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身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奔雷般的快马声响。叶宣筳从身后策马疾奔追上,大喝一声,马上倾半个身子,一把抓住失控的马缰绳。
前方也有奔马直冲而来!
几乎就在叶瑄筳抓住缰绳的同时,模糊的视野里又出现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
这只手及时出现,从另一侧牢牢地扯住缰绳。
两边同时发力拖拽!
又有四五名快马追来,趁马速减缓的功夫,包抄拦去前方,挡住惊马去路。
长街上烟尘弥漫。嘶鸣声不绝,惊马被逼停在路边。
章晗玉还死抓着缰绳不放。原本趴在马背上,喘口气,缓缓坐起身。
叶宣筳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大骂:“你故意的?!拿你自己的命赌气?!”
章晗玉一颗心几乎飞出了胸腔,视野至今还模糊着。
前方有轻骑拦路,她只当是大理寺的人,惊魂未定之余,还有心思故意刺叶宣筳一句:
“上马玩玩而已。怎么倒把叶少卿吓着了?”
叶宣筳没说话,耳边却有另一个人开口。凌凤池的嗓音不似往日清冽如冷泉,嗓音有些低哑,听来显得压抑。
“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
这句话是对叶宣筳说的。
不该在的人突然现身,把章晗玉着实吓了一跳,闪电般扭头,瞪着出现马前的她名义上的好夫君。
这时她才发现,惊马缰绳,一半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半握在凌凤池手里。
这位不是跟着清川公主等候在路边?怎么突然骑马奔来了?何时被他挽住的缰绳?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她一抬头便看清了前方挡路的几道轻骑。
看甲胄穿戴,哪里是大理寺官吏?分明是金吾卫!
章晗玉唰地又一个扭头,望向另一侧的街边。
宝盖华丽的公主马车停在路边。卫将军邓政和满脸困惑震惊,冲街这边伸着手,张着嘴,一幅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的复杂表情。
穿街走巷绕一大圈,绕回原地了……
直到握紧的手指被发力掰开,四处游荡的神志才落回身上。
凌凤池翻身下马,一根根掰开她至今紧握缰绳的右手。
看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凌凤池握住手腕不放,不让这只秀气的手佯装无事缩回袖中,吩咐凌长泰:
“主母受伤了,拿金疮药来。”
人其实没有发怒,波澜不兴地说话。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却给人风雨将至的感觉。
章晗玉本来还想辩驳几句,对上凛冽如寒潭的眼神,识相地把嘴闭上了。
她这时才觉出掌心火辣辣的疼。
叶宣筳震惊地坐在马上。
马背上高,他一眼便看得到沾血的惊马缰绳。
他难以置信,想说:你们都被她骗了!怀渊,你也被她骗了!她怎会不擅骑马,她那般狡狯之人,装不会骗你们……
但对着缰绳沾的一点血,嘴却像黏住似的,僵硬地开不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家新婚夫妻并排坐在路边。凌凤池握住无处躲避的受伤手掌,取来伤药,就地紧急救治。
边抹药边淡淡地问:“消失在胭脂铺子后门,出现在两里外的偏僻小巷,回程险些坠马。今日这趟出行你忙得很。说给公主买的胭脂呢?”
章晗玉哪还记得胭脂?她连清川公主都忘在路边了。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瞬间滑过脑海的十几个借口都咽回喉咙里去。
对着面前神色异常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夕的凌凤池。
她难得实诚地说:“……没买。”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实话不好听,至少没撒谎。
刚才,长街尽头烟尘滚滚,惊马在前,大理寺众多官吏追赶在后,叶宣筳的喊声远远传来,惊马上的女郎赫然是今日陪公主出行、本该在胭脂铺子挑选胭脂的章晗玉……
卫将军人都傻了。
当时他什么感觉?
