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惊春道:“我忍了半夜鸟气,那小外室又吓得直哭,听得我头疼,索性一刀一个,把屋里的曲雄和屋外的内监都杀了。小外室原地吓晕过去,我就没理她,直接走了……阿郎,我做错事了?”
章晗玉听完半晌没说话。抬手缓缓地按揉太阳穴,有点头疼。
把曲雄扔去大理寺,让他把罪状吐出来,是最好的做法。
如今曲雄成了个死人……死人可没活人有用。
算了,人都杀了,死了就死了罢。
“曲雄死了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出门被刺杀。”她安抚沮丧起来的少年郎。
想了想又问:“死了的内侍,尸身呢?和曲雄扔一处了?”
阮惊春连连摇头。尸身被他装麻袋扛走了。
“那就好。”章晗玉悬起的心放下一点。不见尸首,不会落下铁证。
“你千万莫要告知第三人。有人问起当日你在何处,一口咬死,你在城外别院。”
大事谈妥,她又取过岭南四月新送入京的密报,拆开细细读到尾。
“平安无事。远房大伯父年头得了个大胖孙子。家里族学请来了当地的名师,给几个小侄儿开蒙。都算是好消息。”
同样写了一封信,信尾落印,递交过去。
“这封信连同上次那盒夜明珠,交回给岭南郡绣衣使。跟他们说,无需孝敬,把章家人看顾好了。”
阮惊春揣着明珠盒子转身欲走,走出两步忽地脚步顿住,人又急奔回来,往地上一蹲。
“阿郎,老夫人恶狠狠守在门外,手里抓一根长木棍,出去得挨打。”
章晗玉也很无奈:“你能蹲着一辈子不出去?这顿打迟早得挨,迟挨不如早挨,我们一起出去,一起挨打。”
商议定,两人直接出去了。
当真一起挨打。从佛堂一路被追打到前院。
阮惊春本来能走脱的,护着主家的缘故,后背挨了不少木棍,龇牙咧嘴的。
傅母边追打边痛骂,“叫你们不学好!叫你们不学好!又折腾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样!都嫁出去的人了,你还不学好!”
章晗玉边跑边回嘴,“我都嫁出去的人了,傅母还打我作甚?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把我当做一盆水泼了就是!你何必想不开!”
傅母打得累了,气喘吁吁拄着木棍停在门后,眼睁睁看两人跑远。有阮惊春扶着,章晗玉拢着长裙跑得比以前穿男服还快,肯定追不上了。
傅母面无表情拄着木棍转身,关上佛堂院门,把敞开的废弃后巷重新锁上,痕迹扫除干净。
章晗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佛堂时还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和阮惊春说笑着迈进前院,“你挨了多少棍?我只挨了三下。傅母她老人家年纪上来,跑不动我了。”
阮惊春龇牙咧嘴地揉肩膀:“老夫人跑得可不慢!主家挨的少,全打我肩膀上了——”
说话间两人走下长廊,迈进前院。
脚步才跨进前院,面前显露的景象,叫正低声谈笑的两人倏然一静。
甲胄齐全的上百持刀官兵,黑压压摆出阵列,堵死前路。
叶宣筳坐在路牙子边,捧一杯新泡的竹叶茶,心浮气躁地打招呼。
“两位肯出来了?”
“凌相在门外,本官在前院,静候两位多时。”
章晗玉心里一突,抬手推惊春,“走!”阮惊春瞬间往后一个弹跳,原路窜回了后院。
叶宣筳没理会奔逃的阮惊春,只盯着章晗玉。
“他对你不好?才十天,从凌家跑出来两回。”
眼见阮惊春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章晗玉安稳了。
秘密小院藏得深,她自己不说,傅母不说,想要破除机关,除非把佛堂给整个拆了……
心里一松,她当即恢复淡定。
“谁说的?凌家好得很。有吃有喝,猫狗齐备。”
叶宣筳瞪眼看她说瞎话:“这不是端午快到了?回家探望傅母。怎的惊动这么大阵仗?我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是太在意我了。”
她有心拖延时间,索性坐去叶宣筳对面的路牙子,寒暄两句。
“叶少卿最近总上火?整天看你喝苦竹叶茶。”
叶宣筳无言地摸了摸嘴角新起的上火小燎泡。
凌家有吃有喝,夫君处处都好,新妇十天私逃两回。这次还是翻墙逃出来的。
他为什么想不开,非得夹在这对夫妻中间?
