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季已经来临,等运河北段开始冰冻,京杭运河将彻底沉寂,只有等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才会再次苏醒过来。
他们几乎是最后一趟沿运河从北往南走的客旅。错过这个时段,今年就不能再往南去了。
张姝只沉默了一瞬,拒绝了江六郎和娄少华的提议,叫喜鹊请丹虎过来。问他,从徐州到开封府远不远,驾最快的马几天能到。
丹虎说,若给他两匹马轮流替换,三日即可到达。
他的骑术卓越非一般人能敌,喜鹊是见识过的。
“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到开封府呈给布政使郑磐大人,请他转交给他的夫人姜夫人。”
说完,张姝回客舱展开笔墨写了一封拜帖,写完信在信笺下方用程毓秀给她刻的印章郑重的钤上自己的姓名。
交给丹虎时道:“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确保这封信交到姜夫人手上!”
又叮嘱他,这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以个人的名义向姜夫人表示问候并寻求帮助,勿要提及杨敏之或杨首辅。如有必要,可告诉姜夫人她是窦夫人儿媳。
丹虎凛然应喏,随行的侍卫从码头总管衙门给他配了两匹骏马。
江六郎见说不动张姝,也只得拱手告退。一再跟她表明,若金陵形势不好,他随时可接应他们一行人到杭州。
丹虎上岸离去,船只也已补给好淡水和食物,从徐州再次开拔,这回不再在中间的码头做任何停留,直接向扬州进发。
娄青君的心还慌张的跳着呢,抚拍胸口故作轻松的跟喜鹊扯闲话:
“我看那个江六郎对你家姑娘好似也有些意思呢!跟锦衣卫那位新任的指挥佥事吴二郎有的一比。你不晓得,你们和侯爷夫人去河间那几天,吴二郎到我家来,说是跟侯爷请安来的。不过我看他那副腼腆样儿,给我张叔父请安是托词,心里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倒是真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后来等你们回来,事情一多,我把这茬给忘了......”
这会儿见到江六郎对妹妹关怀备至的模样,又想了起来。摇头叹笑,心里犯起荒谬的嘀咕,妹妹已定了亲,惦记她的郎君还是不少,杨妹婿可得平平安安的呀......
喜鹊边听她絮叨,边连番回头朝岸边丹虎离去的方向顾望。
最初这个粗莽汉子骑马带她上红螺寺那会儿,差点把她吓死。这回坐船南下这些天,每到一个码头,托她给姑娘送邸报时,总会顺便从码头上买几样当地的土产孝敬她,让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希望他也一路平安罢。
............
三艘大船又行了几日,到扬州码头。
此时的扬州码头,和他们几日前经过的徐州码头完全不一样。
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只不过人人脸上惊惶失色,人们只顾惶然奔走,连货物行囊都被抛在原地,码头上一片狼藉。
臆想中的贼人还没个影子,富庶安逸的十里扬州已呈现兵荒马乱的场面。
江六郎又托娄少华上来问询,要不要直接往杭州去。按照他们原来的计画,到扬州后送亲的队伍下船,两艘官船就停靠在扬州码头,客船将随江六郎返回杭州。
张姝再度谢绝他的好意,对娄少华道:
“请阿兄转告江郎君,赣江王倒行逆施违背天道,定会自取灭亡。阿兄代我问江郎君,赣江王欲取金陵,可会独留浙江县府偏安?
“覆巢之下无完卵,江南六省绝不可一味退让。请他回去结商贾乡绅和台湖书院程家之力组民防自保,莫叫战祸侵袭到浙江,比起关心我的安危这才是造福于民的大事。”
娄少华对她郑重作揖行拜礼,笑道:“妹妹心怀大义高风亮节,让阿兄我受教了。”
“好妹妹,你这一番话语直叫我刮目相看!”娄青君仿佛不认得她似的,惊讶的上下打量她。
张姝笑意温婉羞怯,说窦夫人给了她“锦囊”。
娄青君赶着问锦囊在何处,赶快打开瞧瞧她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俏皮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锦囊”在这里呢。
和阿姐说完顽笑话,又叫喜鹊请来锦衣卫和东厂的执事,跟他们吩咐一二。
待船只停泊靠岸,百余身形矫健的郎子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凛凛威风,赫赫昂扬,抬着嫁妆箱笼从官船上鱼贯而出。
码头上疲于奔命的人潮被这个阵仗惊住,不知来了何方神圣。
待嫁妆家具和屏风烛台等大小件都被装运到马车上,两个身穿铠甲的侍卫骑马飞奔到前面开道,沿途呼喝“承恩侯府三品淑人张娘子赴金陵完婚,借路扬州!”
