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罗和惊春是我的家人,却不是他们的家人。他们倚仗自己姓章,把你们当做奴仆,呼来喝去,我是把他们赶出门去,还是把他们赶回岭南呢?”
惜罗越听越糊涂,他们分明在巴蜀,怎么冒出个“岭南”?
“主家是不是睡糊涂了?”惜罗嗔道:“才三更天,赶紧闭眼再眯一会儿。”
章晗玉半点困意都没有,她越想越清醒。
筹划一切顺利,章、凌两家即将合离,她恢复章氏女的身份。
继续筹划未来十年……章家平反,重振门楣。
京兆章氏恢复旧日荣光,赎回祖宅,接回章家族人,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住在一处,仿佛二十年前,章家尚未遭难时的繁盛景象重现……
黑暗屋里人影晃动,她唰地一下坐起身来:“不对!这是傅母想要的!”
“不是我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
直到贵客两日后再度登门,她还在想。
这两日,就连向来心粗的阮惊春也觉得,主家不大对劲。
“昨晚似乎做噩梦了?”惜罗在厨房里边切菜边跟阿弟道:
“说一大堆梦话,出了一额头的汗。问她要不要换床被子,主家说跟冷热无关,心里有事没想明白。我看昨晚她没怎么睡。”
“主家大早晨起来问我一堆话!”
阮惊春蹲在厨房外,边啃鸡腿边问惜罗,“阿姐,主家今天问你了吗?”
“以后想留巴蜀还是想回京城?在巴蜀想做什么营生?回京城想做什么营生?几时打算……打算……”
阮惊春脸一红,“打算娶个什么样的娘子?贤惠的还是美貌的,温婉的还是泼辣的。我才几岁,还没加冠呢!主家问我这些作甚!”
阮惜罗使劲扇火,不冷不热道:“问了,全问了。问我想嫁个怎样的郎君。想在巴蜀出嫁,还是想回京城出嫁。我跟主家说了八个字,这辈子不嫁狗男人!”
阮惊春:……
“阿姐不想嫁就不嫁,以后我养你就是。我是要娶妇的。”
阮惊春蹲在门口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平时温婉贤惠,偶尔泼辣一点;相貌不用太美,也不能太丑。个头不必高,但也不能太矮。出身不拘巴蜀人士还是京城人士,合意的就好……”
惜罗直接把想入非非的阿弟给轰去外头。
“天天舞枪弄刀的,长个头不长脑子。主家心里有事,人在犯愁,你不能给主家解忧,自己还想得挺美!”
阮惊春莫名其妙被阿姐轰出去八尺远。想了想,拔腿就走。
章晗玉在屋里坐着,继续扪心问自己。
她想要什么?
她假冒了十几年的小郎,半夜惊醒时,时常分辩不清自己是儿郎还是女郎。
就连这辈子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这种惊世骇俗的问题……
她觉得,随便选一个顶上,自己都可以。
似乎什么都可以。
可以做儿郎,可以做女郎。可以读书,可以嫁人。可以清贵,可以钻营。可以投效阉党,可以卖了义父。
可以说真话,可以说谎话。可以在京城附庸风雅地品评御膳,也可以在巴蜀热汗淋漓地吃辣锅子。
她自小早慧,似乎做什么都可以。
旁人做不来的困难事,够不着的高门槛,她勉强自己去试试,似乎也都能做的到、够得着。无非有的轻松一些,有的困难一些。
傅母也习惯了,越催逼越狠。反正以她的闲散性子,不逼迫不做,逼急了她都能做。
都能做。哪个是她想做的?
人生几个重大节点,似乎都不是她真正想做什么,而是必须去做,不能不做。
拜了阉党干爹,高兴么?假扮儿郎出仕,高兴么?升官加俸,青云直上,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高兴么?
想来想去,只有陪小天子在东宫读书的头一年,日子还算快活……
想到这里就被吵得想不下去了。
被嚷嚷声灌了满耳朵的章晗玉:……
阮惊春站在窗下喊:“主家有什么心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商议商议!是不是有人让主家心烦?可是山脚下那贵客?惹主家烦心,我去把他杀了!”
章晗玉:??