叶宣筳从怀里取出一张油纸包打开,揪起一把黄连粉末簌簌地倒进竹叶茶里,当面喝下半盏。
“日子苦啊。”
他幽幽地说:“嘴里喝点苦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了。”
章晗玉没忍住,当着重兵包围的黑压压景象,笑了场……
清澈眼神带出点探究,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你别说,十天不见,人瘦了不少。
“话里大有深意啊,叶少卿。谁让你吃苦了?”
叶宣筳闭嘴不答,咕噜噜自己把剩下半杯茶给喝了个干净,茶杯扔去地上,起身道:
“请罢,凌夫人。凌相在门外等候。”
章晗玉坐着不动。和叶宣筳商量:“人手撤了。放惊春走,我随你回去。”
叶宣嚼着苦竹叶子道:“今天一个都不放走。这次我带出两百好手,长枪短刀,弓箭手齐备。阮惊春束手就擒,给他留条生路;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章晗玉定定地看他一眼,笑了声,说:“官威好重啊,叶二郎。行,一个都不放走,你们两百人慢慢地搜。”
阮惊春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整个下午都在搜索,来回盘问章家后院的每个仆妇,佛堂里的傅母也被反复盘问。问到第三回,傅母冷笑一声,抄起香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不知,不知,要说几遍不知!”
“你们索性把老身带去大理寺逼供!老身死在你们大理寺也还是两个字,不知!”
叶宣筳抖着满衣袍的香灰,满脸晦气走出佛堂。
章晗玉坐在路边没挪窝,仰头笑看他,“怎么弄的灰头土脸的?还未找到惊春啊?天都快黑了,不找了罢,我随你走?”
叶宣筳冷冷道,“我们是找不到他的人,但凌夫人肯定知道人藏身在何处。请罢,你出去自己对凌相解释。”
凌凤池人就在章府门外。
章府里头查问得人仰马翻,他亲自坐镇在外,封锁街巷,从下午等到傍晚,静候结果。
章晗玉冒着细雨走出门外时,一眼便看见眼熟的凌家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她走近时,凌凤池正好撑伞走下车来,什么也没问,伸手搀扶上车。
叶宣筳留在后院搜索,派人传话道:“阮惊春藏匿于章家后院,死活找不到人。凌夫人必然是知情的,佛堂那位傅母说不定也知情。”
凌凤池一颔首,还是什么都没说,自己上了车。
马车起步时才吩咐下去:“把后院围了。把守住厨房井口。人渴饿了,自然会现身。”
章晗玉原本掀开另一侧的车窗帘子看街景,唰得回头。凌凤池正好吩咐到最后一句。
“加派人手,重点看守佛堂周围。”
章晗玉想了想,放下车帘子,起身坐近凌凤池身侧,柔声细语地跟他商量:
“高抬贵手,放一马?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以后老实待在婚院,哪儿也不去。”
凌凤池还是不吃这套,道:“现在说出阮惊春的藏匿地点,生擒不杀。”
章晗玉:“放他走,我就说。”
马车转弯驶出小巷,在宽阔大街上缓行。路过长街边几座出名的酒楼,明亮灯火映进马车,把黯淡车厢都映亮了。
凌凤池端正坐在车里。眸光半阖,看摇晃的马车木板。
街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进车来。
他此刻的神色,相比于下午调派精锐大肆搜索、几乎把方圆十里地犁过一遍的搜索举动来说,过于平静了。
“第几回了?”
他在摇晃的车里开口道:“你是不是总觉得,从我这里可以讨价还价?”
“天下没有不能商量的事,凌相觉得呢……”话音未落,章晗玉隐约感觉气氛不对,当即改口:
“夫君觉得呢?”
凌凤池还是那副过于平静的态度。有些事,他反复思虑也想不通,以至于生出困惑。
“和阮惊春逢十相约,出逃后哪里都不去,直奔章家,在后院共度半日,傅母替你们遮掩。清晨到午后的时间不短,你们在章家后院做什么?”