其中一人手中高举一卷犀牛角轴诰命敕书。
张姝等女眷的软轿被护卫在锦衣卫或步行或骑行的队伍中。娄少华等人骑马缀后。
扬州知府携一家老小正要去乡下避难,猛然听闻巡抚的未婚妻携兵马到扬州来,赶忙停下脚步换上官服帽靴,脚步踉跄赶到张姝的软轿跟前问安。
却只有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婢女出来,客客气气的呈给他一张喜帖,请他转交给夫人,说自家姑娘邀请知府夫人冬月到金陵去观礼。
知府受宠若惊,恭敬万分的接了喜帖,又和知府衙门里的衙役一起将送亲的队伍送出扬州城。
目送长长的队伍卷起尘土远去,衙役腆着脸问知府,还去不去乡下躲兵灾。
知府往衙役屁股上一踹,喝道:“想让你老爷我丢乌纱帽么?还不赶紧回去当差!要让我晓得城里还有一处乱糟糟,仔细你们的皮!”
离了人心惶惶的扬州城,蜿蜒长龙似的队伍不疾不徐行至金陵。
来往扬州和金陵的客旅比送亲队伍腿脚快些的,已经先到了金陵城,迫不及待的将半路上或看到、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散布开去。
金陵也是一片人荒马乱,只是这边南直隶六部官署的官员比扬州多,商贾富户和他们的产业也多,一时还腾挪不开。
陡然听说承恩侯府的千金不远千里奔赴金陵,为成亲而来,人们都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顾不得害怕逆贼来袭,胆子大的跑到城门口去看,胆子小的把刚刚收拾好的包袱又放回床头。
这时人们又想了起来,金陵和赣江王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扬子江、一个鄱阳湖和安庆这道关隘重镇。虽然巡抚大人不知道眼下在何处,侯府千金敢于不惧凶险南下成亲,金陵必然无虞。
在城门口看热闹的人忘了眼下的危急,好事之徒竟然数起了嫁妆的抬数,共一百二十抬。
江南膏腴之地,这个嫁妆抬数对本地豪绅来说不算太打眼。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皇帝命锦衣卫专程从京师送来的,而且还未成礼新嫁娘就被皇后娘娘亲封了诰命,大家都无不咂舌羡叹。
就在人们的目光团团围着嫁妆箱笼和载着新嫁娘的软轿打转时,从送亲队伍中悄无声息的走出去几个人。
他们是锦衣卫和东厂执掌刑狱的执事,还有刑部司郎中老范等人。这些人另外有皇命或政务在身,隐于送亲的队伍中一同南下,到了金陵城散入人群中,如雨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
等张姝等人入主巡抚官邸,几个女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娄青君已打听到赵承就在安庆,娄少华和杨源一同过去给他递了信送了冬衣。
张姝也赶紧写信叫快驿送回保定给爹爹和几位母亲报平安。
他们到金陵没几日,京杭运河已封闭河道。等老家收到从陆路传回去的信时,她和杨敏之多半已完婚。
她和喜鹊花了好几日料理宅院,后院只留下自己带来的仆妇。在后院中,又以张姝主内,娄青君主外。
因为要准备婚宴上一应大小事务和用物,主要是酒水吃食和宴乐戏折,少不得娄青君这样已成婚的妇人才好抛头露面往外跑。
娄少华和杨源等人住到前院。原本住在前院的清客师爷等闲杂人被张姝以避嫌和喜欢清静为由打发到南直隶六部衙门,让他们从哪个衙门口来的回哪里去。本来南直隶六部就是养老的闲人居多,不怕再多他们几个。
保护张姝的八十个亲卫也被她分了两拨,大部分都被调遣到安庆重镇,留了十来个守卫巡抚官邸。
......