她一把推开窗户,把气势汹汹走出院门外的少年郎大声喊回来。
“你一刀把人杀了,你厉害。然后呢?贵客带来的众多护卫上山报复,把我跟你阿姐杀了?你再去找他们拼命?两伙人全死光?动动脑子,平日多读点书!”
阮惊春被喊停,人走回窗下,还很不服气。
“谁知道是我杀的?京城一刀杀了曲雄,至今好好的,也没查到我头上。”
把章晗玉给气笑了。
窗边矮案正好摆着早晨新炖切的半只鸡,她随手抓起鸡腿,塞进不省心的少年嘴里去。你小子闭嘴。
“你早被盯上了。章家秘密小院被扒出当天,侥幸被你逃走,真当自己运气好?那是凌相放了你一马!”
她站在窗边,手里抓书卷,说一个字,在惊春脑袋上敲一下。
“你阮惊春的尊姓大名早在大理寺挂上号了,至今想不出如何带你回京。我都愁得不行了,你还笑?”
阮惊春压根不在乎脑门上挨那么多下,边挨敲边淡定地啃鸡腿。
“那就不回去了呗。巴蜀郡过日子也不错,辣锅子好吃。阿郎,别打了,打得手疼。”
“汪,汪——”院子里的油麦循着肉香冲进屋来,猛摇尾巴。惊春把鸡腿骨扔给油麦,一人一狗吃的欢快。
“……”章晗玉敲累了,把书卷扔去旁边。
这日子,糟心啊。
还没等她想好以后的日子到底如何过。
惜罗又小跑进门来。
“主家,我们家门口多出几大捆柴!也不知谁送来的!”
惜罗震惊地道:“还有酱油米面,整整两车,停在门外!”
清晨推门出去,门外还空荡荡的。
短短半个时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送来两大车物件,都堆在张家大门外。
章晗玉对着满满当当的两辆大车清点了一阵。
惜罗惊呼:“还有鸡笼!半车竹编的鸡笼舍!谁整夜不睡觉,替我们把鸡笼都买好送来了?我们家正缺这个。”
说来也巧,不论柴火酱油米面还是鸡笼舍,都是神秘贵客登门那天,家里用度吃紧的物件。
按常理推论……送礼的就是贵客本人。
阮惜罗还挺高兴:“主家,是不是你的名声传扬出去,山脚下的贵客看中了你?打算三顾茅庐,请你出山辅佐呢?”
章晗玉掀开木桶,舀起一勺菜油看了看。
又饶有兴致地翻了翻鸡笼。
哪家三顾茅庐,送的不是金银字画古籍,而是米油柴火竹鸡笼子?这也太接地气了。
“东西多归多,都不怎么贵重。张家笑纳了。”
章晗玉毫无歉疚之心地往门里挥挥手,“就当贵客提前送上门的饭钱。收他两车礼,明天留个饭。找人往家里搬。”
当晚,阮家姐弟花了半个晚上追鸡,跑得漫山遍野的公鸡抓了三只健壮的扔去厨房待杀。
第二日清晨,秋日晨光里,贵客果然又沿着山道缓行登山而来。
章晗玉依旧站在山门外等候。
这回看清来人,她眼皮一跳。
贵客还是戴黑幕篱、裹玄色大氅,从头到尾包裹得严实,一身黑黢黢的上山来。
身边随行持刀护卫还是那八位。
领头的黑斗篷护卫,看走路姿态,确实越看越像凌长泰……
宾主落座,依旧在庭院中搭起青纱帐,贵客递出一张纸条。
【吾有一位旧友。姻缘不遂,夫妻失洽。
其中多有不明之处。
还请张郎赐教】
章晗玉抓着纸条,怀疑地看两遍。
哪里突然冒出的旧友?说的就是贵客你自己吧。
人既然来了,登门之前还客客气气送来两车好礼,章晗玉倒也不揭破,收起纸条,同样客客气气道:
“不敢。贵客请问。”
她渐渐琢磨过味儿了。
大族出身的郎君,性情傲慢得不少,生出许多眼高于顶的人物。
她如今的身份,乡绅土豪之子,郡守府一名不入品级的文掾……或许在对方眼里,连个正经人都算不上?
