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南北九座城门,连带西南水门,处处戒严。金吾卫精锐尽出,满京搜捕。
陈相被半夜惊动,赶来城门下,扯着马缰绳怒道:“凤池,你做什么!政事堂部署已定,只等明日,你为何连夜打乱部署,扰乱大局?!如今这局面……”
他四顾周围。
火把照得城门下亮如白昼,今夜领金吾卫戒严京城的军中首领,正是小天子的母家外戚,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在马上发懵。本能地抱拳行礼,赶紧转开马头。
他是按令行事。
政事堂这两位怎么了?居然内部反了水,老师和学生吵起来了……
凌凤池坐在马上。
身为今夜主事人,对老师的当众质疑,他早有准备,回应得从容不迫。
“事急从权。今夜紧急调动各处,已提前禀明姚相,得到姚相首肯,军中调令已下。老师静候结果。”
陈相原本还在马前惊怒苦劝。
听到“调令已下“四个字,突然冷静下去,松开缰绳,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凌凤池目送陈相离去的背影。
他并未告知老师,今夜为何提前戒严,满城抓捕何人。之前去见姚相,姚相都诧异地细细追问了他小半个时辰。
老师却连静候什么结果都未问,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确认今夜行动不可阻止后,直接离去……
凌凤池垂目思忖片刻,转身对邓政和道:“今夜事关重大,还望全力缉捕阉党贼首归案。”
邓政和虽然奉命照办,人还是将信将疑的。
“吕钟当真不在宫里?他果然会今夜私逃?内臣私逃宫外是大罪啊。凌相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凌凤池平静道:“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全城搜捕持续到后半夜,终于有了突破。
严整有序的金吾卫精锐躁动起来。声浪如潮水,一波波传递消息。
“东门擒获贼首!”
“贼子反抗拒捕,格杀随邑十八人!”
“格杀北卫军阉党余孽百二十人!”
几名寻常士卒打扮的俘虏被捆绑押解近前。
卫将军邓政和举着火把下马,把统一制式的北卫军士卒头盔挨个揭起,众俘虏当中,露出众人眼熟的一张老脸。
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回,闹腾灰头土脸,一双眼皮松散下垂,掩住仇恨精光。
岂不正是多年盘踞宫中的阉党大患,吕钟?
为了这次的出逃,吕钟密谋筹划多日。
舍弃了南卫军中深埋多年的所有棋子,频繁调动宫中防卫,精心做出一场端午鸿门宴的布局,又把消息故意泄露出去。
引得外朝臣严阵以待,把端午宫宴,当做决战之地。
然而,端午前夜,把守城防的北卫军,才是他这次出逃的关键。
秘密联络北卫军中心腹,伪作北卫军卒。
端午前夜,人就在城门楼上值守,只等天明开城门即逃逸出京……
功亏一篑,他恨啊!
如果他另一个干儿子曲雄还活着……曲雄身为北卫军四郎将之一,必能助他安然逃离京城。
哪至于像今夜,东躲西藏,还被人揪出!
如果更早之前,三朝回门当日的刺杀顺利,把这凌凤池连带他另一位不省心的干女儿乱箭射死在车里……哪至于今夜局面!
吕钟目光阴冷如蛇,挨个扫过在场众人。
金吾卫麾下精锐郎卫。
今夜领军将领:卫将军邓政和。
今夜主事人:副相凌凤池。
凌凤池坐在马上,远远地监看动静。吕钟忽地从卫军围拢当中转过头,尖锐地直盯住今夜的主事人。
“天底下千万人可以拘捕我吕钟,唯独凌相不该拘捕咱家。”
吕钟露出一个森然笑意。
“毕竟,凌相也算是咱家的干女婿。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
“等咱家入了狱,吐露起实情来……哪怕你贼喊捉贼,妄图把所有脏水泼在咱一人身上,替你凌家后院那位夫人遮掩,替你自己免罪。凌相,你手眼通天也遮掩不干净啊。”
邓政和越听越不对,大喝道:“好个老奸巨猾的贼子!才落网,你转头就攀咬起凌相来了?来人,塞嘴带走!”
吕钟冷笑不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凌相,你娶进家门的夫人可不简单!她藏的秘密,你自己知道多少?等着瞧——!”
