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之了然,为防宵小盗贼趁机滋事惊扰皇城,锦衣卫事急从权节制了五城兵马司,提前宵禁。只是不知通州河运码头现下如何,父亲命他去接应台湖书院的山长程道衡及其家眷,如此看来,还是提早去码头等待为好。
锦衣卫和兵马司卒役开始驱民闭户。一时之间,街上的行人纷纷往家赶,生怕误了坊间闭卡的时辰。马市的行商也抓紧开始收罗起来。酒楼店铺重新嵌上门板落锁。
杨敏之要带杳杳骑马回家,杳杳不依,还要坐侯府的马车,和两个姐姐一起。
陆蓁陪张姝回侯府,顺便取回自己的马。
沈誉跟杨敏之说完,冷肃的目光在陆蓁身上盘旋了片刻,冲丹娘道:“丹娘如今到底是我锦衣卫的人,还是陆家的家奴?既自甘为奴婢,就莫再披锦衣卫的这层皮!”
口气甚是不愉。
丹娘被叱责,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羞惭不已,拱手告罪。
陆蓁气急:“沈大人无端羞辱丹娘是何意?我祖父和父亲难道不能调遣锦衣卫卫卒么?您看我们陆家不顺眼,冲我们来,夹枪夹棒的牵扯旁人作甚?难道……”
她仿佛想起什么,往沈誉的马前冲了两步,仰面朝沈誉冷笑道:“我祖父与父亲并未强迫沈大人与我家结亲,您不愿意,我家也没有强求。您瞧不上我,以为我便瞧得上大人您么?”
当着众人的面,陆蓁竟说出这番话来,丹娘吓得拉扯住陆蓁让她毋要再说。
陆蓁说完,自己也觉羞耻,泪珠盈于秀目,强忍着不落下来。
连陆蓁身边人都遭沈誉一顿排揎,吴宣林惶恐,唯恐这尊凶神又来落自己的脸,急嘱小卒依锦衣卫吩咐行事。他先快马加鞭把吴倩儿送回公府,还得再回北城兵马司衙署。
吴倩儿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骑上她今日新买的黑鬃骏马,匆匆扫了一眼张姝和杨敏之,紧跟吴宣林打马离去。
杨敏之正把杳杳抱到马车上安顿好。张姝走到陆蓁跟前去,挽过她的衣袖将她往回带,教陆蓁不要送她回府,骑她今天新买的矮马和丹娘一起回陆府去,明日早上她去陆家马场的时候让人把陆蓁的马带去。
本来刚才听沈誉说通州码头走水一事,张姝就跟陆蓁商量先不去马场了。陆蓁还颇为遗憾,跟张姝解释,她家马场离运河码头还离得远着呢。但是张姝犹豫不决,陆蓁只得作罢,笑她胆小。
此时,天真灿漫的一张笑脸落上泪花,张姝实在不忍。
陆蓁草草擦拭眼睛,惊喜道:“真的?明日我等你!”
张姝含笑点头。
陆蓁唇边漾起笑意,粉腮又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俏皮道:“我正想试试姐姐的马,是不是比骑驴强点?”
陆蓁和丹娘也一前一后离去,临走时丹娘再三跟沈誉告罪。沈誉被陆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私事,脸色冰冷如昔,对丹娘的请罪也不予理会。
他刚从码头回来,直觉货船走水一事颇有些蹊跷,不过也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出了人命自有刑部的人去查,他所忠之事乃皇城和万岁的安全。指挥使陆老爷子告病在家,和他同为指挥同知的陆如柏才干平庸,与之商量还不如自行决断。于是去太极殿跟万岁请命,这几日提前宵禁,严查城中出入。万岁还在与首辅大人议事,让他全权处理。于是,沈誉带锦衣卫巡城,五城兵马司协同。
不一会儿,街市上的人作鸟兽散。车夫和杨敏之片刻也不耽误,驾马回府。
和先前来马市一样,张姝和杳杳坐于车内,杨敏之在旁骑行。
第15章 姊弟夜话
起初,杨敏之还能听见马车里的说话声,稚嫩的是杳杳,温软的是张姝。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微不可闻,直到行至白墙青瓦的居坊,车内安静的一点声音也无。一路只闻车夫催马疾行的驾驭之声。
终于赶在居坊落卡前回到坊间,酉时刚过。车夫放下心来,稍稍减慢了速度,打马慢行。