算作这片山光水色里一个散心的物件?能开口对话的树洞?
总之,对方心情不畅快,全往她这儿倾倒。说完了,人也就畅快了,哪会管树洞如何想?
为了能继续倾倒,还给她送了两车礼。
至于倾倒出来的秘密,对方都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两人有来有往。
贵客问:【何谓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扔去水里,道:“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是誻膤團對家人。”
贵客写道:【并无血脉亲缘,哪算家人?师生情谊深重,同窗好友日夜相对,心中常念,却并非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又扔去水里,起身喊:“油麦呢?把油麦抱过来!”
惜罗抱着半大不小的狗儿走近庭院,章晗玉接过爱犬,摸了摸柔软的长毛。
“油麦也是我的家人。如何与它有血脉亲缘?贵客眼里的家人,难道只有人配得?贵客狭隘了。”
青帐里书写的动静停顿良久……
油麦冲着青纱帐汪汪大叫起来,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几次想往里扑,章晗玉几乎抱不住,惜罗赶紧接过去抱走。
章晗玉掸了掸身上的狗毛,从容落座,继续刚才的清谈话题。
只要不动刀,只动嘴皮子,一切好说!
“如果有一批血缘至亲,相隔天涯海角,彼此不曾来往,相貌都不记得,但身边有人时时刻刻提醒于你,需要供养这批血缘亲人……敢问贵客,这样的血脉亲人,贵客想要否?”
贵客很快递来一张字纸。
【可供养,却谈不上情分。远房族人,大抵如此】
章晗玉轻笑:“可见贵客家中富庶,不缺供养。但如果自己过得窘迫,跌跌撞撞才长大成人,还时刻被人提醒,有这么一批血缘至亲,虽然从未见面,不知相貌,却需要看顾,需要供养,需要一辈子记挂着……这样的家人,贵客想不想要。”
青纱帐中又安静下去。
章晗玉噙着笑,摸了摸惜罗怀里的狗儿,悠悠地想:血脉于她有何益处?
为了所谓的京兆章家血脉,她从小被傅母追打了多少回?跪过多少次牌位?被锁在屋里逼写功课多少回?村子里的狗尚能悠闲晒晒太阳,她过得连狗都不如。
“家人不必是人。狗儿做家人也不错。哪怕不能看家护院,日日见了它,摸一摸长毛,被它伸舌头舔一舔,看它尾巴狂摇的欢喜劲头,我心里也欢喜。”
青纱帐里又好一阵没有动静。
章晗玉几乎以为贵客问完了,正打算起身,纱帐后的身影又开始书写。
【原来如此】
【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有牵挂】
【于你而言,起居共处而生情谊,耳鬓厮磨而生牵挂,如此才是家人】
章晗玉看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抽,把纸条子扔进水里。
还耳鬓厮磨……
只有夫妻爱侣才会耳鬓厮磨。
亲人相关的清谈话题,也能让贵客想起他那位带着儿子跟野男人跑了的夫人?看得出,心里真的很放不下了。
贵客开始问她第二个问题、
【何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一脸“果然”的神色,把纸条扔去水里。
“所谓夫妻一体,便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你不会用你的秘密要挟害我,我亦不害你……”顺口说到此处,她忽地有些警觉,话锋一转。
“当然,晚生一人之谬见,不登大雅之堂。夫为妻纲,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还是夫唱妇随,夫人体谅夫婿的!晚生夫妇便是如此——”
贵客写得飞快,她这边找补的话音还没落地,下一张字纸递过来。
【夫妻多有分歧,难以化解。
如何化解?】
章晗玉:……
抓着纸条往水里一抛,任由众多游鱼龟鳖一拥而上,争抢分食。
心想,这个也要来问?贵客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人不行了?夫妻间难以化解的分歧,天底下有几对夫妻,能比得上能她跟京城那位前夫的分歧?
床上滚两圈,凌相气消了,她自己也好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什么事不能解决?