嘴被堵上了。
直到人被带走,阴狠目光始终落在凌凤池身上。
凌凤池从头听到尾,对言语威胁毫无反应,等吕钟被绑缚着推过马前时,才淡淡道了句:
“静候吕大监入狱吐露实情。”
凌家婚院今夜毫无动静。
章晗玉半夜睡醒,惜罗在隔间酣睡,估摸着时辰,四更初。正是夜色最深时。
她开窗远眺,不出意外地发现漆黑的天幕隐约现出几处红光,东南西北都有。
今夜京城处处不太平。
在窗边闲看了一阵火光,她点亮灯,开始翻找荷包。
小小的一枚鸡血石印章很快被翻找出来。印章细润艳丽,只刻了一个篆体“吕”字。
这印章原本是她义父吕钟的私印,各地绣衣郎见印而接令。
印章被义父交给鲁大成代执行。
年初鲁大成倒台的那阵,她费尽手段捞了整个月也没能从大理寺狱把人捞出来。
但这个月的功夫也不算白花,鲁大成后期对吕钟绝了念想,自知无生路,把印章交给她手里。
出于什么心思,存心报复义父吕钟?还是指望这小小的印章搅动一场腥风血雨?她管不着。
反正印章落在她手里,就是她的了。
这物件要紧,她把鸡血石印章和宫里送来的避子小药瓶放在一处藏好。
不管这个端午前夜如何闹腾,即将到来的端午家宴当然更重要。
她准备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赴宴,吃自己和两位小姑、惜罗、六郎,五人连包了两天的粽子。
运气最好的能吃到惜罗包的粽子;运气最不好的吃六郎的漏米粽子。
临睡前又摸出床头的新婚册子,信手闲笔几句:
【五月初四,夜。
凌相携画而来,搭个花架,又匆匆而去。
一个花架,几句闲话,换走一个活的义父】
【义父此人,老奸巨猾。
逃走也就罢了。活捉留下一张嘴,甚是麻烦。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内宅由三叔母带领着,从早晨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办家宴。
章晗玉睡醒起身,天光大亮,不止凌春潇前来婚院迎接,珺娘、云娘,也都来了。
“长兄最近公务繁重。昨晚才归家不久,大晚上地又出门去,现在人都没回。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小子也不在。”
凌六郎怕长嫂多心,路上特意念叨,疯狂暗示长兄不在端午节庆的大日子归家陪伴,不是他故意怠慢长嫂,因为他忙!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声,“他确实忙。昨夜刚回来便走,衣裳都没换一身。只怕整夜不得合眼。今晚也不知会不会归家。”
六郎惊愕问,”昨晚长兄去婚院见长嫂了?”
“见了,怎么着?”
六郎突然振奋起来,一拍掌,“好哇!”
“……”章晗玉瞥了这小子一眼。藏藏掖掖的,兴奋又带点心虚的小眼神,琢磨什么坏事呢?
云娘今日也兴奋地很,拉着长嫂的衣袖卖关子:
“只有长兄忙,我们都得空。今日家里不止备了新酒,还做了一道难得的新菜品,长嫂猜猜看是什么菜品?”
章晗玉瞥了眼小姑的期待眼神,想起上回誊写的宫廷御膳方子。
“宫里的冬夏两至味,五色果子浆?”
云娘拍手笑道,“猜对了!”
三叔母在花厅里忙碌,时不时地让仆妇挪动食案,添个花瓶。
“难得啊。”三叔母跟凌三叔感慨道:
“新妇进门整个月了,今天头一回参加家宴。传出去还当我们渤海凌氏如何地苛待新妇,叫我出门如何见人?等凤池忙完了归家,你找个机会跟他好好地谈一谈,劝劝他。哪有把新娶进门的媳妇总拘在婚院里的,这不是幽禁吗?难怪新妇要跑,换我我也得跑。”
凌三叔没好气道:“妇人之见。凤池是有大主意的人,他拿定的主意,是我能劝得动的?你怕出门没脸见人,你自己去劝——”
“人来了。”三叔母略紧张地道。
两位长辈正襟危坐,严肃地道:“新妇来了,别站着,家中不拘虚礼,都坐下。”
仆妇穿梭来往,食案面前摆放粽子和今年家里自酿的新酒。
小巧玲珑的甜咸粽子,五种口味,以五色线绳捆扎,长辈面前每样一个,新酒两杯,小辈面前粽子三两个,按口味自取。
章晗玉身为新妇,格外优待,五色粽子整整齐齐码了一盘,新酒两壶。两位长辈热络地寒暄,“别客气,多吃点。”
章晗玉升起几分好笑。
多日不见,怎么感觉更客气了……
客气里带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她当场掀桌似的。
她在凌家长辈眼里,是个悍妇?
