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聪慧,今日出行,正是如此安排。”
“晗玉已为凌家妇。公主之前倾慕的章氏子、中书郎,乃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臣斗胆,请公主仔细看一看车中的人,直面晗玉是女郎之事实。”
车里尴尬气氛弥漫……
清川公主原本含在眼眶里努力不掉出来的眼泪,被凌凤池清两句直切重点的应答后,仿佛断了线的珠串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声音冷,戳心肺,透心凉啊。
章晗玉久久不出声辩解,倒不是因为她想不出说什么,而是因为刚刚凌凤池掀开车帘子,出声劝诫公主的中途,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被分了心。
阮惊春站在街边,混迹在看热闹的老百姓人群当中,抬起眼,紧盯街上缓缓行进的华丽马车。
视线对上片刻,章晗玉细微摇头。今日出行阵仗浩大,护卫众多,公主又难哄,不适合见面,不如等下次。
少年郎却重重地一点头。坚持今日会面。
身影往后退,如猎豹矫捷,在人群中闪过,转眼便不见了。
凌凤池掀开车帘,劝诫两句,车里传来了公主的哭声。
卫将军邓政和惊得赶上来询问怎么了,无人应声,凌凤池亦闭嘴不言,只把车帘子又放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停车!”
正在哭的公主惊愕地眼泪都停住了。
“大好日子惹得公主哭泣,是晗玉之错。附近有相熟的店铺,公主稍等片刻,我下车买个有趣东西给公主赏玩。啊,还请下令,让左边护卫的金吾卫网开一面,悄悄地放我出去。”
章晗飞快地说完,冲右边还在摇晃的车窗帘子努努嘴:
“拖延一时半会,别让凌相察觉。”
清川公掀开左边车窗帘子,冲外喊了声:“卫将军!”
邓政和赶紧又拨马来左边。侧耳倾听几句公主的吩咐,脸色复杂,瞬息万变……
马车停在一家胭脂铺子门口。
隐约听到凌长泰在问:“卫将军,为何停在此处?”
邓政和道:“公主叫停,想来要买东西。”
凌长泰拨马奔去禀前方的主人。
章晗玉抓住机会道:“多谢公主,我很快回来。”说着掀帘子下车。
邓政和守在车门边,一脸便秘表情地看着车里这两位不知商议何等秘密的贵女。
清川公主在身后喊:“慢着!”
从发鬓间拔出一支凤头金钗,递给章晗玉。
“我知道宫外处处都要用钱。我不用你的钱。”早在章晗玉道下车买东西相赠,公主便停了泪。
伤心被打了个岔,花季年华的少女好奇心倒升起七分。
带几分期待又带几分矜持,清川公主抿了抿唇,以郑重的称呼交代道:
“凌夫人,你打算给我买什么,不必太贵的……”
章晗玉眼前一亮,笑纳了金钗。
神秘道:“公主等着。”
手里握着公主赐下的金钗,仿佛握着护身符,正大光明地穿过护卫人群,走来凌凤池的马前,晃了晃金钗。
“公主想买些市集上的胭脂脂粉。赐下金钗,托我进店铺看一看,有好的便采买些。”
凌凤池扫过凤头金钗,极为精致的做工,凤眼镶宝石,尾翎点翠,确实是清川公主今日戴在头上的发饰。
章晗玉自己似乎不喜欢过于精巧纤细的饰品,从不见她戴零零碎碎的精细发饰。
凌凤池一颔首,吩咐道:“长泰、万安,带钱袋,随主母去铺子挑选胭脂。”
章晗玉无所谓地应下,领着人进胭脂铺子。
半刻钟后,她从铺子后门快步而出,提着花纹繁复的长裙,沿着后门狭长小巷狂奔。
阮惊春从屋顶翻下,莫名其妙跟着她跑。
“快!”章晗玉边跑边急喘着道:
“有什么急事见我,直接说!我跟掌柜的说凌长泰、凌万安两个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尾随我进店铺,意图不轨,掌柜的信了。但他一个人拖不了太久。”
阮惊春边跑边道:“要紧的急事!很多件,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跑?”
“凌相盯得紧,马上就有人追上来,甩开他们再细说!”