忙完这些事,还没消停,外面就有流言蜚语传来。等娄青君听到这些流言,又好气又好笑,直拿着当个笑话说给张姝和喜鹊听。
坊间百姓听那几个被巡抚府打发走的清客和师爷说,来金陵成亲的张娘子膀大腰圆、奇丑无比,饭量还特别大......
又有云,就因为她的贵妃姑母受宠,她和她的侯爷父亲强逼状元郎做了她家的赘婿。
连首辅大人都拿他们家没法子!
状元郎哪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呢,自请到江南来巡抚六省,就是为了避开这个丑婆娘。
要不然他们这一行人这么大的排场到金陵来,消失了快一个月的巡抚怎么还没有露面?就是在躲着她呢!
娄青君把坊间传闻绘声绘色的一说,张姝和喜鹊笑得倒到罗汉床上起不来,连说肚子都笑痛了。
喜鹊强忍着笑,纳闷问道:“饭量还特别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何时跟姑娘同桌吃过饭?”
娄青君说,就这些传言都是有来头的。据说清客和师爷也都是从扬州码头那边听来的。
他们上岸后,江六郎的客船没有马上开走,又在扬州停泊了几个晚上,等他们到金陵城安然无恙的待了几天才放心离开。
在扬州码头讨生活的贩夫走卒听客船上下来采买的婆子说,坐过他们东家船的张娘子每顿饭都很能吃,给她端过去多少菜碟都不剩什么。
而且她极少出门,一旦出房门,就戴着帷帽,不是长得丑是什么?
张姝和喜鹊又揉着肚子嘻哈笑个不停。
张姝连连点头直笑:“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很能唬得住人!”
她在船上确实每顿都吃得不少。当时想着这一路在水上,又是那么老远的路程,身体得康康健健的,可不能病着凉着,故而每一顿她都告诉自己多吃点......
落到那些婆子眼里,她跟风吹就倒的江南美人完全搭不上边。最后从婆子的嘴再传到清客和师爷嘴里,以讹传讹,她就变成了膀大腰圆长得丑饭量大......
外间流言怎么传,她不在意,只觉得坐了十几日的船,自己果然长胖了。新做的几件抱腹穿在身上都有些紧。
新衣裳是不准备再做了,她打算接下来每日少吃一顿,争取在婚礼前瘦下来。
喜鹊和娄青君都说她好似长高了一点,胖是丝毫不胖的,还跟原先一样纤秾合度,胸口饱满,丰臀圆翘,一段小细腰还是那么苗条。
女娘们说起胖瘦的话题就打不住的话匣子。最后一合计,索性三个人晚上都不吃了,叫仆妇只给前院的郎子们做饭食。
这时仆妇过来传话说,娄少华有急事找阿姐和妹妹。
娄少华一脸喜色走到院门处,还未开口说话,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挺拔颀长,气宇轩昂。摘下头上的笠帽,从阴影下露出一张英挺俊美的容颜,满面风尘,含笑望向张姝。
张姝身子一震,不可置信。
杨敏之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环住他的腰,泪水夺眶而出。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当着外人的面流露出丝毫脆弱,也许久没有流泪,原来只是因为没有在他面前。
喜鹊已是见怪不怪,跟娄青君说要不她们去灶房帮忙。
娄青君一张嘴合不拢来,推着娄少华一起出院门,朝喜鹊疑道:“他俩真是万岁赐婚后才认识的?”
喜鹊干笑:“天子赐婚就是天定姻缘,天下最大的媒妁之言,可不......”
“杨敏之你身上好臭哦。”
院中传来张姝娇滴滴的嫌弃声。
她从他胸前抬头,皱着鼻子望他。
他倒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身上的味道,托起她的腰把她竖抱起来,轻叹:“你又瘦了。”
张姝被他举高与他平视,默默微笑,捧着他的脸吻下去。他下巴和两腮上极短的胡茬扎到她脸上手上,微微刺痒,轻挠心间荡起一片涟漪。
第92章 夫纲难振
最终,还是杨敏之自惭形秽,笑着放开她,说自己应该沐浴盥漱过再来见她。连日赶路身上都馊了,难为她下得去嘴。
“那你到我屋里洗罢。”她说着,吩咐仆妇烧水送到她屋子旁边连着的浴房去。
主屋作为婚房已被喜鹊和娄青君布置妥当,说要等到婚典前一日找两个伶俐可爱的童子压床讨个吉利,待拜堂后新婚夫妇就可以住了。
她已把巡抚官邸当做自己家一般自在,杨敏之心头宽慰,由她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沐浴过后,换上她为他缝制的衣裳,问:“这边的官邸跟北方一样,都砌了火墙。我来时便看过府中存的炭例,应付一个冬绰绰有余,怎得不叫人把炭烧起来?”
