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真的大限将至,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春天等着他了。
赵太后好生狠毒的心,在他身上一点一滴地下了这样的毒,可是太上皇一碗一碗甘之如饴地尽数喝了下去,从来不忍心让赵太后失望。
这样的毒,若非上皇有这样的体格撑着,寻常男子或许早不知几年,都已经死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强健的体魄,也还是终有彻底倒下的那一日的。
梁立烜并不碰徐棣递过来的食物,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木簪,继续精心打磨了起来。
那是他准备着留给赵观柔的最后一件礼物。
小时候,她就想要一根他亲手为她打磨的木簪子。
后来他送了她一根,被她不慎弄丢了,他事务繁忙,竟然也没再给她做一个。
如今再做一个,弥补从前的她,可是她也未必还想要了。
但是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否则这样痛苦而孤寂的漫漫长日,又该如何度过呢?
回宫之后,东月将父亲的话转告给了母亲。
母亲彼时慵懒地斜倚在铺了狐皮的美人榻上,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随他去吧。下个月你再去见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或者,月儿,你便是往后不再去看他,也无人敢置喙你什么。”
东月点了点头。
她也大了,这些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的。
已到了腊月中,很快,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如约而至,翻过了年来,正是建宁四年。
赵太后和女帝母女二人共同度过了又一个新年,母女两人之间,实在是温情而美好,两人都将昌仪别宫中的那个男人抛之脑后了。
直到建宁四年正月十五的上午,赵观柔颇有些兴致地和薛兰信在欣赏着宫里今年的花灯,别宫中的宫人慌忙来报,说是太上皇崩了的时候,赵太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宫人颤颤巍巍地道:“上皇,崩了!”
“建宁四年,春正月辛未,帝崩于昌仪宫。时年四十六。——《邺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154章 终章(中):她终究为他落泪了。
人死仿佛就如灯灭,尘世里来了去,散了一场之后,一切也就都完了。
不论是王侯公伯、贩夫走卒,还是后妃公主、姬妾伶人,人一死,这口气一咽,他们就将再无力掌控这个世界一星半点。
有昌仪宫的宫人们私下窃窃道,太上皇是自己把自己给熬死的。
梁立烜是在建宁四年的正月十四日晚上死去的。
他早已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弥留之际的人呢,多少年来能看开的事情都早已看开了,放下了。
唯独最后一样他不愿意死心的,就是赵观柔。
倘若自己死前还是不能见到她一面,他就是死也不甘心的。
早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十往后,梁立烜就再也吃喝不进任何东西了。
就连他平时喝惯了数年的、赵观柔给他的那味汤药,吃了多少年了,他也彻底吃不下了。
老话都说,这人啊,一到断了吃喝饮食的时候,就是彻底的不中用了。
侍奉梁立烜的内监徐棣看了心中着急,可是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不停地祷告着,希望赵太后能心软这么一回,好歹来皇帝跟前看一眼,也就足够了。
并且他还想尽办法同外界告知太上皇的现状,盼望着昌仪宫里太上皇病重垂危的消息可以传到宫里去,叫宫里的赵太后知道。
哪怕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一点,叫赵太后愿意来走这一趟呢?
然而,并没有人愿意搭理徐棣的请求。
他们都只轻飘飘地道:
“宫里的陛下和太后陛下都忙着上元日的热闹,哪有空还顾及这边呢?您老人家别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上皇这多少年的不都熬下来了?还差这一两日的?”
徐棣如同被人从头到尾泼下了一盆冰寒的冷水,刺得他的心都冷成了一片,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可是上皇啊!
是打下大邺江山的开国皇帝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怎么能沦落到今时今日的这般地步?
连奴仆宫人们都敢对他冷嘲热讽?
赵太后,她当真是没有心的吗?
太上皇在正月十四这一天开始就有了撑不住的迹象了,他进气多出气少,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涣散,唯独口中还是不断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手中握着那根他亲手做给她的木簪。
这根木簪,梁立烜精心打磨了很长时间,将它的每一处都磨得极富有光泽。
近一两年来,他的双臂颤抖疼痛得厉害,本来是不能支撑他去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功夫的。
可是他一日日耐心地打磨着,磨到自己的双手都出了血,浸透了木簪的颜色,才终于做成了这根簪子。
还痴人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它亲手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呢。
还奢想着那个女人会收下它。
“明天……是不是就是十五了?”
他忽然抬头问徐棣。
徐棣含泪答是:“上皇!明日就是十五了,您再撑……撑着,太后她会来看您的!”