三叔母心头带几分紧张,怕新妇在婚院里拘束太久,生出怨怼心思,格外热络地招呼。
“凤池今日忙得归不了家。昨日带话说,今日要入宫赴宴?让我们不必等他。你看家里包了这么多粽子,多出他那份,便给新妇了。”
章晗玉温声道谢,随手把整盘子五色粽子推给惜罗。
惜罗眼睛都亮了。
“我都能吃?”
“吃一半,留一半。”
她自己随手剥开一个红色丝绦捆扎的蜜枣粽,沾以红糖,咬了一小口,清香扑鼻。
就着新酿的酒,看家里请来的端午驱除邪祟的百傩戏歌舞,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锣鼓玄天,下面家宴热热闹闹,惬意地很。
酒过三巡,身上喝起了热气,章晗玉和凌家几个小辈相约起身敬酒。
凌三叔也喝得上头了,带几分醉意和她絮叨。
“心里别怨凤池。我这大侄儿啊,身上担子重,心里积压的事不知多少,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得知。有次我起得早,瞧见祠堂四更天开着门,我只当老仆忘了关门,结果进去一看,凤池不声不响坐在祠堂里,跟他过世的父母说了一宿话……”
章晗玉噙着笑听完,问:“哪天的事?”
凌三叔喝高了,张嘴就说,“嗐,不就是四月三十,你被逮回来那夜……”
章晗玉:“哦……”
三叔母劈手倒了一杯酒,酒杯塞进三叔嘴里。
“整壶酒还不够你喝的?多喝酒,少说话!”
除了喝高了的凌三叔自己不觉得尴尬,其他人都尴尬得坐不住。
章晗玉抿口酒,随意问起:“家里新酿的酒味道中正醇和,可有名字?”
新酒果然尚未起名,借着众人你言我语地起酒名,把话头轻飘飘岔开了。
她无事人般地继续喝酒,心想。
四月三十,白天把她逮回来清账,大晚上的去凌家祠堂坐了一宿。
娶她进凌家,他终于后悔了?
当初早和他说过,迟早会后悔。
惜罗捧着一盆小巧的五色粽子,吃不下,眼睛馋。
越看越馋,悄悄地提起青线包裹的肉馅粽子,打开挨个剥开咬一口。章晗玉拦住,“先吃我的。他那份留着。”
惜罗嘀咕,“人又不回来。留着也是留着。”
“难说。”
章晗玉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慢悠悠地道:“昨夜开始闹腾,至今差不多十个时辰,多少事也该办完了。他说不定能提前归家,跟我们一起吃个粽子。他那串五色粽不要动。”
台上的戏班子正演到正邪大战、仙人降服邪祟的高潮,锣鼓锵锵,饰演伏魔天神的傩面伶人大喝:
“开天门——!”
凌家正门方向传来了洞开声响。
远处传来大片凌乱的奔跑脚步声,许多嗓音喊道:“阿郎回来了!”
三叔母又惊又喜,猛掐一把凌三叔,“醒醒,凤池回来过节了。”
凌三叔摇摇晃晃起身,嘟囔着说:“凤池回来了?回来好啊。把你媳妇领回去,有过错私下教训两句,婚院留一宿。新婚小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家把新妇关起来的……”
云娘震惊地扭头,悄悄问身侧坐的珺娘:
“……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长兄这样的人,也会打架……呜呜呜!”