“这会儿还没有河间冷呢,有熏笼和手炉就够了,过些日子吧。”
她蜷坐在榻上,榻边摆了一个熏炉。
熏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她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香料,把竹篾笼子重新罩上去,笼子上搭着一条汗巾和一套雪青色中衣。
这套雪青中衣是她在船上刚做完的。他身上穿的是另外一套,浅蓝缎滚边立领子的,适合入冬穿。
他的常服大多是青色蓝色,她便也选了好几块这样颜色的棉布料子做中衣,只有一套石榴红的缎子是预备成亲时叫他穿的。
比他的绯色官袍还要艳丽出挑,本是她用来做寝衣的料子,结果大块布料都裁剪给了他,剩下的将将够她做了件抱腹。
她抿唇微笑,飞快的瞥了一眼清爽的眼前人。
他头顶还湿着就随意簪了个髻把头发束起来。
张姝招手叫他坐到榻上,往他身上搭了件大氅,跪在他身后抽去发髻上的木簪,拿汗巾擦拭他头发上的水分。
在熏笼上烘烤过的汗巾是温热的,轻柔的裹住他的头发,带来熏炉里松木香料干燥的气息。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从后背萦绕过来,他身后就像有一片安静的百花园,美好的叫人沉醉。
在波浪中颠簸的船,在厮杀中游走的刀锋,仿佛都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你已经晓得了吧,窦夫人和我爹更改了婚书......”
杨敏之转过头,朝她笑道:“我这个人还是你的,你也还是我的,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回来,杨源给他带了母亲的口信,还给他捎来一个箱笼,放在外院的书房,他没来得及看。
他还年轻又是郎君,难以体察为人母的心境。宝刀既已开刃,又何必藏拙隐忍锋芒?私以为母亲忧虑过度,但也只能感念她的慈爱之情,不敢有任何微词。
而且若非如此,他和姝姝年内恐怕难以完婚。
母亲生他育他,出于天伦之情自然而然的也爱他护他。
而姝姝,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娘,义无反顾的奔赴他而来,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勇气!还有对他的信赖。
溯洄从之道阻,辗转求之不渝。他杨敏之此生得张姝相伴,妻复何求?
他伸手从肩头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抽了汗巾子随手扔到熏笼上。
将她轻松往怀里一拽,那具花香满溢的柔软身躯就跌入他怀中。
盯着她娇美的面孔和秋波盈盈的双眸,薄唇勾起一缕温柔的谑笑:“只是以后,张娘子都得喊在下哥哥了。”
张姝脸红面热,啐他:“说得什么混话!”她可再不听他的!
杨敏之大笑,探身下来吻她,几息缠绵过后说:“明日就叫人把炭火烧起来罢,你的月事是不是过几日就该来了,莫挨了冻。”
他竟然还给她算着来月事的日子!张姝羞的蛾眉倒竖,低嚷道:“谁叫你给我记着这个的!”
从他怀中坐起,嗔道:“你晓不晓得如今府上有多少张嘴要养,那八十个亲卫我留了十来个还嫌多。光用到他们身上的开支,你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我还琢磨着叫阿姐分一部分炭例出去换些米面油回来。叫你这个烧法,我们身上是暖和了,肚子就该空空了!”
“所以你就把我门上的清客和师爷都赶走了。”
张姝噗嗤一笑:“我带来的人,派到外头能守城,在家能看家护院,总有点用!巡抚府原来那几个人,除了嘴皮子利索还能做什么?放他们出去,他们还说我闲话呢!”
她支起身子坐直,他就躺下去,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
坊间流言杨清刚入城就听说了,把小子乐得捧腹大笑。杨敏之听闻后也是啼笑皆非。
“你若还用得上他们,我就叫人把他们请回来,不过提前说好了他们的月银我可不出!我是不会拿自己的嫁妆补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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