窄巷子是条死路。前方尽头一户人家,左右都是青砖墙。墙身不高,少年不假思索,猎豹般敏锐地单手翻上墙头,蹲在墙头回身搀扶。
章晗玉吃力地蹦跶几下也跳不上去,阮惊春跳下墙来,连拖带拽,发力把主家拉上墙头。
绣工精美的百蝶长裙的织银线在阳光下一闪,消失在墙后。
远远追上来的凌长泰和凌万安在巷子尽头停下脚步。
两人表情复杂难言。
“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
“等下怎么回阿郎?”
“如实回禀,还能怎么回?”
两人沉默地互看良久,同时举起手腕。
开始掰手腕。
半刻钟后,凌万安回转去街上,把主人引去僻静路边,跪倒回禀:
“阿郎,主母给公主买胭脂脂粉只是借口。主母从铺子后门转入小巷,咳,阮惊春蹲在墙头接应主母。两人应是提前商量好的……我们迟了一步,主母不见踪影。”
凌凤池沉默着,回身看了眼马车里还在翘首等候的清川公主,车边懵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卫将军。
意外么?不怎么意外。
今日出行他为什么坚持跟随而来?不就是早有预感,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他取出随身的鱼符,递给凌万安。
“不要声张,去大理寺寻叶少卿,急调五十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在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第52章
章晗玉自从成亲就清静少动,整日在婚院不是看书赏荷便是吃吃睡睡,今日这场窄巷狂奔差点跑掉她半条命。
被按捺日久的、扎根在心底的某些蠢蠢欲动的本性,却借这场狂奔激发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在陌生冷僻的某处小巷,就连阮惊春也说不清他们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章晗玉蹲在巷子深处喘匀了呼吸,忽地肆意大笑起来。
“好了。”她笑够了,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对阮惊春道:“多大的急事,非得今天找我?说罢。”
阮惊春蹲在她身边,举起两根手指头。
两件事,急且事大。
第一桩事,当然跟章家佛堂后头隐藏的秘密小院相关。
自从鲁大成倒台,章晗玉接手了岭南、巴蜀两郡绣衣使传入京城的密信。
结果倒好,绣衣郎们彼此传告门路,都把她当做鲁大成的继任者,天南地北的绣衣郎争先恐后把密报传递过来,拦都拦不住……
消息源源不绝,秘密小院早塞不下,阮惊春一趟趟地往城外别院搬。
“巴蜀郡绣衣使密报,巴蜀郡守贪腐渎职,导致才疏浚不久的岷江堤坝垮塌,水淹了下游几个县乡,流民数千。”
章晗玉听到“巴蜀郡守“四个字就一怔。
随即牙疼地吸了口气。
贪腐渎职,导致堤坝垮塌,流民数千……这罪名可不轻。
大江南北几十郡的绣衣使,为什么她只主动接手了岭南、巴蜀两地的密报网?
接手岭南郡,当然是因为章家流放的族人在岭南。
接手巴蜀郡,因为巴蜀郡的郡守,姓凌。
凌家有个外放做官的二叔。
珺娘的父亲,凌凤池的二叔父,如今人就在巴蜀郡,担任郡守职位。
“赶在节骨眼上,密报凌家二叔贪腐渎职……”章晗玉自言自语。
外朝臣和阉党的争斗已趋明面,眼看就要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关键时刻,凌家二叔牵扯进贪腐渎职的大案子,凌凤池必受牵连。
绣衣郎的密报网是她义父吕钟一手建立的,密报上来的消息,几分真几分假,那可说不清。
她蹲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扒拉了一会儿碎石头,问阮惊春:“巴蜀郡密报上来的卷宗,收在何处了?”
“城外别院。”
“这等重要消息,怎么收那么远?秘密小院连一卷卷宗都放不下了?”
阮惊春挠挠头。
这就是他急着回禀的第二件要紧事。
“佛堂后头的秘密小院,咳,被老夫人发现了。我不敢放那处……”
章晗玉正捏小石头把玩,这句话落在耳里,惊得她手指尖掂的石头都掉了。
“怎会被傅母发现了?不是叫你小心,等半夜无人时悄悄出入吗?”