似乎心脏剧烈抽搐了一下,之后一片空白。
近乎本能地即刻上马发令,紧急调拨金吾卫前方拦截;他自己直奔烟尘而去。
在叶宣筳从后方赶上惊马的同时,两边同时发力勒马,避免惊马撅蹄子侧翻,摔下马背上的人。
一系列行动如行云流水,时机精准。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处变不惊、化险为夷的典范。
卫将军邓政和终于缓过神来,此刻人就在面前,赞誉的马屁拍了一箩筐,盛赞他决策果断,防止一场惨剧的发生。
凌凤池只听,什么也不说。
以平日绝不可能的姿态,撩袍直接坐在灰尘弥漫的路边,攥着身侧的纤细手腕不许躲避,一双凤眸垂下,专注盯着面前磨破了皮的掌心。
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太对……邓政和很快有所察觉,识趣地告辞回街对面。
章晗玉也隐约觉得,她这位夫君似乎有哪里不对,眼神动作都和往常不大一样。
平日的凌凤池,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平湖,微风吹拂,涟漪不惊。
今日虽说表面看着也平和。
眉眼沉郁,呼吸深长且压抑,像压着没煮开的滚水……
但今天不对劲的人多着去了。
比起抛开士大夫的端正行止,直接撩袍坐在路边给她裹伤的凌凤池,下马后呆站着半天不动的叶宣筳,那才叫更不对劲。
危险彻底消除,被忽视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来了。章晗玉把那点不对劲抛去脑后,捂着磨破的手掌哎哎地喊疼。
刚才在马上还有心思说话刺叶宣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几步路都不肯走了。
人坐在路边清洗包扎创口,凌凤池倒水清洗的同时,开口问她:
“你不擅骑马,直说便是。为何赌气不告诉叶宣筳?”
章晗玉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便嫌弃,“你怎知我没告诉他?我说了,人家不信。”
“他不信,你就不说了?”
清水洗去血污,露出磨破了皮的粉肉,耳边一声声吸着气喊疼。
凌凤池换第二盆水来,继续清洗创口。
“你不是很能坚持己见,擅长为自己谋好处?软磨硬泡,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会为了别人的眼光看法,让自己吃亏?不像你平日所为。”
章晗玉居然被问住了。连清洗创口都不觉得疼,摊开掌心,想了好一会儿。
是啊,放软身段、软磨硬泡的事,她做得还少了?
为了让惜罗进门,面不改色地改口喊“夫君”,凌凤池当时诧异得不轻。
更早之前,她还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为了鲁大成的案子,也曾放下身段,蓄意接近叶宣筳,吹捧逢迎,言笑晏晏邀约赴宴,险些把他这大理寺少卿拉下马。
今日是怎么了?
她越往深里想,也觉得自己在巷子里像被什么鬼东西魇住了。
居然放弃了一贯的不要脸的坑蒙哄骗的手段,跟叶宣筳当面硬顶,搞得场面难看……
“我怎么突然就要脸了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
脸皮是什么东西?能吃喝还是能卖钱?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她就不该要脸啊。
软声哄两句叶宣筳又怎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又不是没哄过。
搞得差点坠马,险些缺胳膊断腿的……
掌心突然一阵疼。她哎哎地回过神来。
“轻点。”
凌凤池在给她磨破了皮、粉肉都露出的掌心涂抹上药。
反复涂抹,厚厚涂一大层。
两人坐得太近,她刚才自言自语的那句“要不要脸“的论述,居然被身侧的人听去了。
凌凤池不止听在耳里,视线当即转来,注视片刻之后。
“你如实告知,元真却未信你。你可是觉得委屈了?”
“下次不要赌气争狠,有理有据地论说,多说几次。即便被人心怀偏见,一次不信,两次不信,真相摆在眼前,最后总会信的。”
章晗玉听得呵欠连天……
“凌相,你学生在宫里,我可不是你学生,还请收起谆谆教导罢。药膏涂好了么?路边地上不怎么干净,尘土飞扬,你也坐得下去?”
凌凤池不接她抛来的话头。
“刻意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章晗玉本就是故意的。起身欲走,又被拉坐回去。
掌心厚厚的一层药膏涂抹好了,开始包裹纱布。
凌凤池取来纱布,层层裹伤的同时,开口问:“没买公主的胭脂,是遇事临时忘了?还是下车买胭脂本就是个借口,意在私会他人?”
当然是借口,下车才好见阮惊春。难不成还真去买胭脂?