他慢慢地追问:“章家后院,隐藏了什么秘密?你知情,阮氏姐弟知情,章家傅母也知情。只刻意瞒我。”
“……“对着凌凤池看不出情绪的长眉修目,章晗玉片刻没说话。
秘密小院的事,知情人当然越少越好。
但如果实在瞒不住的话,用秘密保下惊春一条命,倒也划算?
“惊春在替我做事。最新给他的差事,说起来,对凌家大有好处。”
章晗玉再次试图商量,“他和惜罗都是从小被当做货物倒卖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走上正途,又何必苦苦追究过去不放?今日放他一马,章家的小秘密,也不是不能说给凌相听……”
凌凤池目光对着车外。明亮灯火映进车厢,凤眸清醒而锐利。
今日她第二次出逃,两人被堵在章家。他没有当场逼问,选择把人带回家。他给足了耐心,等着她自己如实相告。
但她还在试图讨价还价。
以情动之,以利诱之。
两人虽成夫妻,彼此缺乏互信。哪怕夜晚做一对交颈鸳鸯,耳鬓厮磨,闲谈风月……不能有丝毫涉及关键之处。
只要稍微涉及关键矛盾,肉玉交融带来的浅薄的表面融洽,仿佛清晨枝头的摇摇欲坠的露珠,第一缕晨光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
“你果然觉得,总能在我这处讨价还价。”
“是什么让你有错觉?”
“即便你不肯说,阮惊春归案之后,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晗玉,你真当我是你夫君,心里藏的许多秘密,总该吐露一些。”
“……”章晗玉给无语笑了。
前几日她确实有点错觉,还当他本性温柔,在家里好说话……
来来回回绕几个大圈子,他一句承诺不肯给,却只压着她吐露实情。
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难啃啊。
她心里堵得慌。
也不愿在这位好夫君身边继续坐着了,索性坐回另一侧窗边,撩开车帘子吹风,不冷不热道:
“反正我说什么,凌相都不爱听。那就按你心里想的招认罢。我跟阮惊春是一对苦命野鸳鸯,逢十相约,干柴烈火,见面难以自制,滚去了一处。我家傅母气得半死,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替我们遮掩……”
凌凤池的声线里带出忍耐之意。
“如实地说,不必故意气我。”
“谁故意气你了?”章晗玉撩起手腕,露出被木棍打出淤青的小臂,故意晃了一晃。
“瞧,傅母打的。边打边骂我们败坏家风,但她老人家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家丑外扬罢?凌相看到实证,可满意了?”
街头灯火明明灭灭,映得车厢里时而光亮,时而黯淡。面前横着一截玉色的小臂,新浮现出的一道淤青极为显眼。
凌凤池凝视那道淤青,隔片刻,抬手按住。按的力道不小,指腹重重地揉过淤痕,顿时换来一声抽气,“疼疼疼……”
傅母发怒打下来的一棍子力道不轻。凌凤池揉开淤血的力道更重。揉散了淤血,抓过她的小臂,厚厚地涂抹药膏。
章晗玉闻着鼻尖下的梨花药香气味。
似乎是上回惊马磨破手掌心时,给她用的同一种药膏……
她在近乎凝滞的气氛里忽地感觉出三分好笑,指尖掂起点乳白药膏,捻了捻。
“这不是金疮药膏?也能治跌打淤伤?”
凌凤池盯了她一眼。
很久之前他就察觉,也不知是忍耐程度异于常人还是过于没心没肺,总之,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相敬如冰的冻结氛围,对她毫无影响。
两人相识多年,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他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两三次心灰意冷,想彻底与她割席绝交。
但每当两人十天半个月互不交谈,彼此连眼神都避开,关系冻结得彻底……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缘由,她会突然凑近过来,丝毫不顾忌两人关系已成冰川,主动开口搭话。
某一次,似乎是因为他盛夏随身携带的小铜冰鉴,身上未汗湿?引发她的好奇。当时他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未交谈,他以为两人早已断交。
炎炎夏日,她忽地凑过来笑问一句,“凌少傅,你不热么?”他足足怔了片刻才回应。
人之心性各不同,她把不痛快的遭遇抛去脑后的速度,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
凌凤池无言地注视着车里这位似乎完全忘记了她刚刚被抓捕回来,开始饶有兴致地把玩药膏,把乳白色的药膏涂得满胳膊都是。
压抑地吸了口气。
和她计较什么?如何计较?