阮惊春气得很。
“我出入都静悄悄的,老夫人怎么可能察觉!上回听阿郎吩咐,去槐花巷子蹲曲雄。后来京城查得严,我便去秘密小院藏了几天……”
他在秘密小院蹲了三天。
出入小心,以他的身手,傅母当然察觉不了。
但他这个年纪的儿郎经不得饿。白天藏身秘密小院,夜里悄悄去一趟厨房,取点吃食来用。
想起被意外发现的原因,阮惊春憋屈得几乎炸了。
“厨房里堆了那么多食材!满箩筐的萝卜咸菜,满水缸的鱼,一盆盆的卤肉,吊了满墙的风干肉脯!”
他只在每盆卤肉里取了一块肉,在吊了满墙的肉脯里割走两小条,箩筐里捡走几块咸菜,灶上熬煮的一大锅鱼羹里盛走半碗汤……
“老夫人就发现了!”
盯了他两夜,第三个夜里,守在厨房窗下,冷眼目送偷吃得不亦乐乎的少年郎离去,顺藤摸瓜,发现了佛堂背后的秘密小院。
章晗玉再大的火气也听笑了。
厨房偷吃引发的惨案……
这场意外打击太大,阮惊春至今缓不过来,蔫头耷脑地蹲着。章晗玉反过来劝慰对方。
“你来章家晚,不知道傅母从前十几年日子怎么过的。这事落在她身上,不稀奇。”
一个带幼童的寻常女人,隐姓埋名,靠两只手缝缝补补度日,起早贪黑挣钱。就这样,还坚持供她进县乡最好的塾学。衣裳鞋袜、笔墨纸砚,处处都供好的,丝毫不肯在外落了体面。
“有一年格外艰难。“章晗玉回忆起这段过去,习惯性噙着的笑容也淡了些。
具体如何艰难,她不清楚。当时她在私塾念书。
去同窗家借马学骑射,傅母关门以藤条责打她,打到一半力竭昏倒,被邻人发现傅母几乎饿死的那桩事,也发生在那年。
“每隔几年都有那么一两回险些饿死。换成是你,你也会厨房屯满食材,再每日反复清点锅里灶里,少个一星半点都能立即察觉。这回被傅母抓得不冤。”
章晗玉片刻便想开了,安抚地拍拍沮丧的少年郎:
“被傅母发现也就发现了。自家人的秘密,她不会说出去的。”
阮惊春懵了一阵,“以后怎么办。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还能用么?”
章晗玉告诉他没事。
“以前怎么用,以后还继续用。巴蜀郡送来的卷宗重要,不能放在城外,替我挪回秘密小院书架上。”
阮惊春才放松地笑了下,“听阿郎的……”章晗玉不紧不慢接了下半句,
“以后每次进秘密小院多穿件厚实衣裳。会挨打。”
阮惊春:“……“
要紧事交代完,两人闲聊几句。章晗玉问起城外别院住得好不好,阮惊春竖起大拇指,
“有山有水,每天进山猎鹿,早晚洗两次澡,神仙日子!”
章晗玉抿嘴笑了一阵,让他安心。
惜罗在凌家被安排去厨房做厨娘。虽说烟火气重了些,但每日不短缺吃食,眼看人滋润得气色都鲜亮起来,像盛夏枝头饱满的果实。
“惜罗从前练掌上舞那阵子被饿得不轻,和傅母落下差不多的毛病,也爱囤积吃食。让她在厨房做事,我也安心——”
章晗玉说到半截,突然一顿。她蓦然想起一处被疏忽的地方。
“等等,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罪证搜集齐了?大理寺开始查他了?应该严查北卫军才是,为什么京城反倒开始严查百姓,扰得你躲去秘密小院里?”
阮惊春眨了下眼。
这是他今天想回禀的第三件事。
蹲曲雄那夜,原本想搜集曲雄和阉党勾结的罪状,匿名告发,扳倒曲雄……
但那夜出了意外,他一刀把人杀了。
为什么放在最后才说?因为他自己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曲雄该死。
该死的人死了,算什么大事?相比起来,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他觉得更糟糕。
“……”章晗玉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消息惊得坐不住了。
“你杀了曲雄?不是让你搜集罪证扔去大理寺的吗!你怎么——”
原本像一只慵懒豹子蹲着的少年郎突然敏锐转头,像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直视窄巷口。
章晗玉意识到了什么,住口不再追问,轻推一下肩膀,“下次见面详说。你该走了。凌家对你的诛杀令还在,别撞上追兵。”
阮惊春露出不舍神色,飞快地问:“下次还是逢十见面?”