章晗玉心里腹诽着。
就连叶宣筳都知道她见了阮惊春,她才不信凌凤池不知情。
故意问什么呢。
想听她怎么说?
她闭嘴不吭声,对方果然也不再问。两人并排坐在路边,视线都对着纱布。
凌凤池一圈圈地包扎手掌,语气还是很平静。
“元真带人撒网寻你,是我下令。他对你素有偏见,今日发生之意外,我难辞其咎。”
章晗玉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留意到对方专注垂下的眸光。
看到自己磨破的手掌,又开始怜弱了?
怜弱到开始内疚自责了?
多内疚点!
眼见对方包扎的动作小心,似有心疼之意,章晗玉心念一转,故意举起同样磨破了皮的左手,把沾染血丝的掌心亮给他看。
“我的手都这样了,哪还记得胭脂?“她带几分撒娇的语气软磨硬泡,死活不肯再回马车上。
“公主那边我不去了,你替我去说一声。”
凌凤池虽然眉眼显出几分沉郁,或许真的内疚得不轻,却还是不吃这套。
“自己应下的事,为何毁诺。需你当面解释,亲自说给公主听。”
章晗玉才不干。
凌凤池坚持让她去马车解释。
“自从你下车买胭脂,公主便在车里坐等。你知道她等了多久?”
章晗玉哪知道?
她领着阮惊春四处钻窄巷,跑得连自己身在城南城北都记不清了。
凌凤池道:“整个时辰。”
一整个时辰。从晌午到正午。
公主出行的宝盖香车停在街边寸步不动。眼看着日头从东边转去头顶,卫将军低声劝了四五次,清川公主坚持在原地等。
“她说去相熟的店铺买有趣物件赠给本宫。”
“本宫若走了,她回来找不到车怎么办?”
“兴许她买得多了,挑花了眼。再等等。”
听到天家贵女居然在原地苦等她整个时辰,章晗玉心里闪过一丝丝的愧疚……当然了,还是一点点,不多。
她不怎么走心地道:“公主想不开。难得一次出宫的好日子,等我做什么?索性直接去游乐。她又不缺这盒胭脂——“
凌凤池本来在给她掌心涂抹药膏,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
章晗玉隐约感觉他的眼神不对,闪电般一回头。
清川公主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人就站在街对面,隔七八步,听话清清楚楚……
她等了整个时辰,结果等来一句“等我做什么?她又不缺这一盒胭脂。”气得张嘴就要怒斥,忍了又忍,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忍着未发作。
章晗玉:“咳……公主下车了?可是车里太热?”
随行女官的怒视眼神几乎把她冻死在原地……
清川公主拿团扇遮住大半张面孔,一步步走近面前。
清川公主忍着气恼道:“本宫不曾跟你提胭脂。分明是你自己提议要买有趣的物件赠给本宫。物件呢?”
章晗玉:“……物件……”她不自觉地开始摸自己腰上系的白玉牌。
玉牌是真正的好东西,赠给公主也不算失礼……
才摸了下青金色的丝绦穗子,身侧始终在盯她的凌凤池直接伸手,把她还没来得及解下玉牌的手指牢牢按住了。
凌凤池直接道:“公主恕罪,内子不曾买。”
章晗玉:“……”
清川公主心里其实早有准备。
人在惊马背上狂奔过街而来,命都差点跑掉了半条,哪还能记得买礼物赠她?
当面得了句准话,略有失落气恼,她忍得住。
“凌夫人既然不记得,罢了,把本宫的金钗还来。”清川公主绷着脸,摊开手掌。
章晗玉:“……嗯……”金钗?什么金钗?
清川公主大为震惊。
原本手执纨扇,疏淡地侧身注视远方,目光唰得转回,一双美目都瞪大了。
“本宫的金钗,你、你也弄丢了?你丢何处了?”
章晗玉连胭脂都不记得,当然更不会记得金钗。早随手不知扔哪处了。
翻墙过巷丢的?更早之前?
“公主派人去胭脂铺子寻一寻?”她不很确定地道:“寻不到的话,再去后巷,沿着后巷寻一寻。如果还寻不到的话,额,隔壁巷子……?”