梁立烜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会来和我一起过上元日的。至少我要死了,她不可能不来看我、不可能……”
这话说的他自己心中其实都没有底气,不过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安慰自己罢了。
说完后,他口中蓦然又呕出了一大滩的黑血。
徐棣显然十分着急,但是梁立烜摆了摆手,并没有在乎这些。
他命徐棣为他换上一件他认为的、赵观柔会喜欢他穿的衣服,然后将他扶到榻上歇息。
弥留之际,他在榻上强撑了大半夜,不断地安慰着自己,明日的日光很快就会到来。
日光照耀之时,就是正月十五上元日的到来,也意味着赵观柔就会来看他了。
他忍啊忍,撑啊撑,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熬到清晨那缕日光的到来。
他一下翻身摔到了地上,又往前爬行了数步,才终于望着门口的方向彻底气绝。
临死之前,他的身体和头颅眼神都在看着殿门门口、遥遥望着邺宫的方向。
在遥望那个女人的所在之处。
一代枭雄霸主,最后毁在一个情字之上,死得何其憋屈窝囊。
等到第二日宫人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
听到宫人们说起太上皇崩逝的消息,这宫里的上元节令肯定是再也过不了的了。
赵观柔面不改色地命赵七娘和薛兰信她们将这宫里的张灯结彩全都收拾下去,赶忙将白布东西紧急挂起来,开始忙着国丧的大事。
而她自己则换了一身素服,带着女帝赶往了昌仪宫。
从前她可以不去看,但是现在人都死了,她若是还不去,那就彻底说不过去了。
等赵观柔赶到昌仪宫时,她一时入内,直接被梁立烜的死状吓了一个大跳。
梁立烜自始至终都还维持着昨夜死去之时的样子,一点都没被人动过。
即便死去,那个人也依然不甘心地大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观柔心下被猛然刺了一下,连连后退数步,扬声斥责宫人们:“怎么不把上皇挪到榻上去!你们是想死么?就把上皇这般放在这里!”
宫人们垂首不敢说话,反而是徐棣一脸坦然地上前道:
“太后陛下,是奴不让他们挪动上皇的。”
不等赵观柔问他为什么,他自己就回答道:
“上皇直到临死之前,想着的、盼着的,都是您能来看他一眼,所以上皇直到崩逝之时都是这个样子,夜以继日,都快盼瞎了一双眼睛!
太后陛下从前看不到这些、或许更不想知道这些,但是如今上皇都崩了,奴想让您看到这些,不可以么?”
他声声哽咽:“奴自知死罪,求太后陛下允奴殉主!”
赵观柔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没有让奴才们看见她的表情。
“不必了。你也是对上皇忠心一场,吾不要你的命,来日留你去给上皇守陵便是。”
赵观柔定了定心神,缓缓上前,俯身靠近那个人的尸身。
她望着他早已失去光彩的瞳孔,亲自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她又发现直到死去之时,梁立烜手中还紧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一枚荷包,里面装着几十年前他们成婚时的结发。
另一个,是一根木簪。
那木簪通体泛着深红色,是被他磨簪子时候的鲜血沁染上去的。
观柔将那枚荷包放进他的怀中,自己轻轻拿起了那根木簪,缓缓插进了自己的发中。
殿内没有镜子,她转身询问身后的宫人们:“吾戴这个,好看么?”
自然是好看的。
比之梁立烜的人不人鬼不鬼,赵观柔此时却正处于人生最美的年华之中,成熟而妩媚。
此刻她身着白色素服,配上这根木簪,脱去了珠玉翡翠的富贵无边,木簪和素服搭配在一起,反而格外有一种素雅的美感,同样动人心魄。
宫人们哽咽着说好看。
赵观柔回身看了梁立烜最后一眼。
“你们为上皇更衣吧。”
更衣,就是为他换上衣服、将他的尸体收进棺椁中的意思。
“更衣”之后,世人连他的尸体都不会再看见了。
这也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转身时,眸中不知怎的就坠落了一滴滚烫热泪,砸在梁立烜早已僵硬的面容上。
她到底还是落泪了。
年少时深爱过的男人,她也曾对他付出真心,为他怀胎过三次的。
在亲眼看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心是痛过片刻的吧?
哪怕,只是一瞬间呢?
至少,梁立烜在那一刻彻底满足了。
人死之后,肉体虽然在不断地衰朽腐败,可是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的散去。
他的灵魂依然盘旋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以一种虚无的状态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在看见那个女人终究为他落了一滴眼泪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数年来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她心中一定还是有他的。
他坚信。
第155章 终章(下):正文完。
人死之后,即便是满心的不舍和不甘,魂魄又终究可以在这尘世里停留几日呢?
梁立烜后来才知道,这个答案是两年。
建宁四年,正月十五,太上皇崩。
之后国丧礼的一切事情,都在赵太后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平静度过。
建宁四年,六月夏,太祖武皇帝棺椁移葬幽州陵。
建宁五年,正月十五,女帝出洛阳城门,在郊外向先帝行小祥之祭。
所谓小祥之祭,就是他去世一周年的祭祀。
一周年是小祥之祭,而两周年,则是大祥之祭。
大祥之祭过去之后,关于先帝驾崩之后的所有必要仪式和礼节也就宣告彻底结束了。
建宁六年,正月十五,女帝再出洛阳城,为太祖武皇帝举行祭祀仪式。
这是梁立烜这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
在女帝完成仪式回宫的路上,梁立烜一直以来漂浮于她们母女周围的那个虚无的魂魄,也终于宣告烟消云散了。
先帝的小祥之祭和大祥之祭,赵太后都不曾亲自出席过。
世人都当她是对先帝无情,可是先帝驾崩之前留给她的那根木簪,她却一直戴在自己的发间,一日都不曾取下。
这一戴,就是几十年。
梁立烜的肉身虽然死去,但是他残留于这个世界上的魂魄可以看见她们母女二人过得很好,他的心也是安的。
在他死后,赵观柔更是前所未有的展现出了自己独当一面的魄力,将大邺王朝立国以来的第一场国丧完成得格外完美。
先帝驾崩之后,史官们立刻开始着手编修先帝一朝的实录。这部分内容主要就是事无巨细地记载先帝生前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的所有衣食住行。
称为《大邺太祖武皇帝实录》。
在编修《实录》的过程中,史官们都着重记载了武皇帝对赵皇后的深情和宠爱。
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事实。
但是赵太后却在看完之后命人删减之。
史官们不解。
赵太后淡淡道:“先帝生前便是害在了这个情字上,人都不在了,还写这些有什么意思。”
若是梁立烜还活着,或许也不想让后人都议论他对她这个毒妇是如何宠溺厚爱的吧?