时值初夏傍晚,蟹青色的天边,流云低垂,晚风凉爽宜人。
因兵马司传令提前宵禁,侯府和杨府的下人早早便在巷口翘首以盼。待车夫稳稳的驶过来,杳杳的奶嬷嬷掀开车帘,发现一大一小两个女娘竟然都睡着了。杳杳睁眼拍开奶嬷嬷伸过来抱她的手,又闭目迷迷糊糊的说“要舅舅抱”。
杨敏之不多想,与奶嬷嬷错身上车,就要将杳杳抱下来。俯身掀开帘子,愣住。
杳杳和张姝紧紧依偎靠在一起,张姝的手臂松松的环住杳杳,袖子里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腕子,一支花青玉镯从手臂滑下,褪至手腕处,往下延伸出柔腻无骨的纤纤素手,手掌和指腹柔软粉嫩,纹路清晰可见。
杨敏之握住杳杳的两肋之间将她从张姝的怀中抱出。
张姝感觉到马车不再颠簸,身边传来衣决拂动窸窸窣窣的声响,以手掩唇从瞌睡中不舍的睁开眼。
眼前,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
就这样,再次与杨敏之四目相对。
张姝放在唇边的手僵住,困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杨敏之垂下眼眸,稳稳托住杳杳抱下车。
喜鹊上前扶张姝下来,告诉她,有杨源和杨清的帮衬,作匠已裱好画卷,呈给了侯夫人。
张姝犹豫了一瞬,唤住就要转身踏进府门的杨敏之,屈膝行礼道谢。
杨敏之轻拍还在睡梦中的杳杳后背,淡淡道:“举手之劳,张娘子勿要挂怀。”
说完,抱着杳杳往影壁后走去,人影不再。
张侯爷和何氏在内院等候多时,待张姝回来,说马已经买好,也和陆蓁约定明日去陆家的马场让陆蓁教她,侯爷高兴的抚掌说“甚好甚好”。让张姝先去梳洗用膳,晚点何氏再过去跟她说说体己话。
这边张姝带喜鹊等婢女自回青鸾院梳洗休憩。她昨夜赶工作画,本就睡得晚。今日一早跟陆蓁一会儿去廊房大街一会儿去马市,片刻也不得闲。适才回来的一路上,随着马车颠簸,实在抵挡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的小憩了一会儿。
这会子倒是不困了,只是在马市时糅杂的各种牲畜的味道仿佛还沾染在裙裳上,浑身满是风尘仆仆的气息,吩咐喜鹊备水沐浴。
那边厢,杨敏之抱着还在酣睡的杳杳进了杨家府邸的主院,这边主院本来是给祖母留着的,大姐来了便住在主院的偏房。
杨霜枝正坐在堂屋靠窗的罗汉床上,就着外面还有点亮光的天色,缝补杨敏之和杨源杨清的旧衣裳。见杨敏之进屋,忙迎上前来,让奶嬷嬷接过杳杳带去耳房睡觉。
杨敏之半靠到罗汉床前,抖开郑璧托杨清带给他的信纸,上面草草记载今日万岁和首辅在太极殿的廷对。
耍了这一整日才回来,杨霜枝对弟弟摇头,叫他以后莫要再如今天这般惯着杳杳。又笑说,他让杨源从街市买回来这许多物事,待她和杳杳走的时候都用不完。
听杨霜枝说她还要走,吃惊道:“大姐还要回江陵?”他原以为,大姐此番进京会与他和父母祖母同住。
杨霜枝强笑道:“走之前我就与婆母说好,过完中秋就回。再说,哪有外嫁女长住兄弟家的道理。”
杨敏之默了片刻,道:“若大姐夫还在,我万不会叫姐姐归家。若钟老夫人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我也不会强留姐姐在京城久居。只是,现在大姐夫不在了,他临终前给我与父亲都写了信,允大姐归家,托我好生照料大姐和杳杳。总之,回江陵之事姐姐莫要再提。”
杨霜枝只是摇头:“你和爹娘祖母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呢。只是我终归是钟家妇,杳杳是钟家的孩子,待她日后成年,婚姻之事总绕不过钟家去。现在婆母和钟家宗亲畏惧父亲的权势,不好说什么,但以后呢,杳杳终有长大的时候……”
杨敏之不以为意,眼睛还在浏览信纸,随口道:“杳杳还小,等到她谈婚论嫁之时,招个赘婿也未尝不可,给姐姐养老。”
杨霜枝把搁在罗汉床中间的箩筐往杨敏之身边一推,嗔道:“说的什么浑话!”
