺椁,双腿犹如被人斩断,再不能往前挪动半分。
他以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去寻找严将军,怎知快到军营时,山道坍塌,他从坡上滚下去,昏迷不醒。
巡防的将士发现他,将他带回营帐,待他醒来之后,得到的便是季姜两家平安无事,但姜家独女突发急病去世的消息。
季琅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赶回来的。
怎么会呢?
分明前几日阿雪还站在他面前,眉眼笃定对他说:“阿琅,我知道季伯父出事你很着急,但是眼下定不能乱了手脚,你放心,我和姜家都会竭尽所能。”
可是才过了几日,就有人告诉他,阿雪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
季琅喉头发出悲伤至极的呜咽,仿佛野兽的嘶鸣。
姜府众人纷纷不忍地低下头,啜泣声此起彼伏。
这处花厅季琅曾来过许多次。
幼时他们在这里打闹,不小心弄碎过一整扇的琉璃屏风,被一同罚过站。
也曾在这里对弈至天明,待到最后她困倦不已,把棋盘扫乱,妄下定论:“反正是我赢了!”
可如今,一切鲜活的画面都飞快褪色、消失。
只剩一副漆黑的棺椁,吞噬一切。
季琅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到地上。
他站在棺椁面前,静立了许久,忽然往前一步,猛地按上棺椁!
“阿琅!”
一道怒喝如同惊雷乍起。
季琅手上动作一顿。
姜柏急匆匆走来,声音颤抖:“你是想扰了雪儿的清静吗!”
季琅的手猛然用力,死死抓住棺椁边缘,像是要将手指都嵌进去一般,指关节青白一片。
他终是缓缓松手,回头对姜柏说:“义父,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姜柏老泪纵横:“雪儿一贯爱美,她突发急病,去得并不体面,定然是不愿叫你看见这副模……”
他话还没说完,生生止住。
他看着眼前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少年此时扶着棺椁,慢慢佝偻了背脊。
少年埋在棺椁之上,整个人哭到颤抖,待到最后,他脱力一般跪在棺椁面前,久久伏地不起。
他头上的绷带渐渐晕开血色,满院白绫飘动,唯独那点红刺得人眼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柏伸手扶起少年:“你随我来。”
“阿雪去前,有东西交给你。”
季琅猛然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季琅随姜柏来到了书房中。
几乎是下人才尽数退下,门被掩好的一刹,季琅便跪到了姜柏面前。
他方才哭过一场,此时眼白都成了猩红的颜色,仿佛溢满血色。
他死死盯着姜柏,一字一句问:“义父,阿雪没有死对不对。”
姜柏沉默片刻,终是将姜时雪留下的信都尽数交给他。
季琅一目十行将信看完,待到最后,几乎要将信纸都捏碎。
他咬牙切齿:“……秦家,他们竟敢!他们竟敢!”
季琅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旁边的桌案上。
桌案裂了一角,季琅手上鲜血淋漓,殷红血滴不住往下坠落。
“阿琅,雪儿不叫我告诉你真相,便是怕你冲动之下,寻秦家复仇。”
季琅下颌紧绷,整个人如同一柄粹了血的利剑,杀气不掩。
许久之后,他缓缓松开拳头,道:“义父,我明白,以如今季家和姜家之能,又如何寻仇。”
“阿雪她……太小看我了。”
姜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最好,秦家只手遮天,现下单凭我们两家之能的确斗不过。”
像是在劝服自己,姜柏道:“雪儿这孩子,因着她娘自小身体不好,一直乖顺安分,但我这个当爹的却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的。”
“希望如她信中所言,那秦家二公子会待她好,而她也会好好珍重自己,与我们……早日相见。”
话虽如此,可季琅还是看出了姜柏深深的自责和痛苦。
季琅望向漆黑无边的长夜,眼瞳之中似有焰火熊熊在燃烧。
分明恨极痛极,偏偏季琅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我们……定会早日相见。”
已至夤夜,祁昀却刚刚沐浴结束。
他披着湿发,眉眼间有几分倦怠。
方才又因为余毒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再度与她抵死纠缠。
正是好眠的时候,祁昀却全无睡意。
他下意识来到桌案前,握住那把冰凉的刻刀,开始继续雕琢手中玉料。
碎屑如雪落下,祁昀眉眼专注,漆黑长睫上亦沾染了星星点点。
窗外墨竹摇晃,忽有一道人影闪过。
祁昀握住刻刀的手并没有停,只是淡淡道:“冷渊,进来吧。”
如无大事,冷渊并不会在深夜贸然来扰。
果然片刻之后,冷渊闪身进了屋子,立到桌案前。
祁昀静候片刻,冷渊却还是没有开口。
祁昀抬眸看他。
冷渊终于道:“属下有一事相禀,是……关于余州那位的。”
祁昀手中动作一顿。
刻刀锋利冰冷的边缘倒映着他的双眼。
片刻后,祁昀将刻刀扣在桌案上,道:“说吧。”
冷渊的头埋得低了些:“余州姜氏女,前几日突发急病,没了。”
桌案上的玉料被袖袍扫到,咕噜噜滚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冷渊又连忙道:“但属下心中存疑,派人去查看过,姜家将棺椁看守得极为严密,更是以姜姑娘急病需早日下葬为由,早早办了丧事。”
祁昀眉眼低垂,绢纱宫灯笼罩下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冷渊看他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接着说:“属下差人偷偷开棺看过,那棺材里……只有一副女儿家的衣物。”
祁昀不知何时又捡起桌案上的刻刀,只是玉料已经滚落在地,他并没有弯腰去捡,而是把玩着手中刻刀。
刻刀磕碰在紫檀木桌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前些日子余州刺史季大人不是被捕入狱了么,现下如何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抱病不出,将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暂时搁置。
半是因为父皇正为二皇子科考监管不力一事动怒,父皇夺了二皇子的权,心中亦然对皇子们起了忌惮,他自然不能这个时候上赶着惹他猜疑。
半是因为他的确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调理。
冷渊见他发问,将姜家受牵连遭人陷害一事也一并说了。
祁昀眸色清冷,似乎在凝望着那从墨竹,又似乎在凝望些别的什么。
冷渊见他不说话,便静静立在一旁等候。
直到灯花爆了一声,祁昀才说:“派人盯着秦家,尤其是秦鹤年那边。”
“有任何异动,都来禀报于我。”
冷渊低头:“是。”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了临安街的一处私宅。
私宅位置极其清幽,再往西行十里,便是秦鹤年修行的明佛寺。
银烛率先下了马车,搀着姜时雪从马车上下来。
在路上行了十日有余,姜时雪腿脚几乎都是软的。
她站定之后,无声打量着周围。
钱嬷嬷笑起来:“姜姑娘,我们二公子如今正在着不远处的明佛寺清修,因着和家里人闹别扭,二公子近些时日都不愿回府,所以我们夫人特地先将姑娘安置在此处,想着也好叫姑娘和我们二公子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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