赵观柔那时心想。
建宁七年,女帝满二十岁了。
赵太后当即归政于女帝,从此身居深宫安养,再不问政务。
而被赵太后和先帝精心培养了数年的女帝,处理起政务来更是有着一股出奇的老成和熟练之感,将这个建国不过数十年的庞大帝国掌控得极好。
深宫安养的岁月里,赵太后的心似也越发沉静了下来。
建宁十二年,二十五岁的女帝生下了自己的长女,赵太后为之取名为“予圣”。
这是个很大的名字。
因为予圣是东月的长女,所以自出生后就顺理成章成为了第二任皇太女。
予圣亦是一双蓝眸,五官肖似母亲东月,更肖似祖母赵太后。
唯独那双眼睛里的骄傲光彩,却是和她祖父当年如出一辙。
观柔有时看了,心下都会有一阵的恍惚。
因为身为皇太女而身怀重任,所以予圣自五岁之后就开始接受文武师傅们的教导,每一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很难再抽空到观柔膝下尽孝。
但是在建宁十八年的时候,女帝东月又生下了一子。
这一胎是个男胎,汉人的眸子。
观柔为他取名奉哲。
因为予圣很忙,东月身为女君更忙,所以抚养奉哲的任务,也就被观柔这个祖母承担了下来。
若说予圣还只是有一点像梁立烜的话,那么梁奉哲几乎就是和梁立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眼神、五官,每一处都透着祖父的影子。
待奉哲渐渐长大后,五官也越来越长开了。
越长开,也就越像梁立烜。
东月知道母亲不喜欢父亲,大约也不想见到这个和她父亲相似的孩子,于是便提出将奉哲移居别宫,交给奶母们照顾就是。
那一年是建宁二十二年,奉哲四岁。
赵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这孩子很乖巧,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梁奉哲就这样在祖母身边茁壮而健康地长大。
世人盛赞,说楚王梁奉哲有太祖武皇帝年少之风采。
建宁三十八年,楚王到了弱冠之年之后,后来朝中也渐渐多了一些请立楚王为太子的声音。
观柔虽然多年不理政务,但是听到这些声音还是不大高兴。
偏那时忽然传出了楚王饮毒的消息。
观柔被吓了一大跳。
医者们说,楚王所饮的乃是一种男子绝嗣的凉药,虽然并不伤身,但是却会让男子再也不能有子嗣了。
观柔那时鬓发已经花白了许多。
她哭着扑在奉哲的床前,责问他为什么要做傻事。
奉哲强撑着虚弱的微笑,道:“祖母……祖母别生气……孙儿只是不想让祖母不开心。”
“孙儿不能再有子嗣,就再也不会有和姐姐抢皇位的资格,如此……天下安矣。孙儿知道祖母的心愿,只是想让祖母高兴,就好。”
赵观柔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
这是多少年的旧事了?
几十年前,龙徽六年,在幽州。
那一年,她还是赵淑妃的时候,被梁立烜带去了幽州,梁立烜也识破了她伪装的身份。
后来,在与她的百般纠缠之中,梁立烜为了讨好于她,主动饮下绝嗣之药,告诉她,说他再也不会有了东月之外的孩子,让她的女儿永远都可以安心去做皇太女。
他做到这样卑微的份上,就只是为了博她一笑,叫她稍稍安心一些。
四十多年后,他的孙儿梁奉哲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因为赵观柔一心偏爱孙女予圣,想让予圣成为第二位女皇帝,所以为了让祖母彻底安心,奉哲也这样绝了自己的子嗣。
四十多年了啊。
这大半生,恍惚地像一场梦一样。
梁奉哲真不愧是他的孙子。
观柔浑身瘫软在地,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奉哲还在兀自安慰着祖母:“祖母,您别担心孙儿了,孙儿的身子好着呢。那骑射的功夫,一点都没落下!以后孙儿还能好好侍奉您的!祖母……您、您别哭了好不好?”
两年后的建宁四十年,五十三岁的女帝东月传位给长女予圣。
梁予圣改年号为永兴。
尊祖母赵太后为太皇太后。
这一年,赵观柔的灵魂已经七十七岁,而这具肉身也已经六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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