杨敏之已全神贯注到郑璧写的信上。今日非大小朝会,但是今日甚至接下来的几日,太极殿君臣的廷对都异常重要。这些文字将由翰林院行文成撰,形成廷报,再由快驿从京城发往各行省,从行省再发往州县,从此帝国的新政将浩浩汤汤铺陈开去。
杨霜枝不欲再谈她的去留,一边缝补衣裳,一边岔开说道,下午隔壁府的侯夫人亲自登门拜访,送了许多礼物过来,说是感谢阿源帮忙找的作匠裱画,她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礼物。温柔亲切的侯夫人还约她得闲时去隔壁侯府小坐,她也不知以她如今孀居在娘家的身份和侯夫人交际是否合宜。
杨敏之的视线从信纸上挪开,若有所思。
大姐在旁絮絮的说侯府如何,侯夫人如何。他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马车上,张姝刚睁开眼时的情态,朦胧之间,一双星眸欲闭又开,娇憨之态实在可掬。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大姐,承恩侯和侯夫人都是赤忱坦率之人,他们今日送礼确是为了作匠裱画一事,大方收下就好。
但承恩侯府毕竟是贵妃的娘家,与之交往需秉持君子之交的距离。以后若再有任何官员或官员的家眷上门来送礼,直接拒绝即可。
因为,他们的父亲,首辅大人以后都不会住在这里。
刚回府时,杨源过来说,老爷被万岁留膳。
在席间,父亲还请万岁另赐了一个不大的二进宅子,离上朝时官员们都要经过的千步廊不远。御赐的宅子比官舍大不了多少,远远不能和这边的府邸相比,但是胜在离内阁文房和皇城都近,坐官轿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今日父亲已带积年的老仆住到那边,让杨敏之办完去通州接人的事宜后,过去与他同住。如此,杨府这边,杨敏之的祖母和母亲还未到京的这段时日,杨府的主人家就只杨霜枝和杳杳母女二人,倒还清净。
杨霜枝点头说好。她定当做好孀居的本分,贞静不出,紧闭门户,约束好下人。
杨敏之无奈的笑了笑:“大姐也莫太紧张,隔壁侯夫人和侯府家女娘都随和柔善,可放心与之往来。”
杨霜枝面露好奇:“我们家外面这条巷子,被京中百姓取了个诨名‘美人巷’,据说就是因侯府家的女娘得名,敏之,你说,侯府家千金到底是何等模样和性情?”今日杳杳就是坐侯府千金的马车,和杨敏之一道回来。杨敏之必然是见过侯府女娘的。
杨敏之把装着一堆旧衣袍的箩筐又推回大姐身旁,自顾在罗汉床宽敞的一侧躺倒,把信纸覆到面上,口中含糊道:“改日大姐回访侯夫人,见到便知了。”
因昨夜难以启齿的一梦,几乎一夜未睡,此时杨敏之也有些困乏了。
适才边看廷对,边有所思,心中千头万绪,所思所想全在朝政。
从父亲入京起,万岁先是派内侍和锦衣卫相迎,直接召入太和殿,又是赐膳,赐宅。万岁与父亲,可谓君臣相合。只是,再好的新政与改革,也需要人去落实,去执行,需要人才能走得下去,走得远。
卢梦麟及其党羽被万岁流放的流放,降职的降职,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在立储风波中言行不当的官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据说卢梦麟手中有一份他和朝中支持立大皇子的朝臣们暗中往来的书信,因为一直没找到,清者不能自清,浊者还可继续浑水摸鱼。这也是万岁让父亲入阁后依然领吏部尚书一职的原因。
此时,应该在流放途中的卢梦麟却又失踪了……
“敏之,你可是对侯府家的女娘起了心思?”