凌春潇越过珺娘,给幼妹的嘴里塞个红豆粽,“你闭嘴。”
珺娘羞窘得脖颈都红了,低头装没听见。
章晗玉淡定地给头几乎贴地的害羞小姑剥了个甜栗粽。
“一人一个,珺娘也吃点。”
不知是不是天光的缘故,凌凤池从外院走入中庭时,肩背仿佛笼罩在一层山林雨后的薄雾当中,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缓步走近的身影。
越过家中弟妹的坐席时,几个小辈齐齐起身行礼,“长兄。”
凌凤池微一颔首,“家宴差不多了?散了罢。”越过几人身前。
三叔母扶着摇摇晃晃的凌三叔,尴尬地额头青筋都在抽搐。刚才那番胡言乱语的醉话,可别叫这位掌家大侄子给听去了!
“凤池,你三叔醉了,醉话你别在意,我扶他回去……”
凌凤池还是一颔首,“叔母请回。”
几步走来宴席前,惜罗感知到了某些难以言喻的气氛,不安地站起身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长辈小辈各自散去,席间还坐着的,只剩下章晗玉自己了。
章晗玉仰头望去。傍晚的天光原本偏金色,等他走到近前来时,金色里多了点偏紫的暮色,映照在紫袍广袖衣襟上,仿佛添加一层金光,更显得色泽厚重。
“心事重重的。进门就驱散家人,只留我一个。”
她仰头略打量两眼,笑问,“昨夜捉拿事不顺利?”
凌凤池的眉眼间其实并无泄露多少情绪,催散家宴的语气也平缓,和平日无太多不同。
连幼弟六郎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是瞒不过面前人。
一口道破关键。
他凝目注视着言笑晏晏的面容,开口道:“抓捕很顺利。吕钟于凌晨落网,协同逃亡的阉党帮凶、北卫军内奸等数百人尽诛。”
章晗玉的目光带出点探究。
“一切顺利的话,凌相怎么……”很难以言语形容,她随手沾了点茶水,涂抹几下,划出一只大鹰的姿态。
眼神像猎隼,进门便紧盯不放,把她当做猎物似的?
她带几分好笑指自己,“我在婚院关多久了?早就是你凌家叼进窝里的猎物,今日又怎么了?”
凌凤池不答。看了眼章晗玉身侧,珺娘空出的座位,吩咐下去:“收拾一下,重新摆盘。”
几个仆婢匆匆上前,撤下吃食,重新摆上新酒。
凌凤池撩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
惜罗满眼警惕地站在主家面前,摆出护卫姿态。凌凤池并不看她,平静吩咐:“给你主家倒酒。”
两边食案上美酒倒满,章晗玉觉得有点意思,举杯各自喝完,目不转睛地等对方的动作。
凌凤池把家里的新酒挨个喝了一杯,又平淡问:“今日端午,可有吃到粽子?”
这风雨前夕的不寻常的平静……
有七分像傅母当年在外头听说她犯下的淘气事,回家兴师问罪的感觉了……
章晗玉胸腔里心跳加快,人却有些反常地兴奋,仿佛旷野之中直面暴雨,又仿佛回到幼年时,人奔跑在漆黑的田埂间。
不确定,紧张,重压,等待,未知的危险。这些才是她二十三年以来的人生底色。
危险令她兴奋。
有活着的感觉。
重压之下,她反倒淡定下来,摆出闲话日常的姿态,提起一大串五色粽子递过去。
“家里都吃过了。喏,留给你的。”
凌凤池沉心定气地剥粽子。
他的手骨节长而动作灵活,修长的手指剥起粽子来赏心悦目。
五种口味的精致小巧的端午粽子,自己吃了一个,剩下四个放回章晗玉碗里。
“你也吃。”
章晗玉当面挨个咬了一口。
“吃完了,然后呢。”
凌凤池洗净手,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
“等结果。”
等什么结果,他不说,她也不问。
两人仿佛寻常的新婚小夫妻一般,手挽着手踩着斜阳回婚院。
走进院门时,章晗玉也想通了。
“所以,昨夜抓到了义父,想必即刻开始审讯了?我那位好义父,可是攀咬了我什么,引得凌相提前回家盯梢?”
她站在庭院中央,不肯在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到底攀咬了些什么要紧事,说说看?”
凌凤池站在对面。
暮色里的金光淡去,烟紫色越来越浓重,映在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凤眸沉静半阖,看地上影子。
他开口道:“城外章家别院。”
吕钟指认,章家在城外暗中布置一座别院,用作阉党接络各方的秘密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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