她神色认真地苦想。
显然公主郑重拔下递交给她的凤头金钗,压根没被好好收起,随手弄丢在她自己都想不起的某处。
把清川公主给怄的,越想越气恼,没忍住,捂着嘴哭了。
随行女官慌忙以团扇遮挡天家贵女的容颜,护送上车去。
章晗玉坐在路边,两只手掌摊开,包裹得粽子一般,哑然目送公主香车卷起烟尘离去。
人走了,空气里还滞留着淡淡的尴尬……
她自己也越想越气,斜睨路边的叶宣筳。
要不是被这厮逼迫上马,一路奔马惊魂不定,直冲回公主马车这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以她自己万无一失的圆谎本领,送走阮惊春后,她必然会沿路返回,把金钗找回来,再回胭脂铺子细细地挑选几样胭脂……
都是叶宣筳的错,这厮祸害不浅!
凌凤池包扎完右手,对她道:“左手。”
受伤较轻的左手掌也被厚厚地涂抹药膏。
凌长泰打马回来,快步告知主人:
“卑职跟着公主马车,眼见方向笔直往北,公主心情不佳,兴许提前结束今日的出游,回宫了。”
凌凤池一颔首:“京城政局不稳,公主提前回宫也好。”
章晗玉听了个清楚,喃喃自语:“公主伤心得哭了一场,提前回宫,从此死了心。如此说来,我也算完成了穆太妃的交代?”
凌凤池在身侧搀扶她起身。
心里默想,确实。没心没肺,甜言蜜语哄骗在先,随即抛之脑后,伤透公主的心。
和她相比,其他驸马人选都没那么差了。
他搀扶的动作很稳,声线也沉着:“穆太妃的交代,你完成得极好。清川公主以后只怕再不想提起‘章‘这个字。”
“……”章晗玉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
“凌相这段话,夸我还是贬我呢?”
左手也不能动了,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走向凌家卫队,“最近三五日,两只手都不能用。”
章晗玉乖巧地随他走出几步。
叶宣筳至今牵马站在路边发愣。如梦初醒,喊了声:“章晗玉。”
章晗玉斜乜他,“怎么,叶少卿还要逼我再上一次马?”
被凌凤池打断了。
凌凤池挡住章晗玉面前。他肩膀宽阔,身量修长,直接把身后的百蝶长裙挡得不见踪影。
对着路边显露反常的好友,他如常颔首道别。
“有劳送归内子。元真,大理寺公务繁忙,请回。”
凌长泰牵来坐骑。原本的马鞍被卸下,换成不常见的双鞍。
凌凤池转身面对章晗玉,摆出搀扶上马的姿势。
章晗玉受了场虚惊,现在对着高头大马小腿肚子就开始转筋,左顾右盼:“马车呢?”
“今日凌府未带出马车。”
凌凤池顿了顿,察觉出面前浅笑下隐藏的细微不安,罕见地当众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带出几分安抚之意。
“马为代步,使用在人,无需惧怕马匹。我和你同行,回程不会有事。”她被稳稳抱上马背,侧坐在马鞍上。
凌凤池随后上马,从后揽住腰。
道:“两只手不能动,用手臂抱好了。”
蝶纹长裙在半空中摇晃。章晗玉在马鞍上坐稳,两只手臂齐张开,抱住面前的宽肩。
侧坐在双鞍上,这个姿势乘马新鲜。
她大半张脸被凌凤池的广袖遮挡,衣袖下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明澈的眸子斜睨路边。
叶宣筳牵马站在原地,人还在直勾勾地发愣。
自从拦住她的惊马,气急骂了她一通,又被凌凤池澄清:“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之后,叶宣筳就开始不太对劲。
看起来不大像总端着姿态的世家子了,倒像个犯傻的大头鹅。
章晗玉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回程路上嘲笑了叶宣筳好一阵。
前几句凌凤池只听着,不应声。
第三次提起“叶宣筳”的名字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道:“莫提他。”
章晗玉一怔住嘴。
此刻她还在马上抱着他的肩膀。凌凤池拢着缰绳沿街缓行。她本来靠在宽肩上,边数落叶宣筳边低声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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