杨霜枝随口道来的一句话把杨敏之从混沌中一把拽了出来。
杨敏之一惊,把信纸从脸上取下,坐起来正色道:“大姐,侯府女娘的清誉,万不可随意议论。”
杨霜枝把最后一件长衫补好叠起来,瞅了杨敏之一眼,心道,她并没有非议侯府女娘,只是在问他而已。
下午杨源带作匠回府帮侯府家的女娘裱画,说是大公子安排的。
外人总以为杨敏之冷心冷面、心机深沉,她这个做姐姐的却清楚,自家弟弟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侯府女娘青春年少,自家弟弟也是一表人才,连大圣人孟子都曾经说过,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由不得她多想。
“没有便好。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清流之家,父亲与你俱是进士出身,断然没有和外戚结亲的道理。”
杨霜枝示意杨敏之张开两臂,把补好的衣物都摞到他的胳膊上让他担着,又道:
“父亲让你这几日去码头等着接应陆家叔父,可别误了时辰。听父亲说,陆世叔一行人坐船从杭州过来,约莫还有一两日就到通州码头了。听说坐的是江南大漕商江家的商船,在路上的十几个码头都只补给,不停留。一路上也无法传信过来,估摸着快到了……”
已折叠的补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压到手肘上,心也随着往下沉下去,直到后来听大姐说河运码头,杭州,水路……某个关窍在心中忽而灵光一闪,还没容他捕捉到,又溜走了。
杨敏之捧着衣裳出门,和杨清正好撞上,顺手把衣物塞到杨清怀里,两人回到回鸾院。杨源忙完了白天的事,就着烛火在温书。
院子边上种了一棵石榴树,绽放了一树的艳丽花朵,宛如女娘们的洒金罗裙,从高高的树梢到低压的枝头一路绽放,拖苒到青石铺就的地面。期间又从旁边的围墙上边挤过来一支鲜绿的栀子花枝条,依偎着石榴树,颤巍巍的垂下来,从枝头抛下一朵清丽白皙的栀子花,娇滴滴的,我见犹怜。
杨敏之凑过去,拨开红艳艳的石榴花丛,伸手想要去折栀子。刚触到柔软的花瓣,仿佛陡然被烫到一般,手指一跳,缩回了手,花朵从他指尖逃逸出来,在枝头晃动着慢慢停下来。
回到房中,闭目冥想少时所学的地理志书,然后将通州……杭州,泉州……草草画到纸上,凝目看了良久,把纸凑到灯台上烧掉。片刻,纸张烧焦的气息消散,栀子花的香气却还盘旋在手指间,若有若无。
隔壁侯府,青鸾院中。
张姝沐浴过后又休息了一会儿,从院中掐了一朵栀子,插到胸口处中衣的盘扣上,清香萦绕。
虽然张姝还是如往常一样娴静,喜鹊却觉得姑娘这一晚上心情都很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雀跃,低头嗅花香,莫名微笑了好几次。栀子花香怡人,但也值得这么高兴么。喜鹊搞不懂。
何氏明日进宫见贵妃,过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带给姑姑的。
张姝想了想,无非是些平安吉祥的话,母亲都会带到,也无须她多说。
摇了摇头,搂着何氏的肩膀,凑到耳边轻声问道:“娘还记得跟我爹刚认得的时候的事么?”
何氏一愣,笑了。说出来的无非还是她小时候哄她的那些话,二人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父母之命,媒人说和,便成了一对眷属……
她不依:“您为何心悦我爹呢?”
她小时候有一阵还特别嫌弃爹爹呢。爹常年杀猪,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土腥气。张姝对气味最是敏感。捂着鼻子,嫌爹爹臭,不要爹爹抱。爹也不气恼,雇了伙计干活不再亲自动手。买了熏香放家里,每日从外头回来都用澡豆沐浴好几遍。
何氏心念一动,打趣道:“娇娇儿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呢?”
她和侯爷有意招郑璧为婿,明日进宫会跟贵妃娘娘通个气,今晚过来本也是想旁敲侧击问问女儿的意思。
张姝“啊”的一声娇呼,面颊羞红,别过脸去,伏在何氏肩膀上,闷声赌气道:“娘,您定是恼我了!我以后再不问了!”
她像只鹌鹑一样埋在母亲身上,无论何氏如何哄她,就是不说话。
何氏见女儿害臊成这个样子,心中既柔软又觉有趣,也不再追问。
张姝拿手绢覆在脸上打了个哈欠,朝身后的床榻倒过去,翻了个身转成侧身而卧,声如蚊蝇道:“女儿困了,明日还得跟蓁蓁学骑马呢。母亲也早些歇息去罢。”
何氏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胳膊,吩咐喜鹊伺候姑娘就寝。
一夜无话。
通州运河码头。
这里是京杭运河北边的起点,京畿以东最大的门户。只是这个门户与别个不同,不通平地,通往大河。每日上千艘船在河上来回穿梭,千帆竞发,昼夜兼济不停歇。
早上,杨敏之和杨源一过开禁的时辰就打马出城。杨清也一早去官舍给郑璧送信,杨敏之请他过来一同接应程道衡一行人。程山长此番来国子监讲学,以杨敏之对国子监的了解,其太学生的学问恐怕不能令这位大儒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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