他在车里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回家。”
婚院房门紧闭,人被直接抱进了水房。
水气弥漫。水声阵阵。
阮惜罗被赶出婚房,在外敲了半天门,无人理会。又蹲到脚麻,屋里才开了门。
满地都是水,从水房淹过门槛,蔓延到寝屋里。
惜罗掂脚绕过水洼,往放下的寝帐方向奔出两步,又回头震惊地打量婚院男主人修长的背影。
凌凤池开门便走了出去,并不曾交谈一言。
惯常沉静不显情绪的面容之下,隐藏着某些令人压抑的东西,让她无端感觉不安。
惜罗不敢掀帐子,在床边喊:“主家!你、你可好?他如何对你了?怎么关了这么久的门,又弄的满地水?”
喊了半天,帐子里才伸出一只手,撩开半截纱帐。
章晗玉躺在床上,身上穿了件湿透的单衣。夏日纱制的单衣沾水几乎透明,紧贴在白皙肌肤上,把床单被褥都打湿了。
她招呼惜罗拿件干衣裳来,扶着腰,慢腾腾地坐起身。
“没什么,他来算账。把过去几天欠的旧账都清了一遍。”
整整十天没有夫妻敦伦,一做就是三回。
心里压着火气,把她按去浴桶壁压着的动作比平日强硬许多,滋味格外的……
就是腰酸。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在马车里全是胡扯。
凌凤池也不怎么信她随口胡诌的那几句。起初心底压的火气,只是气她故意刺他的那句“苦命野鸳鸯”,“干柴烈火”。
两人的第一回其实还算平和。车里涂抹的药膏沾得满胳膊都是,凌凤池进房前吩咐开库房又拿出一罐。
宫里御医的名配方,药膏里放了昂贵的冰片和滋养肌肤的珍珠粉,抹在皮肤上冰凉清香。
两人边温存,他替她细细地抹药膏。
木棍打出的青淤,不止手肘上有,肩背上也有两道。形状漂亮的一对蝴蝶骨中央,多出一道长而细的青痕。
凌凤池看在眼里,问她:“你傅母到底为何打你?照实说。”
为什么?因为在傅母的佛堂眼皮子地下安置了一座秘密小院,把人瞒在鼓里,傅母气得半死……
章晗玉当然不肯照实说,只笑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別问了。”
凌凤池平日听到这句也就不再问。
今日却不知怎的,他非要追根究底,从她嘴里问出一句实话,章家到底有何难处,以至于身为仆妇的傅母以木棍追打主家,而她自己不予追究,竟也不许他这夫婿追究。
她随口胡诌了几个借口,都被识破。
凌凤池深深压抑多时的情绪,似乎就是从这时开始逐步发作的。
章晗玉换了身干衣裳,湿透了的床单被褥全换去,惜罗边换边骂。
章晗玉自己倒是躺着回味了许久。
“凌相算是少见的胸襟宽广的人了,居然也有压不住火的时候。”她毫无心肝地啧啧感慨了半天,“可见爱生气是人的天性。”
“凌相的心火发作起来,有点吃不消。”
凌家祠堂木门敞开,烛光映亮风中飘荡的两道白布长幅。
老仆手持蜡烛,站在龛台边,劝慰他自小看到大的主家。
“阿郎,夜深了,回去歇着罢。这个时辰,老主人在天之灵都歇下了,何况活人呢。”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抬头注视父母祖先的灵牌。
“今夜陪陪母亲。”
他的心不静。
逢十相约,她被堵在门里,阮惊春不见踪影,章家傅母和她两个异口同声,死活不愿吐露阮惊春的下落,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出奇。
或许正如她所说的,章家早把阮氏姐弟当做家人。
亲亲相隐,隐瞒也属正常。
然而,她对他隐瞒的远不止这些。
四月即将过去,他们成婚整月了。
夫妻本为一体。章家人却自成一个体系,牢牢守住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过往和秘密,而他仿佛融不进的外人,始终被排斥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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