“四月三十,入京待命。当日无事你自己出城去。”
两人低声定好日子,少年郎利落地一个攀墙翻越,消失在窄巷砖墙后。
章晗玉拢着长裙蹲在原地。
今天消息太多,一个比一个重要,让她缓缓。
巷口传来人马追击的动静。
她蹲在原处不动,手指拨弄着小石子,偏了下头,注视着大群大理寺带刀官吏涌进巷口,堵死两边,摆出合围的姿态。
当先一名骑马进巷的绯袍官员,瞧着眼熟……
“叶少卿,多日不见。”她抬头打招呼,“巧遇。”
叶宣筳目不斜视。
坐在马背上本来就高,他的目光往前,就望到对面巷子口去了。
他保持着远目眺望的姿态,冷冷道:“阮惊春人在何处?他涉嫌多起命案,在章家藏匿多年,如今你自己都嫁入凌府,以为还能包庇得了他?”
章晗玉斜睨马背上这位的别扭姿势:“脖子挺那么高作甚?当心扭了脖子啊,叶少卿。”
越喊脖子挺得越高,叶宣筳摆出一副凛然不受侵犯的姿态来。
看他那姿势,章晗玉手指正好捏个小石子,手痒……
啪,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打在叶宣筳跨马的膝盖上。
叶宣筳猝不及防,目光闪电般落下,正对上阳光下一张灿若桃花的动人面孔。
章晗玉在慢条斯理地擦手上的灰。
“……”叶宣筳憋屈得几乎吐血。
连续多日,他食宿都在官署,专心公务,把私事小情抛去脑后……和好友的多年同窗情谊,不能为个女人毁于一旦!
但亲眼见到了人,他摆出不在意的冷漠姿态,面前这位对他竟然更不在意,言语嘲讽,随随便便拿个小石子掷他,既倨傲又轻慢……如此可恶!
叶宣筳挨了一石头,反倒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想开了。
他刻意躲她作甚?
今日他领人追来这处僻静小巷,是接了凌凤池的鱼符,受凌相委托,为公务而来!名正言顺,他问心无愧!
叶宣筳高喝一声,“凌夫人寻到了!本官不负凌相所托。来人,牵马来,你们随我护送凌夫人回程,当面交去凌相手里。”
一匹棕色骏马被牵来章晗玉面前,肌腱雄壮,毛色油亮,和她站起身的肩膀一般高。
章晗玉不肯上马。“马太高了,我不擅骑。”
叶宣筳冷笑一声,压根不信。
“好歹是坐稳了位子的前任中书郎。你冒充你家族兄弟入仕,家里不学骑射?刚才跟着阮惊春那大盗,青天白日飞檐走壁,翻墙过巷,也不见你喊不会。”
他高声吩咐下属:“大理寺可没有马车供她舒服地坐回去。把缰绳塞手里!凌夫人再推脱,架上马背。”
怎么说都不信。与其被人提溜上马,不如自己上马。
章晗玉握着被硬塞进手的缰绳,笑了下,拢起长裙踩镫上了马。
叶宣筳在旁边嗤道:“这不是会得很吗……”
马儿嘶鸣,溜溜达达地迈开步子,往巷口奔去。
察觉到缰绳控制的力道不得法,马儿原本碎步小跑的步子越奔越快,开始沿街快奔。
叶宣筳在后头跟着,渐渐察觉出不对,追在背后喊:“控马!你故意的?!”
章晗玉不吭声。
她今天被人硬逼上马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当街出了事件,谁兜底她可管不着。
握惯了笔管的纤长双手,吃力地握住缰绳,没一会儿掌心便火辣辣的,皮磨破了。
失去控制的骏马还在兴奋嘶鸣,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视野都模糊起来,街上行人惊呼大喊着避让。
章晗玉死命抓着缰绳,往哪个方向跑早顾不上了,只求别掉下去,这速度掉下马不是摔断脖子就是摔断腿。
抽空还想起凌六郎。
从前算计凌六郎的那阵子,她曾想过利用宫里养的御马,摔断他一条腿。
今天被逼上马,该不会也摔断她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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