归根究底,她那位好夫君之所以变成前夫,两人矛盾越积越多,很明显从他不肯来婚院开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往青帐里去,清凌凌地转一圈。
带出一点细微的嫌弃。
跟凌二叔同辈的人,四十上下年纪了罢,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来?跑了夫人不冤。
惜罗抱着狗儿坐在身边,有些话不好明说。
她索性提笔刷刷写下两行,递进青纱帐。
隔着青帐,男子半截修长的手接过字纸。
章晗玉没忍住,又盯着手背看了几眼,直到消失在纱帐后才收回目光。
这双手,有八九分像了罢。
说起来,旁边提刀站着那汉子,她反反复复地打量,体格形态还是越看越看凌长泰。
但凌长泰的性子爽朗的很,可不像这汉子别扭。被她多看两眼,人扭扭捏捏地恨不得躲去角落里,瞧着像脑子有大病。
……但身形姿态还是像。
越看越像。
盯视的目光渐渐带出狐疑。
就在她盯着酷似凌长泰的护卫猛看的当儿,青帐后的人影也打开纸笺。
这是两人在巴蜀见面以来,她头一次落笔写字。
一笔极为眼熟的写意行草跃入眼底。笔墨腾跃,一气呵成。
关于夫妻分歧,如何化解的问题,潇洒写下七个大字回答:
【床头打架床尾和】
凌凤池:……
对着手上直白的七个字,凌凤池一阵哑然。
他沉吟着,提笔写下:【许多分歧,非情爱所能解决。】递了出去。
青纱帐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字纸,又往纱帐里递来一瞥,看似颇为无语。
片刻后,一张新纸递进青纱帐。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递进去后,里头的人握着字纸定看良久。
章晗玉添了两遍茶,贵客还在盯着那张纸。
青帐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文人手递出回复:
【多谢赐教】
章晗玉不肯戴上“赐教”的名头。她对着这双八九分像前夫的手,再时不时地瞥一眼酷似凌长泰的护卫。
心里隐约泛起警惕。
凌二叔那边得来的定心丸,也不怎么管用了。
郡守府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晚生资历浅薄,闲谈而已,谈不上解惑。中午了,吃饭罢。”轻轻把话头扯开。
吃饭罢。给贵客加壶酒。
吃饭是个好机会,边吃边喝酒,细小处可以泄露许多秘密。
早晨杀的三只公鸡,六只鸡腿,此刻全堆在食案上,香气弥漫。
宾主两人对坐吃鸡。
乡野山间自然没有京城那么多精致餐具,每人一双长筷,一只汤匙,一把小银刀。拆鸡去骨用银刀不得劲,偶尔用手。
章晗玉漫不在意地用手拆鸡。
她一双手生得秀气,在庭院阳光下拆鸡吃肉不亦乐乎,姿态不仅不难看,自带一股悠然闲适的风致。
贵客在青纱帐后,试了几下便放下小银刀,居然也和她一样,直接用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也开始拆鸡。
章晗玉瞧得稀罕,边吃边笑看。
她在京城时虽然也讲究仪态,那是讲究给外人看的,在自家里并不讲究。
但她清楚知道,京中大族出身的郎君,以外表仪态分贵贱。人前人后处处讲究姿态,规训几乎扎根到骨子里。
这位怎么回事?追求山间野趣,返璞归真了?瞧着不怎么像京城那位前夫。
她想多了?
两人对坐,各自拆了半只鸡,配一壶清甜的新酿酒,对着瀑布喝酒吃肉,也算痛快。
章晗玉去水边洗净了手,走回来时,正好看到一盘鸡骨头整整齐齐码好,大骨排列在下,细碎小骨排列在上,从青纱帐后送出来,被随身亲卫接走。
章晗玉:“……噗。”
看起来不讲究,骨子里还是讲究。这位贵客实在有意思。
脸上笑着,心里又升起一丝警惕,细细地扎在心底。
表面装作若无其事,扫一眼挪开。
贵客的酒壶半空,又递进一壶新酒,催促贵客多喝点。
“说起来,贵客和凌郡守交好,晚生斗胆猜测,应是四十上下的年纪?”
她举杯冲青帐敬酒,
“人生四十不惑。晚生活到二十三岁的年纪,疑惑丛生。”
如果贵客果然只是个逃亡巴蜀的贵客,活到四十来岁,娶妻生子,妻儿又撇下他跑了。也算是经历丰富,人生起落都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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